有誰聽蝴蝶的歌唱

劉姍姍

一

我是小乖。當我還在媽媽肚腹中的時候，媽媽就十分擔心——擔心會把我生成一個十分漂亮的孩子。要知道天下沒有哪個媽媽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是美麗的，可是在我們家族，愈是漂亮他(她)所面臨的不可預料的災難就愈多，他 (她)的生命危險系數(shù)就愈大。我?？匆娢业哪切┘兠赖那妍惖男值芙忝脗儽粺o情的手掌捉住，我的同胞們拼命掙扎但都無濟于事，我和媽媽還有一些叔叔嬸嬸只有含淚目送她們。這種心碎的痛苦不是常人所能夠體會的。同胞們被捉住后，通常都被釘在屬于他們的死亡的十字架上，然后做成標本。這是一種殘酷而絕望的美麗。人性的光輝在釘他們的十字架上沒有一丁點兒發(fā)光的意味。我是一只蝴蝶。我的確很乖，我符合了我媽媽的意愿，我是說我不是一只十分漂亮的蝴蝶。我沒有絢麗繽紛的外衣，也沒有翩翩起舞的身姿，惟一與眾不同的是我有一雙晶瑩剔透的翅膀。我喜歡我的翅膀，因為我知道，我的心也是這樣的。我的透明的翅膀在陽光的照耀下通常會反射出奪目的七色光芒，這讓我看起來像一只擁有美麗外衣的花蝴蝶，但我并不因此而驕傲。我在花叢中飛來飛去，我吮吸清晨的第一滴露珠。我喜歡天上飄著的朵朵白云，我喜歡泥土的芬芳，我喜歡綠草的清香，我喜歡有風吹過的時候，樹葉嘩啦嘩啦的響。我的快樂都是簡單的生活的瑣碎的，化蛹為蝶，歷經(jīng)疼痛蛻變，我知道我們家族的生命都是以天為記數(shù)單位的，在我有限的不多的日子里，我要自己是幸福的快樂的。是的是的，小乖是單純的快樂的孩子，直到我遇見暴暴藍。

二

暴暴藍是綠色的，可是他卻叫暴暴藍，是我給他起的名字。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是在一個平常的清晨。暴暴藍在微風中輕輕轉(zhuǎn)身，然后看到了我。他周身的脈絡干凈而清晰，他的目光坦然而清澈。他開口問我，你快樂嗎?是誰說過，關(guān)于快不快樂，也許這個問題一旦思考起來，就已經(jīng)是不快樂了。于是我不做聲。暴暴藍卻笑了，我得承認他的笑容是真摯的，但掩飾不住的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憂傷。像是一種低調(diào)的藍。于是我就叫他暴暴藍。

暴暴藍是不喜歡說話的，但是他卻在某個微風習習的清晨，默默地注視著有著透明翅膀的、快樂地迎風而舞的小乖，然后，鼓起全身的勇氣，問她快樂嗎。不知道為什么，他看到她的一瞬間，心里突然疼了一下。

冥冥之中，我知道我和暴暴藍之間應該發(fā)生點什么。至于要發(fā)生什么，我卻不知道。我常常喜歡飛到他身邊，至于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卻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陪著他。我發(fā)現(xiàn)我們周圍充滿了默契的味道，而有默契的味道總是芬芳的。我喜歡在他身邊輕輕起舞，他有時會隨風而動，有時他會背轉(zhuǎn)過身去，不理會我。我也不做聲，只是輕輕舞蹈著，我想用我的快樂環(huán)繞他。我不再去留戀嫣紅的花骨朵，不再去追隨天上的流云，我用我生命中寶貴的時光，成全我和暴暴藍的一場甜蜜的憂傷。暴暴藍不說話，但我知道我這樣做的時候，他是快樂的。有一次，是一個黃昏，我跳舞的時候他一直轉(zhuǎn)過頭去，后來我不跳了，其實我只是累了，暴暴藍卻很急切，沉默良久，他說，小乖，你生氣了嗎，我不是故意要轉(zhuǎn)過頭去，也許我只是習慣了從背面去看世界，從陰影里體會人生。但是自從遇見你以后，我一直在改變，我發(fā)現(xiàn)我自己在不自覺地向著陽光生長。盡管還是有些膽怯，但我想有你在身邊，我會快樂的。他這樣說的時候，從未有過的害羞神情爬上了他的面頰。我知道他習慣于用淡定或冷硬埋藏內(nèi)心的痛，如果一定要忍不住流淚，那么他就是一個在心里流淚的孩子。他不習慣于在別人面前傾訴，可是他把他的快樂他的憂傷都告訴了我。他在我面前不再設(shè)防。我的呼吸驀然間開始疼痛窒息，陽光是藍色的明媚，空氣是綠色的清爽，我知道屬于我和暴暴藍的，心愛的事情開始了。

三

暴暴藍是一片普普通通的葉子。生長在一株普普通通看起來和別的同類沒什么兩樣的藤類植物上。而且，他爭強好勝的兄弟姐妹們擋住了他的陽光，他是背向陽光的，陰影里的一片葉子。

四

天黑透了的時候我才回家。媽媽等了我很久。她的翅膀歷經(jīng)歲月的滄桑而變的豐厚，我喜歡藏在她的翅膀下做游戲，她的眼神告訴我，她知道我在經(jīng)歷著什么。她輕輕地拍動著翅膀給我?guī)砣崛岬那屣L，她說，孩子當你的幸福在手的時候，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我靜靜地聽著，頓了一頓，她又說，可是當你的幸福太過執(zhí)著的時候，也許就是一件不幸。我看著媽媽的眼睛，我突然間想流淚。心情好的時候，雨亦是晴。小乖和暴暴藍的世界里，一片蔚藍晴空。我們一起迎接晨曦中的第一滴露珠，我們一起看雨后繽紛的彩虹，我們一起隨風擺動，且吟且舞，因為有愛，平靜的日子竟見雋永，因為有愛，暴暴籃終于勇敢的迎向陽光，成為了一片英俊的葉子。暴暴藍有時會逗我，小乖你唱支歌吧，真是壞透了的家伙，他明明知道我不會唱歌。于是我就轉(zhuǎn)過身去假裝生氣不搭理他，只一會兒，就會有一片綠綠的熟悉的葉子靠攏過來，輕輕觸碰我的透明的翅膀，直到我被他弄的癢癢而笑出聲來。我不會唱歌，我常常天黑的時候會迷失回家的路，我沒有漂亮的花外衣，我只會做捉迷藏這樣一個游戲，我只是平凡的有很多缺點的小乖，可是這并不妨礙他是如此的愛我。我在暴暴藍的懷里，聞他身體干凈的清香。我的周身被他深刻的脈絡所包圍，在我，那是一座通往幸福的迷宮。但是幸福是這樣的迅速而完美，我竟隱隱的怕的悲傷。

五

當人類經(jīng)常光顧我們的家園的時候，打破了我們寧靜安謐的美麗世界。有莫名的危險的暗流悄悄涌動。媽媽最近囑咐我不要輕易出去，她說那些人是我們的素來的天敵，他們的目的就是屠殺我們。關(guān)于這一點，媽媽不說我也知道，我們的生命在他們眼里是如此的不值一提。他們怎能理解，在他們眼里微小的我們，也有著自己的惆悵似霧燦笑成花，也有著甜蜜芬芳的愛情，并且，為了這份愛情，是多么的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幸福。我好久沒看到暴暴藍了，我最近就只呆在家里。不是我不勇敢，而是我要勇敢的要我的幸福，我要珍愛自己本就短暫的生命，我要呼吸著和我心愛的人在一起。我沒有一刻不在思念那片與我同呼吸共命運的葉子，可是，我要忍耐，我要先忍耐一段不在他身邊的日子。疼痛和甜蜜俱在。

在某一個燦爛的午后，我突然感到莫名的煩躁，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我的暴暴藍，可是這一刻，我想他想到疼痛非常，像有人用尖韌的利鉆，狠狠的鉆人我的心。我想念他清澈眷戀的眼眸，想念他溫暖沉靜的愛戀，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立刻飛到他的身邊。他需要我。我的心竟顫抖起來，我要馬上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我相信就在此刻他一定非常的需要我，我相信此刻他一定在經(jīng)歷著心碎的痛苦，因為我的心，同樣一下下疼的要命。我要我們在一起。我悄悄繞開熟睡的媽媽，我不想讓她擔心，她的褐色的翅膀收攏，像一只悄悄藏了羽翼的天使那樣安然寧靜，對我來說，那是永遠的美麗而溫暖的港灣。我深深的看她一眼，然后，義無返顧的展開我透明的翅膀，向我的思念飛去。就在我展開翅膀的剎那，我聽見身后媽媽低沉溫柔的呼喚，“孩子，再看媽媽一眼，媽媽相信你，勇敢的孩子都會幸福?！蔽业念Ｖ堑拇葠鄣哪赣H呵，原來她什么都知道。我轉(zhuǎn)過身去，用燦爛的微笑擦去她眼角掩飾不住的，碎鉆一樣的淚花。

六

在人類世界的一個國際標本展覽會上，有一件美麗非凡的作品引起極大的轟動。那些熟稔價值喜歡用金錢來決定一切，看起來偉大而高尚的人們無不睜大了眼眸，他們說這件作品價值非常尋常。有著透明翅膀看起來晶瑩剔透的美麗而安詳?shù)男」?，帶著幸福的微笑永遠的睡在一片脈絡別致與眾不同的英俊于凈的葉子之上，小乖和她心愛的暴暴藍，他們生生世世在一起永遠不再分離。這幅作品的名字叫做——蝴蝶的歌唱。

可是那些駐足觀看嘆為觀止的人們怎么會聽到，小乖的，曠世的，愛的絕唱。他們又怎會知道，當小乖趕到心愛的他身邊的時候，那些人類正在如劊子手一樣就要結(jié)束暴暴藍鮮活的生命，原來他是一片出身高貴的葉子，貪婪的人們正在采摘他，準備用這片葉子的價值提高自己的價值。暴暴藍在風中瘋狂的掙扎，他的身體劇烈的搖晃，顫抖的，分明是一顆悲傷的心。所有認識的他和小乖的葉子們都知道，他不是懼怕死亡，他是在仰問蒼天，為什么他不能和小乖一起永不分開?為什么他就要離開自己生命的最愛。

暴暴藍，我心愛的，我來了，沒有誰能阻擋我們的快樂，除了我們自己。

七

我是小乖。

媽媽生我的時候，曾經(jīng)十分擔心會把我生成一個十分漂亮的孩子。

在一個平常的清晨，我遇到我生命中的最愛。

幸福是如此完美，所有的心愿只化作一個——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決。

我是不會唱歌的小乖。

在人類屠殺我的愛人之時，我勇敢的沖了上去，我要我們在一起。什么都不怕，甚至死亡。

那些精明的人類當然不會放過我。他們甚至笑的更加囂張，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這只罕見的美麗而稀有的蝴蝶，緊緊的貼在葉子上，就連驅(qū)趕她也不飛走。他們又收獲了一筆。

在我和暴暴藍生命的最后，我們笑著互相緊緊擁抱在一起，忘記憂傷，忘記殺戮，忘記整個世界的孤獨。心愛的他在我耳邊輕聲的說，小乖，我聽到了你的歌唱。

滄海百年，蕓蕓眾生，有誰聽過，蝴蝶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