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槐花盛開的歲月

趙秀云

我思念故里，更思念故里的槐花。故里槐花是印在我心上的夢，雖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每每想起故里的老槐樹和滿樹的花朵，我的心就會泛起漣漪。無數(shù)次在夢中演繹的故事，很多與故里有關。醒來以后，思緒的小舟被蕩漾，心中便涌起一絲惆悵。

故里門前的老槐樹，枝葉茂密、蓬蓬勃勃，像一把巨型的大傘遮蓋著一片空地。白天孩子們常在那里玩耍，黃昏時分就變得靜悄悄的，鄰近的青年男女都在那里幽會。尤其是仲夏夜，槐樹底下涼涼爽爽，透過樹梢可望見墨藍的夜空，滿天的星星亮晶晶，像一雙雙窺視的眼睛，偷聽人們的竊竊私語。那棵老槐樹是故里的一道風景，是令人魂牽夢繞的地方，無論春夏秋冬，它的風采都具有不同的魅力。那時候，北京城的槐樹頗多，每一條大街、每一條胡同都隨處可見蔚為壯觀的槐樹。每到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風一吹花瓣兒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無聲地飄落下來，在樹下積滿厚厚的一層。

孩提時代家境窘迫，我常常提著竹籃去撿槐花，槐花可以入藥，也可以食用?；ㄉ榘?，花蕊明黃透著一絲淡綠，一串串掛在枝頭，綻放著嬌嫩的花容。多年以來，偶遇槐花，我便流連忘返，不忍離去，孩提時代的情景便會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苦澀而溫馨，憂傷而甜蜜。

那年我１８歲，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翔從南方的一所大學回到故里，他牽住我的手來到槐樹下。那一晚，一輪明月掛在樹梢，灑下一層淡淡的銀灰色，像水一樣明凈，斑駁的花影映在我和他的身上。翔熱切地望著我，異樣的目光掩飾不住激動，從小到大我第一次看見翔充滿激情的樣子，不禁有些緊張，甚至有點兒害怕。翔忽然笑了，從口袋里取出一個小紙包，輕輕地放在我的手上。借著月光我看見紙包里裹著兩粒紅艷艷的小石子。翔告訴我那不是石子，是南國的紅豆，我的面頰騰地熱了起來，我想起了：“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集，此物最相思”的詩句，翔的用意不言而喻，他一臉春色、光彩照人，令我激動不已。我未曾見過南國紅豆，想不到它那么好看、那么鮮艷，像兩粒光滑的紅寶石。翔說紅豆代表他和我的兩顆心，讓我好好保存，作為永久的紀念。我的胸口怦怦地跳，與他一起圍著老槐樹踱來踱去，陶醉在散發(fā)著香氣的槐花里。那一刻，時間仿佛變?yōu)橛篮?，一切都處在靜止的狀態(tài)，我為翔的真誠流下了感動的淚水。翔溫柔地捧起我的臉，將搖曳的花枝折下一串，編成花環(huán)戴在我的頭上。翔說我像新娘，問我愿意不愿意嫁給他，我用幸福的微笑回答了他。翔終于按捺不住激動，將我擁在懷里。初吻的甜蜜像酒一樣醉人，飄飄悠悠，浮上云霄……

此后，我和翔每晚都在老槐樹下度過。與翔在一起的日子，使我飽嘗了幸福與快樂。于是我們約定，等翔大學畢業(yè)后，翔就從南方回來娶我。

花開花落，幾年的時光過去了。翔依然沒有回來。哦，故里的老槐樹！你可為我作證，伊人憔悴，望穿秋水。我曾固執(zhí)地認為，我和翔的愛情是世上最動人的。不知有多少個清晨與黃昏，我孤獨地依在窗前，一任曉風撩撥我的烏發(fā)，渴望翔的出現(xiàn)。

回顧昔日的歲月，每當槐花飄香，我便不由自主地追溯著逝去的愛情，而且是那樣的執(zhí)著，回回都像在黑夜里行走，在無邊的森林里行走，在荒蕪的原野上行走，渴望來到一個槐花盛開的地方。有一天，夢里果然出現(xiàn)了一個仙境，我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面上，周圍全是盛開的槐花，翔出現(xiàn)了，他還是那個樣子，一切都沒有變。然而，槐花卻突然變了顏色，像古代美女臉上的胭脂，艷麗極了。我好納悶兒，槐花怎么變成了桃花？那么耀眼。之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沉浸在那個夢里，夢想有一天翔會回來，和我手牽手回到故里，相聚在槐樹下……

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離別已是永恒。舊夢重溫是不可能的了，翔在大學畢業(yè)前夕，與志同道合的同班女同學牽手留在了讀書的那個城市。故里的老槐樹依然在，花開的時節(jié)依然香氣四溢，而我卻在花環(huán)和紅豆的陪伴下走過了大半生，那種感情是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止的。我越來越感到，生命會在哪一年、哪一日、哪一時刻，將與故里的槐花一起凋謝。

前年，乘故里槐樹花開正旺的時節(jié)，我懷著無限的遐想回到故里。那棵老槐樹雖然很老了，樹身裸露出許多黑洞，變得粗糙且枯槁，枝葉不再那樣茂盛、秀麗、婆娑。奇怪的是樹老了，花卻依然開得十分繁盛、十分艷麗，充滿夢幻般的芬芳。那扇形的花瓣在光線中毫不羞澀地張開著，富有音符般的節(jié)奏，無不展示著老槐樹的老驥伏櫪的壯志。每一朵花都那樣竭盡全力、精神抖擻、從容不迫、坦坦然然、向著美的極限綻放。可是我知道它早晚要凋謝，凋謝是注定的，是無法挽回的。一絲傷感涌上心頭，我抬頭仰望著槐花，不禁感到那無數(shù)飄落的花瓣，忽然有了分量，慢慢地變成了鋼鐵般的碎片，重重疊疊地壓在我的肩頭。興許我永遠也擺脫不掉故里的情懷了，我將背負著內心的難言之隱，與故里的槐花一起被埋葬。青春付之東流，不承認痛苦不行，痛苦存在于生命的每一分鐘，“愿為連根同死之秋草，不作飛空之落花”，痛苦在我心靈深處。

我在槐樹下徘徊，從下午一直徘徊到黃昏，暮色降臨卻不能妨礙我對槐花的辨認。偶然間會從什么地方，從哪一個枝節(jié)上，露出一兩朵亢奮的花，風一吹紛紛地散了。搖搖曳曳地落下來。我不禁感嘆：“哦，故里槐花！我終于明白了，我不能忘記的，不只是與青春共伴的戀情，更是那與戀情同生的美好年華，但愿這種留戀永駐我心，就像年年花開花落的老槐樹，直到我生命的最后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