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腳
一
認(rèn)識那個叫眉開的女人的那年,我正在西安漂著。我心里還有一個女人小蟻。
那段時間里,我在西安離薦福寺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地下室,那時候我養(yǎng)成了不好的習(xí)慣,每天早上5點15分我會準(zhǔn)時進入夢鄉(xiāng),然后在中午12點的時候我會準(zhǔn)時醒來,起來之后,洗臉?biāo)⒀?,然后騎上我那輛德國進口的帶避震的自行車,繞路去老城墻那邊吃羊肉泡饃。當(dāng)時我還是個窮光蛋,除了我那臺二手筆記本電腦,就屬這輛自行車值幾個錢了。
去老城墻那邊吃,主要是為了繞路,因為白天總讓我不知所措。
吃完了,又逛。在西安寫了將近四個月,我一直沒能大紅大紫。
天黑下來之前,我就回去,回我的地下室。
晚上10點之前在網(wǎng)上滿天飛,玩游戲,在聊天室里聊天。晚上10點,灌下一袋子純奶,天山雪的,因為里面加了巧克力,再嚼兩塊德芙,吃到嘴里發(fā)苦,才開始寫東西。我知道對于巧克力,我有點沒節(jié)制,十分迷戀和偏愛,甚至有些病態(tài),其實這個習(xí)慣還是小蟻留給我的。寫到夜里1點10分的時候,我總是停下來,不能繼續(xù),心里面很寂寞,想我的小孩兒,我的小孩叫小蟻。
認(rèn)識小蟻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是同學(xué),那時我們還不是很熟。有一次我在學(xué)校門口看到小蟻從一輛黑色奧迪的車窗里接過一疊鈔票。車子開走了她就坐在路邊的臺階上抽煙,也不管有多少人看她。后來她慢慢地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開始輕輕顫抖。我走過去。遞一張紙巾給她,問她,那個男人是誰?小蟻抬起頭來,迷糊地看著我,臉上的淚水晶瑩剔透,一點都不像平時自在懶散的小蟻。
她說,那是我爸。我就在那個時候,決定要很用心地愛這個女孩子。
想起小蟻的時候,我就想得不行,寂寞得想哭,然后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躺在鋪了兩層毯子做床的地上。
二
認(rèn)識眉開是網(wǎng)上,她說,我是眉開,我想搞清楚你是不是很聰明,我問你:夜晚來臨的時候,是天先黑,還是地先黑?眉開的問題一下子就吸引了我,我真的答不上來,于是我就反問她,先點拒絕,然后在拒絕理由里寫上:“你說,一個人什么時候最孤獨?”她說:“在愛一個人的時候最孤獨?!?/p>
我說,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她說,碼字。我說,為什么停下來。她說,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我說,那為什么還愛。她說,愛上了就放不下。我說,說說你的愛。她說,他有一個12歲的女兒,我和他在一起有兩年多了,有時我也嘲笑他這兩年來居然能在我和他妻子中間做到天衣無縫,他就笑笑,不出聲,這種男人說討厭也討厭,說可愛也可愛,討厭吧,他絕對不會給你什么承諾,可愛吧,他又是一個對你很好的人。我說,他只是迷戀你的身體。
眉開的頭像暗下去,我想,她下線了。我又回到我的故事當(dāng)中去,像雞毛一樣飛。
過了一個星期,依舊是上午睡覺,中午醒來,晚上寫字。我仍舊會在中間停下來,想我的小蟻。
小蟻說當(dāng)初父母離婚的時候,她是跟著媽媽的。媽媽后來出了車禍,走了。她說這個大學(xué)是爸爸張羅著進來的,當(dāng)時那個樣子,哪兒都考不上。爸爸每個月來看她一次,給她一些錢??墒撬麤]有很多時間,他早就有了新的家庭了,兒子都快初中畢業(yè)了。
我們只為抽煙的事情沖突過。我自己也抽煙,但是沒有小蟻抽得那樣兇。她發(fā)起瘋來,會一根接一根地直到把煙盒子抽空,我在旁邊看得觸目驚心。那時候我們剛剛住在一起,我想著小蟻那么白嫩的臉龐下面是一個漆黑的肺,就覺得害怕。
我對小蟻說,我們一起戒煙好不好,小蟻說要戒你自己戒。第二次說,小蟻不回答。后來再提起,小蟻站起身來就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我嚇壞了,一把抱住小蟻說,算了,我不再提了。
三
星期一凌晨,我的Q叫,我坐起來看,是眉開的頭像在閃。她說,你在西安住哪。我說,我住小雁塔。她說,你不怕小雁塔塌了砸了你。
我說,我不怕。她說,你知不知道小雁塔從十五層塌到只剩十三層。我說,我知道。她說,那你為什么還住。我說,公元1487年,陜西發(fā)生了6級大地震,把小雁塔中間從上到下震裂了一條一尺多寬的縫,1521年又一次大地震中,裂縫在一夜之間又合攏了,直到現(xiàn)在,大小地震數(shù)十次,小雁塔都沒有塌掉,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原因能讓小雁塔在我的有生之年砸到我一次。她不說話,只是笑。
她說,我能和你約會嗎。我說,能,幾乎沒有什么考慮。
第二天的中午,我見到眉開,妖嬈的女子,眉眼精致,細可入畫,頭發(fā)更是如糾纏的海藻一般嬌艷旖旎,只是臉色有些灰暗,眼神有些蒼白。
她說,我們?nèi)コ渣c什么吧。我說,行。
我用單車,帶著她繞去老城墻那邊。我說,吃什么。她說,想吃羊腸湯。
我們找一家大排檔,一碗羊腸湯,一人一個餡餅。她邊吃邊笑。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比小蟻還好看。想到小蟻我便不再說話,低了頭只顧往嘴里填東西。
我記得八月份的時候,我進了一家電子通訊公司上班。一開始是網(wǎng)絡(luò)維護,三個月后居然就升到副總助理的位置。天天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提個公文包去上班。我穿西裝其實是很好看的。一米七八的個子,身材又挺拔。可小蟻就是對我的西裝充滿了厭惡,她經(jīng)常躺在床上懶洋洋地嘲笑我,說我像酒吧里的服務(wù)生。
圣誕節(jié)的時候我弄了一臺筆記本回來,只說是要給小蟻一個驚喜。其實根本的目的是不想她老待在網(wǎng)吧,不愿意回來。那時候小蟻已經(jīng)念大三上,我畢業(yè)將近半年。日子這么一天天淌過去,小蟻對我說,她總覺得不真實,怎么不知不覺就在你身邊待了大半年了呢。小蟻一直弄不懂自己對我的感情,有時候很滑稽地覺得我把她當(dāng)女兒一樣地寵。她對我并不會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小蟻有自己的一個世界。抽煙,上網(wǎng),有時候下課了坐在路邊上看著天空發(fā)呆。她不太搭理別人,可是她又習(xí)慣了每天晚上枕著我的胳膊睡覺。
我想小蟻時,眉開把她碗里的羊腸子用勺子舀了,放到我的碗里來。
眉開說,你下午去哪里。我說,我不知道。她說,我能不能陪你。我說,行。
我便帶她到我的窩,八月,地下室的熱不是一般的熱。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眉開卻不行,她幾乎脫去了所有的衣服,還是大汗淋漓。我說,你走吧,別再引誘我了,我有女朋友了。她居然笑笑,過來勾住我的脖子,我搖搖頭,繼續(xù)我的故事,像雞毛一樣飛。眉開從后面抱著我,看我的手指在鍵盤上起起落落。
眉開在我的身后,我又想我的小蟻。
后來,我工作越來越忙了。學(xué)校元月初早早地放了寒假,小蟻穿著寬大的藍色睡袍在家里披頭散發(fā)地抽煙,上網(wǎng),在各個社區(qū)里發(fā)一些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帖子,有時候我下班了打開門走進來她也沒發(fā)覺。
快要到春節(jié)的時候,小蟻的爸爸來過一次學(xué)校,給了小蟻一筆錢,她對眼前的爸爸依然陌生得很,那個男人在她七歲的時候就拋棄她們母女了。小蟻拿了錢轉(zhuǎn)身就走,拋在身后的那個曾經(jīng)是他父親的男人,只按了幾聲喇叭。
周末的大清早,小蟻把我從被窩里拉起來,我迷迷糊糊被她拉到寵物市場。她樂呵呵地問我,我們是買個兔寶寶呢,還是買個斗牛犬?我說,不管買什么,最后都是要死的。小蟻轉(zhuǎn)過身來,臉色陰沉,她說:“我憎恨死,我憎恨離別,可是你偏偏在我面前戳穿它,你給我滾,滾!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p>
說完這句話她扭頭就跑了,我還站在原地,沒有追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我跟小蟻在一起快一年了,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好像從來沒有弄明白過她。她像是生活在夢境里面的人。
頭也痛了,我往后躺,應(yīng)當(dāng)是躺在我那鋪了兩層毯子做床的地上,但卻沒有。我躺著把眉開壓在身下,因為她一直就在我身后。她的身體是如此柔軟,就像我的小蟻。
四
眉開和我在一起了,除了她每天和我睡覺的時候在一起,對于她,我一無所知。
已近年末,又要到春節(jié)了,我離開小蟻差不多有一年了。和眉開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心神不寧,我知道,眉開只是眉開,她不可能是小蟻,不知道小蟻過得怎么樣。
晚上,上網(wǎng),在“榕樹”首頁的每日絕品看到一篇帖子,很有趣的名字,覺得這名字好玩,就在Google里面一搜,居然有幾十家網(wǎng)站貼著,《丟失一雙腳》——你走了,走得無聲無息,讓我誤以為,你還沒有離去。一直以來,我都在等,等你回來……看到署名,我終于淚流滿面,那是寫給我的,那是我的小蟻。
我打電話給眉開,只說有事。眉開說,我也有事。我說,那你先說。
她忽然問我,你喜歡我這個人嗎,我說喜歡,她說我指的是另一個意思,我們將來能不能在一起,我無話可說,沉默。
我問眉開,你說,為什么小雁塔裂開之后,還能合在一起。
她說,1555年9月,一位名叫王鶴的小京官回鄉(xiāng)途中夜宿小雁塔,聽目睹過那次“神合”的堪廣和尚講后,驚異萬分,就把那段史料刻在小雁塔的北門楣上。建國后修復(fù)小雁塔時,才發(fā)現(xiàn)它不是“神合”,而是“人合”。工匠根據(jù)西安地質(zhì)情況特地將塔基用夯土筑成一個半圓球體,受震后壓力均勻分散,這樣小雁塔雖歷經(jīng)70余次地震,仍巍然屹立。
我說,我要和小蟻合在一起了,對不起,眉開。
沉默,我的手機里有些雜音,像是誰的哭泣。
眉開說,你不用難過,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如你的小說,像雞毛一樣飛。
我掛了電話,坐著TAXI在街上轉(zhuǎn)了兩圈,知道要去哪里,卻不知道該不該就這樣離開,墨綠色的廣本像深海里的魚,奔馳在無邊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