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香幺爹
我的胎發(fā)就是香幺爹剃的。剃頭的,只有敢剃胎發(fā)的才配叫一聲師傅。胎發(fā)稀軟,連同剛出娘胎時的胎皮一起粘在頭皮上,嬰兒剛生下來,頭皮下的一塊天靈蓋還是空的,脖子也沒長穩(wěn),忽悠忽悠地。一刀下去,略略有一點閃失,那小腦瓜兒說不定就……人命關天啊,可不剃不行,不剃那頭發(fā)不長,長出來不黑。
我爹把香幺爹請來時,心里毛毛的,緊張得不行,那會兒香幺爹才二十出頭,剛出師不久,一副剃頭挑子是他師傅送的。但他師傅不敢剃胎頭,一摸到嬰兒那蛋殼似的小腦袋瓜兒手就發(fā)抖。村里也就沒一個人叫他師傅做師傅,都叫他剃頭的葉長子。香幺爹自然不想一輩子被人叫做香跛子,他要拿我開刀了,我是他這輩子剃的第一個胎頭。
看見我爹在墻角里發(fā)抖,他安慰我爹,這人嘛,干啥都有個頭一回吧,是不?
我爹更加緊張了,說咱不剃了咱不剃了。
我在我娘的懷里哼哼唧唧吃奶。娘也說咱不剃了咱不剃了。香幺爹不吭聲了,蹲在南墻根下專心磨那把剃頭刀。香幺爹把刀磨了,拿到嘴邊吹吹,一絲笑意在刀片兒上一閃,那刀立刻就觸目驚心的亮。剃頭刀可能是這世界上最快的刀,最快的刀能把最纖細的東西劃斷。香幺爹用一只手把我的腦袋捉住了,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娘,那目光顯出幾分兇煞、強悍。我這刀快嗎?我爹我娘連連點頭,快,快!香幺爹說,那我就剃了,別看我,看刀,凝住神,對,把精神都集中到我這把刀上。我爹我娘的眼神便都看著那把刀了。刀在發(fā)絲里迅疾地走動,盈盈一挑,便瀉落下一片片的頭發(fā),又婉轉一擰,一小片胎發(fā)從我的耳根處落下,宛如無意濺落的一聲嘆息。我寧靜入睡,頭發(fā)輕微飄落的聲音,飄進了我的耳朵,飄進我的睡眠,很像一個夢境。
我爹我娘看著我明亮的額頭,干凈光滑得像蛋殼一樣的腦袋,互相望望,以為我重生了一次,又各自大笑,還想要我認香幺爹做個干爹。香幺爹卻連連擺手說,別認,先別認,你們先得把輩分弄清了,說不定我是這伢的爺哩。我爹姓陳,但我娘姓香。我爹扳著指頭一算,我這個干爹還真不能認,平時哥呀弟弟呀亂叫一氣,認起真來,香幺爹還真比我娘高一輩呢,當然也就高了我爹一輩。香幺爹便嚴肅地說,你們得管我叫叔哩。我爹趕緊端起杯子給他敬酒,叔,再喝一杯。
香幺爹的名聲越來越大,走家串戶,理著幾個村子的人頭,搞得他師傅都混不到飯吃了。他師傅葉長子便又反過來拜他為師,跟他當了兩年徒弟。在我們那里,剃頭的都是殘疾人,香幺爹是個跛子,走路一蹺一蹺的,一只手拎著剃頭箱子,另一只手要按住那條殘腿的膝蓋,才能走。能走,能站,能躺,就是不能坐,屁股坐不下來,想歇會兒,就用椅背頂著屁股,蹺一會兒。葉長子倒是不瘸不跛,全須全尾的一個人,但個子太高,在我們那地兒上個子太高了也算是殘廢。
我三四歲時,??匆娤沌鄣职咽值亟探虚L子學剃頭。葉長子快五十歲了,香幺爹像教訓兒子一樣地教訓他,你看你,又走神了不是?香幺爹常說,這剃頭啊不但要眼里清靜。連耳根也要潔凈,刀子一拿,心就要完全靜下來,你靜不下來,心里一定有別的東西。
葉長子悄悄跟別人說,我心里就是不對勁,他是我教出來的呢,怎么又輪到他來教我了?我咽不下這口氣啊。他跟香幺爹學了幾年不但沒學會剃胎頭,連別的頭也不會剃了,后來干脆就不剃頭子,改行當了騸匠,剃頭刀變成了割豬卵子的刀。
香幺爹剃了一輩子頭,終身未娶,別看他是個跛子,找媳婦還挑三揀四,尤其是瘸腿跛腳的不要。他說,我一個人跛還不行,還要討個跛子回來看著生氣?三十歲以前,香幺爹發(fā)誓要討個好腳好手的堂客。還別說,真有位叫梅的姑娘在臨出嫁之前突然拼死拼活地要嫁給他。
鄉(xiāng)下姑娘出嫁,先要開臉,用兩根細線把臉上的汗毛絞掉。這活兒也是剃頭師傅干的。對女人來說,那可能是極快樂的事情。香幺爹用手指頭輕輕一捻,那女子就輕輕叫了一聲??床灰娔莾筛€在哪里,只看見香幺爹的手指在捻動,像菩薩捻著念珠。那女子開始還只是克制住了的細聲呻吟,漸漸就變成了痛快的叫喚,像在床上叫喚,叫得讓人心尖發(fā)顫,還有點迷亂。一個鄉(xiāng)下姑娘長到十八九歲,在無知的欣悅中像植物一樣茂長,被這兩根看不見的細線把臉一開,仿佛就在夢中驚醒了,突然知道自己是個女人了。
香幺爹的兩只手早已不動了,梅還捉著他的手緊緊地捂在自己的臉上。那手好暖和,軟乎乎的。梅被這雙手捻得唇紅齒白,于艷麗中有股妖嬈之氣。她大叫了一聲,我的菩薩啊!
梅一回家就要悔婚,她發(fā)誓,除了香幺爹誰也不嫁,無論她當篾匠的爹怎么打怎么罵,她都要嫁給香幺爹。可香幺爹沒有娶她。香幺爹掐指算了一下,這女子比他整整小了兩輩,該叫他爺爺哩。哪有爺爺娶孫女兒的?
梅出嫁那天,始終是低著頭,皺著眉,但沒有表情的臉上有時會出現(xiàn)一絲微笑。香幺爹站在一邊看熱鬧。過轎子時,人最擁擠,突然有人撲上來摑了他一耳光,快得讓人沒看清是誰打的。
香幺爹的半邊臉立馬就青了,這青色后半輩子就再也沒有褪去。香幺爹不但是個殘廢,而且破了相,人倒變得現(xiàn)實了,不嫌人家是瘸子跛子了,可等他想要找時,連這些瘸子跛子也都嫁了人了,圍在她們身邊的孩子鬧成一團數(shù)都數(shù)不清了。
這人啊,說老就老了。連我都是摸上四十歲的人了。每次回鄉(xiāng)下去,還能看見香幺爹。老頭兒不吭聲,蹺著半個屁股歇在剃頭挑子上山神地吸煙,背略微有點駝,大凡孤苦伶仃的人都是這樣的。再加上那半邊臉青蒼蒼的,更給人一種不幸的感覺。他可能早就認不出我是誰了。而我看見他了,總要下意識地摸摸腦袋,別說胎發(fā),連頭發(fā)都快掉光了。
聽說很少有人再找他剃頭了,更不用說剃胎頭了。他手發(fā)抖,可他不承認自己手發(fā)抖。至于開臉,更沒人找他了,現(xiàn)在哪個姑娘還用那種老掉牙的法子開臉呢。
老人于是寂寞,那是大師的寂寞。
沒過多久,老人在一個月夜里平靜地死去了。他是自己給自己剃頭時,把一根什么要命的筋脈給割斷了。死的時候手里還抓著那把剃頭刀,刀上沒有血跡,沾著一層明亮的水珠。真干凈啊。
梅
梅是個裁縫,手藝是在嫁到金家后學的。
金家世代開綢緞莊,舊時的綢緞莊不但賣布,還要給顧客量體裁衣。老少爺們坐莊當掌柜,奶奶少奶奶們專攻裁剪縫紉,這余家人宅里既出好掌柜也出好裁縫。
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解放十多年了,金家的綢緞莊成了供銷社的布匹專柜,但裁縫還是自己干自己的,全憑手藝吃飯:那時候裁縫是很受人尊敬的,尤其是梅這樣色藝俱佳的裁縫,討男人喜歡,女人也喜歡。誰家想做衣服了,不再是一件一件地往裁縫鋪里送,而是把一家大小老少該做的衣服集中在一個日子,然后去請裁縫師傅上門來做一天兩大。
這可苦了那些單身漢子,比如說剃頭師傅香幺爹,他就實在沒必要請個裁縫來家里
做一天,錢不說,三餐飯就讓他犯難死了。剃頭的,吃百家飯,走到哪兒在哪兒蹭一頓,蹭得自己都不會燒火做飯了。原來多好,買丈把布,在裁縫鋪里上上下下一量,沒幾天,做好了,一身新地穿在身上,幾多方便??涩F(xiàn)在,想找個裁縫鋪也沒處可找了,金家的綢緞莊關張之后,連那個附帶的裁縫鋪也一起關了。沒有裁縫鋪了,只有裁縫了。這不能怪裁縫,上面有政策,裁縫嘛,是于工業(yè)工人,也算是廣大勞動人民中的一員,開裁縫鋪嘛,那個意義就復雜了,嗨嗨,說不清楚。
裁縫活太俏時,還不能說哪天就哪天能請來的,得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一個一個挨著往下排,然后掐著手指頭等著,像小孩子等過年。等到裁縫上門的那一天,無疑就是一個節(jié)日了,割肉,買魚,一大早就把帶著露水的新鮮蔬菜摘來了,浸在清水里。漢子大沒亮就去金家大宅里挑機器,一頭挑著機身,一頭挑個大木箱,鄉(xiāng)下人管那叫做腳箱,齊屁股高,可以坐。箱子里裝著機頭,挺沉的。那機身下面,通常坐著一個娃,是梅的兒子大福,快五歲了,還不會講人話。那樣子,神氣死啦,兩只手揪著繩子,看見我們這些差不多大小的男孩,他就把縫紉機上那個飛輪轉得呼呼生風,一不小心卻擦著了自己的大頭,擦得頭破血流的。那骯臟的小臉上,新疤壓著舊痕,數(shù)都數(shù)不清了,很是猙獰兇惡。
機器架好了,這家里的漢子又卸下家里的大門,用一床舊被單蓋住,做裁權的鋪板,一把熨衣的鐵斗,早早地在灶火里煨著了。一屋大小老少便都滿臉神圣地站到門口迎光的地方,等著梅來一一量過。于是發(fā)現(xiàn),這家里的小孩又比上一次長高了一點兒,老頭老太背又駝了一點,每次把那把軟尺一拉,就覺得歲月給量出來了,很多平時看不見的東西都給量出來了。小孩們歡天喜地,老人們唏噓嘆息,歲月呵!不過,把新做的衣服往身上一穿,人人又裹在那簇新的一團里笑了,梅的手藝好哇,你不想看見的,她都給你遮住了。
梅的手藝是真好,她很少使那機器,縫啊,絎啊,繡啊,全憑那一雙巧手,和十幾根各式各樣的針。她穿針引線的樣子讓人十分著迷,抿著小嘴,臉上帶著兩個可愛的酒窩,那線被長長地引出來,把人們的視線牽引得很遠,虛無縹緲又回還往復,那是怎樣的一種安詳氣氛啊,又讓人莫名地流露出深深的哀愁。
但梅在香幺爹家里做衣服卻不是這樣的。每回去香幺爹家里,梅都是自己挑機器,香幺爹一個跛子,挑不了重東西,他只能一蹺一蹺地跟在梅的屁股后面跛,看著自己想看的東西,梅的腰,梅扭動的屁股,看得他兩只眼噗噗地放著光。小孩們便追著他唱,跛子跛,撿柴火,撿的少,背起跑……換了平時,香幺爹只當沒聽見,最多齜出牙來嚇唬嚇唬那些小光屁股們??蛇@會兒,他卻滿臉通紅了,蹺起腳來罵,我日你娘,我日你奶奶,我日你先人!香幺爹輩分高,日,也只往那輩分高的人身上日。
梅給香幺爹量衣服時,香幺爹一張臉通紅通紅的。香幺爹除了跛了一條腿,其他的都不孬,年輕時還長得好帥氣,寬頭大臉,眼睛賊亮,站著不走時,是條挺挺拔拔的漢子,又不高不矮,特別符合我們那里的審美習慣。梅拿了軟尺從他的頭上扯下來,手在他的頭發(fā)里使勁兒揉一陣。梅和香幺爹上下年紀,可輩分比他矮兩輩,梅就故意大聲問,香爺爺,你怎么還不老哩?香幺爹緊繃著臉。梅的手又摸到了他的胸脯上,那胸肌像丘陵一樣隆起,硬邦邦的擰都擰不動。香幺爹的心口卻在撲通撲通地跳動。梅頑皮地看著他,他的臉繃得更緊了,緊得開始滲出汗來。梅很壞地一笑,又往下摸,摸到了他臍下三寸的地方,輕輕一按,她是在量衣服呢,按的是手里那把軟尺,可卻像觸動了某個暗設機關,香幺爹再也繃不住了,香幺爹一把撲上來把她抱住了,口里胡亂地叫著,也不知叫些什么。
梅并不躲閃,梅嬌聲說,別碰我,我該叫你一聲爺爺呢,香爺爺!
香幺爹身體一硬就無法動彈了,像挨了雷擊。
香幺爹一輩子沒挨過雷擊,倒是可愛的梅后來被一個炸雷打死了。
那種能把人打死的炸雷,其實是一團極快地滾動的火球。在那個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夏日的傍晚,許多人都親眼目睹了梅被一個翻滾的火球拼命追趕的情景。傻子大福一個勁地喊,太陽掉在地上了,太陽掉在地上了!
梅不該那樣瘋跑,她跑出來的一股氣流恰好給了雷電一個機會。如果迅速地趴倒在地上,或是趕緊鉆進一條陰溝里,雷就不會打著她??伤谷换挪粨衤返叵胍郎弦豢脴?,她把手一舉起來,雷就炸了,天空陡地被震碎,灑下無數(shù)碎玻璃一樣的冰雹。我們那里還從來沒有人被雷打死過。大家原以為被雷打死一定會很慘,眼睛一定是驚恐地大睜著,身體一定會燒得如焦炭一般,不是這樣,真的不是這樣。梅躺在那棵大槐樹底下,一絲不掛,但她的衣服不像是被雷電燒掉了,而像是被誰小心地脫掉了,那雪白豐腴的身體,幾乎是以一種完美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人們面前。
她還笑著,很俏皮地張著小嘴,一張見了誰都想笑的小嘴。當人們久久地凝視她時,她好像又要笑了,黑眼珠閃閃發(fā)光,只是腳底下還裊裊冒著兩縷青煙。
傻子大福
傻子大福是梅的兒子,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他到底是梅和哪個男人生的就說不清楚了,可以肯定的是,他和他名義上的爹蛤蟆金沒一點兒相像。
金家是本地的大戶人家,世代開綢緞莊,傳到蛤蟆金手上,已經(jīng)是第八代。蛤蟆金很會算賬,算盤打得呱呱叫,這么說吧,沒有他算不清楚的賬。蛤蟆金身高七十公分,他站在鎮(zhèn)上供銷社的柜臺上賣布匹,顧客看不見他,就喊,金師傅,金師傅,扯布哪!
柜臺后面?zhèn)鱽淼统恋囊宦暎何以谶@里吶。
扯布的人勾下頭去一看,果然看見金師傅身子筆挺精神抖擻地站在那里。金師傅做生意兢兢業(yè)業(yè),對誰都充滿了愛憐和仁慈,精神氣兒又十足,這是金家多少代人開綢緞莊養(yǎng)成的優(yōu)良傳統(tǒng)?,F(xiàn)在雖然不讓他家開綢緞莊了,可余師傅給國家干活兒,還像做自家的生意那樣,又勤快又麻利,別個柜臺上的營業(yè)員東倒西歪地坐著瞎聊天時,金師傅精神抖擻地一站一整天,臉上終日掛著一個好客而且誠實的生意人那種微笑,笑不露齒。供銷社的領導對他很敬重,也很關心,有時也勸他坐會兒。他還是不坐,他說這人一坐,精神氣兒也跟著往下坐,人就懶了。金師傅打算盤,也不是放在柜臺上打,是頂在頭上打,不是他敲算盤珠子,是算盤珠子自己劈里啪啦響,不響了,金師傅和氣地問客人,你再算算,對不對?
那人看不見金師傅的腦袋,但看得見他頂在腦袋上的算盤:
對哩,對哩,誰不知道金師傅會打算盤。
梅十八歲時被她做篾匠的爹硬逼著,嫁到了金家,那時金家大宅已經(jīng)開始破落了。當街一座拱形的大門,十二分的蒼老,墻皮一塊塊的脫落,雖是粉刷過的,但也壓不住那一股蒼涼老舊之氣。不過,給人的感覺還是壁壘森嚴的。金家世代單傳,每代出一個蛤蟆金,但每個蛤蟆金都娶的是本地的高個
兒女子。金家也想生㈩個和別人一般高的男人啊,可是奇怪得很,再高的女人一進金家大宅,生下來的肯定又是一個蛤蟆金。
大福是個例外,五歲時他已長得比他爹高出了一頭,卻不會開口說話,七歲了還不會站著撒尿。對于這個傻兒子蛤蟆金心里自然有數(shù),可也沒一點兒嫌棄的意思,他從教他站著撒尿開始,教他怎樣學做一個男人。傻兒子的鼻涕一流出來,就拿衣袖去擦。蛤蟆金不讓他擦,也不給他擦,蛤蟆金自己裝著擤鼻涕的樣子,然后掏出一方干凈的方格子手帕擦鼻子,給兒子做示范。大福就用好奇的目光盯著他爹,于就在門袋里到處搜,還真搜出來一條手帕,那是蛤蟆金早就給他預備好了的。蛤蟆金做一個動作,大福就模仿他做一個動作,蛤蟆金無意間把手指伸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傻子大福也把子指伸到鼻子底下聞了聞。蛤蟆金打了個噴嚏,傻子也跟著打了個噴嚏。這父子倆長相不像父子,看起來倒越來越像父子了。在我們那里,男人女人早已習慣了亂擤鼻涕隨地吐痰,蛤蟆金是我們那兒惟一用手帕的男人,大福是第二個,每次父子倆重復著同樣的動作用手帕去擦鼻涕時,讓人覺得很天真,又不中得感到鼻子發(fā)酸。到底是大戶人家啊。
傻子大福樣樣事情跟他爹學,可學不會打算盤,他手會動,腳會動,可腦子不會動。他只會機械地模仿一些外部動作。蛤蟆金很為這事兒發(fā)愁,這孩子的一輩子還長遠哩,總得學會一點討飯吃的本事,他跟梅商量,想把大福送到他外公那里去學篾匠手藝。
梅說,他沒有外公,我爹早死了。
梅是在咒她爹哩。梅被爹逼著嫁到了金家后,就和娘家人斷絕了往來。梅的爹馬老三也是個倔老頭兒,你不認拉倒,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也從不踏進女兒家的門。直到梅不幸被一個滾地雷打死之后,馬老三才領著全家人趕來了。老頭兒一路喊著大哪天哪,趕到女兒身邊,把一床自己編的竹篾涼席忽地一聲抖開,將女兒的身子蓋住了。那可真是床好席子,細軟的水竹篾,精致的云紋圖案,漂洗得潔白潔白的,白得想讓人酣然入夢。
梅入土為安了,蛤蟆金就提出讓大福跟老丈人去學手藝。老頭兒當然不好拒絕,大福他爹可能是假的,他這做外公的可是一點兒也不假。老頭兒抽了一袋煙,問,這大福到底有多傻?
做女婿的老老實實地答,我也不知道他有多傻。
老頭兒沉吟了一會兒,說,那我現(xiàn)在還不好答應,我先要試試,看他有多傻。
老頭兒找了根扁擔來,用繩子橫綁在大福背后。大福傻乎于地看著他外公,嘿嘿傻笑,不知這老頭兒要搞什么名堂:老頭兒大喊一聲,掄起鞭子就朝大福身上抽。大福哇哇大叫,滿屋亂躥,躥至門口,想逃山去,橫著的扁擔堵著門了。老頭兒還是一個勁兒地追,鞭子掄得呼呼生風,那大福向門口奔了兩個來回,忽然將身子一側,鉆出門,一溜煙兒逃遠了。
本地出產水竹。水竹看上去脆生生的,卻很有勁兒,你把它跪在膝頭上,深深地向后彎去,一松手,它又嗖地一下伸直了。摸在手里,能讓你體會到一種近乎肉體的快感。這樣的竹子,特別適合編織各種竹席、竹筐、花眼竹籃。馬老三說,磨刀。大福就磨刀。把那刀磨得鋒快,像一作閃閃發(fā)光的利器了,馬老三說,砍竹。大福就去金家灣把竹子一根根砍回來。馬老三說,破竹。大福就破竹。開始竹子還不吭聲,還在沉默地抵抗。大福撅起屁股,已是一半懸空,他在用勁哪。周圍已看上一坪人,都覺得看這傻子于活挺有趣。眾人一齊發(fā)出吶喊,破!刀只一閃,就破了!竹黃濺到大福的臉上,大福也不擦一下。趁著竹子的生氣兒,他開始抽竹篾,這樣抽出來的竹篾鮮活,皮實,勁兒足。大福把衣袖都捋起來了,瞧那胳膊多結實,油黑的汗毛都齊刷刷地支楞著。大福一層層地抽,慢慢地抽,竹篾伸到他滿是疤痕的臉側,如耳鬢斯磨一般。大福渾身都在動。篾匠活兒累人哪,可大福不知道累,人一傻,連累也不知道了。馬老三不叫停,他就一直不停地干下去,仿佛受了慣性的驅使。剛抽出來的竹篾金黃透明,沁出一顆顆晶亮的水珠,肝腸寸斷的樣子。
竹子在哭呢。傻子大福說著,也抱著那撕開的竹子哭成一團。
馬老三嘆一聲,傻子啊,不長腦子,倒長了心肝啊。
或許于這手腳活兒還真不需要腦子,傻子大福居然技藝日進,每天只重復地做著同樣的一件事,人就會變得越發(fā)單純而明凈,又奇怪的執(zhí)著。抽篾是一個篾匠最見功夫的地方,看傻子大福抽篾,你甚至會覺得他是一個天生的篾匠,沒看見他是怎么把篾抽出來的,只看見一條條竹篾在他胸前跳動,一百多根竹篾在歡快地跳動,卻又絲毫不亂。
馬老三又嘆一聲,這個傻子啊,他不是用手在抽呢,是用神經(jīng)在抽呢。
傻子大福編出的一只花眼長頸大魚籠可真漂亮,竹籠編好后,他卻出不來了,這傻子把自己編進那魚籠里了。但他并不著急,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對籠子外面站著的一個叫竹子的小姑娘喊,娘,給我找根扁擔來!
只要是個女的,大福就叫娘。
那小姑娘倒不害臊,習慣了。那會兒四周沒別的人,只有這小姑娘可以幫幫他:竹子很聽話地找了根扁擔給他,不知這傻子要干什么。傻子把扁擔橫綁自己背后了,朝外面一沖,那姿勢流暢而漂亮,仿佛一道閃電掠過,傻子就站到了籠子外面,那籠子卻不見一點損壞。竹子看看傻子,又看看籠子,竹子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你不是傻子,你是個神仙啊!竹子喊。
可惜馬老三沒看見,就是看見了他也不會相信的。誰都不信,這都是出事后聽竹子一個人說的。
出事的那天傍晚,馬老三帶著傻子大福去金家灣砍水竹。是春天。春天什么都長得快,水竹直往湖水里長,連過往船只都要繞道而行,在離岸很遠的湖心里走。進了竹林,馬老三莫名其妙地感到哪里不對頭,他看看自己,看看四周,還看了行手里握著篾刀的傻子,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老頭兒指著一棵竹子說,砍!大福站著沒動,支棱起一對耳朵。竹子在哭呢,大福說。老頭兒又指了一下那竹子,厲聲說,砍!大福又說,竹子是真的在哭呢。老頭兒也感到有些蹊蹺了,他正要說什么,大福摸了摸手里那把篾刀就走過占了,頃刻間,那邊湖水的聲音一下子大了。
老頭兒趕過去時,看見一大片湖水已經(jīng)血紅,他的眼睛也一下子紅了,也就是從這個春天的傍晚開始,他看什么都是血紅的了。一直到死,他都不敢再睜開眼睛來打量這個世界。水里倒著一個男人,扒掉了褲子的男人像破竹似的從頭到尾破開了。傻子大??恐桓褡诱局@脖勒一條血線,只滲透出了極少的血。那個叫竹子的小姑娘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抓著大福的手不放,她的裙子和小花褂子被那死鬼男人撕成了碎片,像蝴蝶一般在風中飛舞……
英雄大福,終年十七歲。是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