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守

黃國峻

風(fēng)景開始沒入夜色，可以開燈了。霎時，玻璃窗面顯現(xiàn)映像，因此，瑪莉看見了自己。塌塌的發(fā)型，一點精神也沒有；然而這副模樣并未使她不安，反倒是當(dāng)她認(rèn)為還可以接受時，這才開始感到不安。

燈罩把燈泡像點燃的火柴般兜在手掌心，瑪莉提醒自己，下次出門記得要買個瓦數(shù)更亮的燈泡。真不知道哥哥從前是怎么在這里閱讀的，而自己又怎么能在這種昏暗中看護(hù)他？也許，打從心底瑪莉就不期待屋里明亮到老是能把處處看得一清二楚。在這照明范圍內(nèi)活動，瑪莉覺得很軟弱。那一盞盞整齊地鑲在馬路兩旁的路燈，頂多只能把地面照成一圈圈朦朧的孤島，沒辦法，夜晚它就是那么暗。

進(jìn)食完畢，瑪莉端來了一盆冷水，幫哥哥擦洗身子。這條毛巾是新買的，雖然使用的人是自己，但她還是選擇了哥哥會喜歡的花色?，斃蚝ε伦约簩@樣的照料感到日漸習(xí)慣，但是又不愿自己為此喪失耐性。將他翻過身去，熟練的動作使得心情變得沉重。不管醫(yī)師說得再怎么淺顯，瑪莉似乎還是有某個部分聽不明白。“沒有意識就是沒有知覺，連感覺也沒有，零，空無，只有一個肉體?！爆斃蛞苍S并不愿被說服去相信一個絕對的真相，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對一些名詞不懂，活的肉體、腦、生命、存在、意識？那指的是什么？難道他和躺在土壤里的人相同？嗅著皮膚在擦濕后所散發(fā)的體味，她覺得哥哥是擱淺在生死之間某處沒有座標(biāo)的地方，她不知該為這種曖昧的狀態(tài)懷著何種情緒，甚至不知彼此該不該從這里解脫出去。把水倒掉，她看著水乖乖地流入排水孔，空臉盆拿在手上，又完成了一個輕松的動作，她又向思想移近了一小格。

自從兩個月前把那個既不細(xì)心又會偷竊的看護(hù)趕走，瑪莉就決心辭去工作，開始親自照顧哥哥。她寫了封信給在海外的父親說明情況，并請他能多匯寄一些錢回來。那是瑪莉的思想，在堅持中?？墒?，當(dāng)自己愈幫助一個植物人活命，自己就愈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能說我想去做什么嗎？自己想要什么并沒用，去猜想彼得可能需要什么，那才是她需要的。

猜想終究歸猜想，光是憑著這張臉孔，她還是不能確定這個肉體是要吃、翻身，還是排泄，沒有線索，即使她身為妹妹。揣摩不出父親在回信中那種輕松不起來又內(nèi)疚不下去的情緒，瑪莉索性回避了過多的溝通，當(dāng)然該有的應(yīng)對她也沒馬虎。她自始對該做的描述就感到困惑，要是父親能再少關(guān)心一點，那也算是體諒了。

再怎么微弱這盞燈還是亮著。房中的每件東西都凝固在失去主人的那一刻，那就是一整個夜晚所要強迫瑪莉去依賴的東西，她要把主人的生命繼續(xù)下去。坐在哥哥的床邊，她像是在看著自己身上一個麻木了的部分，他呼吸著、老化著，這軀體像黑洞一樣，把彼得一生所經(jīng)驗過的事物吸進(jìn)去，把瑪莉今后的付出也一并吸入，默默地，怎么也吸不飽。她望著他那半開的口和眼瞳，滿心無助地，仿佛深淵底下那個沒有救了的小生命，才是她自己。好久以來她就總是這么望著彼得，望著日子不知不覺地踩過這個被死亡預(yù)定了的生命。死亡將他像藝術(shù)品般地雕琢著，緩慢得好像作品在抵抗著雕琢，生死的兩股力量在他身上抵消成靜止的狀態(tài)。白費了，看這么一眼，夏天便從游泳池的排水孔泄走了。其實只是一下子，但是每當(dāng)看著他，那些曾經(jīng)看著他的片刻便會超越時間，連結(jié)起來，所以才一下子她就覺得好久。

在那“好久”的彼端，同樣是個入秋的季節(jié)，十歲的瑪莉正和氣溫嘔氣似的，偏偏不肯穿上書包里的毛衣，她就不信這突然襲來的寒流會冷到哪去，每次她穿上毛衣，保證十分鐘內(nèi)就會出大太陽。放學(xué)時，校門大開，有的孩子走向各自的父母親，有的排成隊伍行進(jìn)。提著水壺，瑪莉被分配和另一個住在同一條街的孩子結(jié)伴而歸，她不喜歡這個有口臭的胖女孩，不喜歡她斜眼看人，只因為奉命要結(jié)伴，她才勉強跟在后頭走?？粗暮竽_跟，瑪莉試著去接納這位同伴，她甚至需要這個同伴，如果她們各自落單，那誰被壞人捉走了，都不是一個有沒有口臭的孩子所該遭受的。于是瑪莉開始慢慢地，與她并肩而行，有的時候她們四處張望，有時候交談，一直到回家才分開。

這段回家的路途使她們有了共同的體驗，一種不安的感受使她們牽起手來。一輛改裝了引擎的機(jī)車由后方急速駛近。明知車子終會帶著那尖銳的引擎聲安然通過，但是她們還是不禁回頭目送它。接著是運載沙石的卡車、采買回營的軍車，一樣疾駛而過，那速度足以將瑪莉撞死十次。施工的路面揚著沙塵和瀝青的氣味，大樓表面的鷹架中卡著赤裸上身的工人，幾個吃著帶有色素的零食的男同學(xué)，踢打著一對正在交配的野狗。零食的果核依然塞在電線桿上，野狗的皮膚依然在潰爛。她們看見了這一切，掩住口鼻，瑪莉在思想，她仔細(xì)觀察這看起來十分正常的途中景象，她每天猜測自己所覷看的人，誰最可能是壞人。這迎面而來的、擦身而過的，皆是不折不扣的真實現(xiàn)象嗎？

她牽著同伴的手，不管同伴是誰。

沒有比獨處更危險的狀態(tài)了，即使在家中，她聽說過壞人潛入民宅的事?？墒歉绺珀P(guān)在房間里念書，現(xiàn)在她該找誰作伴？幸好每星期二和星期五，瑪莉都得去上單簧管課，所以彼得自然會主動帶她去，陪她直到下課一同回家；至于一周其他幾天，她干脆準(zhǔn)備了巧克力球，請那位胖同學(xué)來陪她寫作業(yè)、來學(xué)刷牙。對于父親的叮嚀，彼得沒有異議，帶著書本，他趁瑪莉上課時，準(zhǔn)備著班上的測驗。坐在家長休息室內(nèi)，他清楚地聽見吹響的豎笛聲，以及樓下小提琴班的齊奏樂聲，這些紛亂的音響使他更加想要專心于書本上，但是這幾乎不可能，既然如此，那只好把這個鐘頭盡情揮霍掉好了。放下書本，彼得走進(jìn)教室后方，觀看著上課的情況。先是老師示范吹奏一段，然后五個學(xué)生一一重復(fù)，每個人熟練的程度都不一樣，而表現(xiàn)得最好的是瑪莉，一個個按鍵不規(guī)則地開合著，她呼出的一口氣竟變成旋律，然后是音樂，那正是他的妹妹，在音樂之中，簡短地鳴發(fā)著自己的才能，她要這樣做，要學(xué)會這一段曲調(diào)，如此簡短而已。彼得的記憶將他斂入內(nèi)心，在某個縫隙中，他一如往常地存活著。他在等候那個小時結(jié)束。來回的路上，瑪莉放心地提著樂器盒，走在他前方，假裝自己是單獨一個走在街上。當(dāng)穿越馬路時，彼得才會走上前來。紅燈將他們攔在十字路口，車隊從面前橫行而過，機(jī)車使得那群男孩感到自己無所不能，那不是錯覺，他們甚至受不了下了車的自己。一波波的車潮，不間斷地流動在速度感中，等候，他們的綠燈還沒亮。永遠(yuǎn)有新的一批男孩騎著機(jī)車降臨，不管何日瑪莉都要穿過馬路。

平日中，沒有一刻他們這樣在一起，彼得總是有念不完的書，要是難得能有空，那一定是去跑步或打籃球了，幾乎沒有什么事是他們需要一起進(jìn)行的，就連吃飯彼得似乎也沒有配合的興致，他活在身體之外，他心在別處，想著測驗試題，想著將來的種種，發(fā)型、衣服、異性朋友、買車、服兵役。這個吃著湯面的彼得，一言不發(fā)，或者語氣輕淡，使得一旁的妹妹，只能靠回想從前的某些對話來填補此刻的沉默。她回想對話的內(nèi)容、聲調(diào)，看著他喝完碗中的湯，好像彼得也存活在她體內(nèi)，她心中的自言自語，已經(jīng)和彼得曾說過的那幾句話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綠燈亮起，他手搭在瑪莉的肩上，兩人快步通過斑馬線。

隔年春天，瑪莉經(jīng)由介紹，開始接受一位單簧管樂手的個別指導(dǎo)。這位女士住在離他們家不遠(yuǎn)的山坡上，彼得可以在送妹妹上課后回家，等下課前十分鐘再去接她。這是個跑步運動身子的機(jī)會，每次時間一到，彼得就打起精神出門，他通常都會提早五分鐘到。這位老師是位樂團(tuán)首席樂手，她和丈夫住在一幢兩層樓的老式平房中。這間屋子常出現(xiàn)在瑪莉的話中，她說里面布置得好漂亮，雖然起先看到的，只是不起眼的外觀。隔著種著波斯菊和萱草的前院，彼得在圍欄外頭徘徊，透過鐵欄桿看過去，他覺得整間屋子就像是一張古怪的大臉，它無動于衷的表情使彼得覺得自己來意不明。屋內(nèi)的燈光和聲音，動搖著他的好奇心，可是他不敢進(jìn)去，直到無意間下起了驟雨。走上直通大門的步道，他站在屋檐下避雨，正好，瑪莉想看看外頭雨有多大，結(jié)果門一開就看到了哥哥。進(jìn)入客廳等候雨停，彼得不自在地望著窗外，并無心見識屋中所謂浪漫的布置。另一個學(xué)生的課緊接著開始，老師眼見雨勢不小，而他又急著回去，于是借了他們一把傘。

之前在回家的路途上若她不肯跑步，彼得會來回于她身旁跑步，繞著她，或是超越她然后再跑回來。這山坡路上只有他們兩個。有時候為了故意和哥哥做對，瑪莉會學(xué)新娘走路，一步分兩次走，他們笑著。

一堆工地前的黑沙旁，孩子們所做成的一尊尊沙塑像，被雨水淋溶了，實在辨識不出這是人像、動物、還是人魚，像是看著一個曾經(jīng)有過生命的軀體，那些沙失去了形象，逐漸平鋪于地面。走在雨中，他們小心地避開水洼，彼此依靠，樂器盒抱在胸前，彼得持著傘，雨水順著傘的筋骨由末端流下；轉(zhuǎn)動傘面，雨滴斜射著，那傘上的花色圖案也在旋轉(zhuǎn)，那一盞盞路燈照得粉紅色的傘葉忽亮忽暗。他們在到家之前，如此承受著一場雨。兩雙濕透的鞋子，在他們回到各自的房間后，依然并排在電暖爐前。

一絲細(xì)微的振動聲靠近，忽東忽西捉摸不定，什么時候飛進(jìn)了一只蒼蠅？它停在杯緣，然后突然落在彼得的腳指頭上，它逗留了好一下子，好像要確定一下，這個人是否死了，猶豫了一會兒，它又跳到另一只腳背上求證一番。嗅著毛細(xì)孔中的氣息，這只蒼蠅像死神調(diào)派來偵察情況的爪牙，對所有機(jī)會一點也不放過。當(dāng)瑪莉看見了這只正在偵測的蒼蠅，就立刻伸手揮趕它。

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瑪莉試著讀幾頁書，回避這一屋子的枯燥所給予她的窘迫。但是她辦不到，她分心于思想?！疤澣思倚湃?，現(xiàn)在的肉販真不誠實，只要客人不監(jiān)視磅秤，他們就敢多算幾塊錢。想想看，如果每個顧客都被多賺五塊錢，那一個早上就貪得五百元了。也許成功幾次后，他們會得寸進(jìn)尺，萬一不幸被逮住時，他們可以撒謊表示看錯了，人家難道會降下格調(diào)和他們理論計較？就算損失一小群客人也沒關(guān)系，愿意上當(dāng)?shù)拇笥腥嗽凇＿€有那些駛經(jīng)菜市場的公車司機(jī)也是被縱容慣了，可是，如果他們有教養(yǎng)，那還會淪落去當(dāng)公車司機(jī)嗎？過那種日子，誰會有好臉色？”瑪莉望著書中一行行字，沉思著。她分心到文字之外，分心到四周的寂靜中，桌上的灰塵、床單的皺褶、鏡片上的指紋、剪刀的反光、卷曲的電線，好像自從彼得變成植物人，他就潛游在所有靜止的物體上，那些沒有生命的東西是那么地多，它們以各自古怪的臉孔困惑著所包圍住的那個人，它們承受了那個人雨一般的意志。衣夾夾住了襯衫、窗簾阻隔了光線。那是彼得，那都是。

瑪莉無法相信的是——當(dāng)自己在哥哥的身邊，竟然還會感到自己是孤單的。

瑪莉氣憤自己所懼怕的對象，她并不樂于靜極思動，要是能不必和那遍布于沿途的人打交道，那就更好了。似乎她所曾經(jīng)歷的事、所接觸的人，都是老早就在等著她某一刻去自投羅網(wǎng)。喜悅于老師的贊美真是夠蠢的了，她不想使老師自以為很會鼓勵人、安慰人。就在十四歲的時候，瑪莉不再學(xué)單簧管了，她討厭起了自己的處境，為什么她會使大家擔(dān)心她的安危？為什么她是該注意自己的安危的那種人？她受夠了哥哥那樣婆婆媽媽地悉心照料，今后她不想再懼怕單獨下課回家了，要和誰結(jié)伴同行，那是她的自由。

為了避免不當(dāng)?shù)拇碳?，彼得便不和她繼續(xù)協(xié)議下去了。不過知道妹妹和固定幾個同學(xué)很要好，天天形影不離之后，他便打消了請別的鄰近同學(xué)暗中跟瑪莉去圖書館的念頭。圖書館的自習(xí)室在晚上九點半關(guān)閉，搭乘十二號公車，大約十點十分左右就可以到家了，于是每天這個時段，彼得都會故意換上短褲，到車站與家之間的巷道跑步，有時候順便買一點消夜，如果正巧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瑪莉，他便會回避掉，若是碰個正著，他也不會稍作停留?？墒怯幸换?，他發(fā)現(xiàn)送瑪莉回家的是個男同學(xué)，當(dāng)時他雖然也走避，但是他沒有離開。站在轉(zhuǎn)角，彼得偷看著那兩人，道別、回頭、揮手，而隔了幾分鐘之后，他才緩緩進(jìn)人家門，至于原本要去洗衣店領(lǐng)衣服的事，則根本忘了。

在十七歲的時候，瑪莉失去了一個同學(xué)，那次打擊使她十分沮喪，連談?wù)摰挠紱]有?？丛谘壑械谋说茫恍南胍屗皇ё宰鹦牡氐玫桨参?，可惜苦無機(jī)會。坐在房間，這里一片安靜，但彼得依然無法專心于書本。晚餐過后，他走到窗前，看著自己的映像，以及映像之下的街景。那輛車等到了停車位，那抵達(dá)對街的老婦人，已盡其所能地逃過了又一次的險境。安然存活的人，他們將繼續(xù)行走，走在照明四周的燈光下，他們要伴隨自己所信賴的人，去與層層阻力對撞，總有辦法可以解決的。又一輛車在找停車位。一種依賴感在刻意的擺脫中傳染開來，循循蘊生著。幾個夜校生侶伴走入窄巷，飛蛾猛纏著路燈，機(jī)車從另一方竄出，垃圾堆放在電線桿下，這景象，一天天地層層疊入彼得的感受中，一點余地也沒有。瑪莉應(yīng)該要到家了。

看見雨水斜斜地織在路燈前，彼得立刻帶了兩把傘出門，準(zhǔn)備去車站接她。已經(jīng)沒有人在那里候車了，下車的人匆匆離去，彼得希望自己沒有錯過她。由遠(yuǎn)而近，一輛未駛離，另一輛就迅速地準(zhǔn)備?？?，車燈刺眼地逼近。那大大小小的車燈，以及對面大樓住家的電燈，充滿在夜空底下，那深淵倒置在上空，但已毫無威脅。一格格窗口忽明忽滅，那不再像是什么了，它左右不了任何正在等候著的人。方向燈與煞車燈不停閃爍，雨水被雨刷揮推，雙方在玻璃上前赴后繼地一來一往，他納悶，究竟自己明白的是些什么東西？他哪來的信心任瑪莉獨來獨往？他怎么能沒有信仰而安然活著？

當(dāng)這班十二號公車?？窟^來，車輛把積水壓濺到他的褲管上，后退了一步，彼得低下頭看看那一點污痕。車門一開，他抬起頭一看，終于等到了。持著傘走過去，他滿心喜悅地看著瑪莉，她真是美好得像是個從夢境中逃跑出來的女孩，這怎么叫人不擔(dān)心？打開自己的傘，瑪莉露出難得的笑容，他們一同買了熱食回家，一路上瑪莉訴說了那同學(xué)的不幸遭遇，并且引用了一些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來和哥哥討論，她說如果每天有多少人遇害，那十年之后不是滿街都是曾遭傷害的人？假如有些人遇過兩次，那還是很多人，她們?nèi)缃襁€活著，看起來是什么樣子？想象著自己的描述，她克制住了情緒，在把碗盤泡入水槽的時候，他們默默地放過了對方話語中的矛盾處。

只有最靈巧的手才能那么快地把一支折疊式的雨傘收折成整齊的小棒。在觀看這動作的人的感受中，在那某個窄縫里，尚有個生命存活著，但是他太渺小了，以至于大家認(rèn)為他死掉了，包括他自己。他只是自己的一小部分。當(dāng)瑪莉幫他把傘收好，裝入傘套，交還，他感到與其說是得到了情誼，不如說是他們共用著兩個自己，因為她也是在表現(xiàn)之中快樂起來的。既然不敢擅自出門，那哥哥的反應(yīng)便是她的全部世界。

他說：“我也這么認(rèn)為?！蹦蔷蛪蛄?。他又說：“那些青少年非把機(jī)車油門加到底嗎？萬一不小心撞到了一個老婦人，那誰來煮飯讓他們吃飽，好有那體力去把機(jī)車油門加到底？”沒錯，她能了解意思。可是，如今彼得只是一具標(biāo)本，醫(yī)生說得沒錯，事實就是這么簡單，簡單到令人以為那是故布疑陣，她需要知道這對自己有什么意義。彼得的身軀框在輪廓中，它只是個紀(jì)念品，這是惟一僅存的關(guān)于彼得的東西，她不要連這都失去。對，沒有意識又如何？

走到屏風(fēng)后頭更換了一件上衣，這是晚上九點鐘，瑪莉想去買收音機(jī)的電池，還有電燈泡。從屏風(fēng)后頭看出去，外邊只是躺在床上的彼得，不過她還是習(xí)慣在這片影子中換衣服。有的時候，她會覺得那只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熟睡，而這個在床尾走來走去的自己，正是在他的夢境中。他所住的地方，只是個活人去不了的偏僻地方，他們?nèi)绱烁魈巸山纭Ｃ慨?dāng)夜里瑪莉也上床睡覺，兩人便疊合為一，任誰也分不出兩者有何不同。而且她經(jīng)常夢見哥哥，夢見自己在為他將一頁書讀完，替他去公園跑步，夢見他心中的自言自語。

拿著錢包，瑪莉出門，步下階梯。

那說話聲不到醒來絕不中斷。那低沉的嗓音直說著“我”，他們的所有思念都在那個“我”當(dāng)中。我在床上，我并不知道妹妹就在身邊，我沒有觸碰到任何東西，那罩著我全身的光亮，輕飄飄地釋放了所有重量，她觸碰不到我。穿過巷子，避開了野狗撒落在路上的糞便，家家戶戶的電視聲音傳出來。我蒙上了無盡塵埃，怯懦地縮進(jìn)軀殼中。我的一生全在這看見她下車的那一瞬間。在一塊腳踏墊上，那粗糙的摩擦不斷重復(fù)，而腳已經(jīng)如此接近它了，但最終還是沒有經(jīng)驗到。留在原地，那一列列人影從旁錯開，站牌佇立著，各種映像在車窗上流過，車廂內(nèi)全是女人，她們共處在流動的房間內(nèi)，其中一個女孩在那里坐著、思考著，從小到大，她的全身都感到了所有乘客都有的顛簸與震動，書上的字不斷跳閃。我無法順利讀至句末。思考著、分心著，走在橋上，俯瞰橋下的排水溝，紫色的發(fā)夾牢牢咬住發(fā)絲，那個人是我，我看見了一波波推皺了映像的漣漪，我看見了三只幼犬在吸吮乳汁，我看見自己喜悅地在枝頭上擺蕩。我在等待她的時候，觀看著沿途的景象，樓房一幢幢地刺入天空。握著欄桿，我仰頭向著那罩著我全身的光亮，它釋放了所有重量，我輕飄飄地凌駕在平面之上，聽著瑪莉說出她得知的細(xì)節(jié)，三言兩語而已，聽著她說：我也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你了。還有誰不曾聽說某個人竟那樣死去的消息？低頭走在人行道上，重復(fù)的路磚消磨著我的視覺。

買好了東西，她回頭走著來時的路。

是啜泣聲，每一夜都能隱約地聽見，我從軀殼中探出頭來，外頭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說怎么會發(fā)生那種事，她不想覺得好過一些。車群從街上消退，喧嘩聲暫停下來。我們在悲傷中擁抱，我們在擁抱中悲傷。

九點三十分、三十一分，一天、兩天，瑪莉還沒回來。床頭的茶杯內(nèi)，一滴水也沒有了，碗盤在桌臺上接灰塵，百合花枯萎，衣架上的襯衫還沒收，剩菜在冰箱中腐敗，保溫壺里的開水冷卻。一群螞蟻找到了餐桌上的果醬，蒼蠅再度出現(xiàn)。需要照顧的他，沒有得到照顧；需要保護(hù)的她，沒有得到保護(hù)，分離、結(jié)合，他們必須在一起的。

呼吸漸漸地微弱下去，那緩慢的節(jié)奏不帶有任何動力，像是孩子傍晚所棄下的秋千，愈蕩愈窄，沒有痛苦，直到完全靜止下來。

（選自《新勢力小說選》 / 臺灣探索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

·責(zé)編廖一鳴 / 圖李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