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

費　依

高墻內(nèi)的反思：在法律和事實兩把劍面前，唯有認罪悔罪

江蘇句容監(jiān)獄位于蘇南丘陵山區(qū)的句容市下蜀境內(nèi)，距句容市27公里，素有“山清水秀、世外桃源”的美譽。我所需要回訪的勞改犯黃大寶在此監(jiān)獄的一大隊已經(jīng)服刑了8年。

我去的那天，恰逢監(jiān)獄的親屬接見日。管教告訴我，那兩個正在與一名在押犯人拉著家常的老年婦女就是黃大寶的姐姐。我記起公安卷宗當時記載，黃大寶的案發(fā)就是這兩個姐姐去派出所告發(fā)親生弟弟強奸侄女桃花的“丑事”的。

征得管教同意，我走上前，想與她們聊聊，可是這兩位淳樸的農(nóng)村婦女，聽說當年審理案件的公訴人要向她們了解情況，頓感不自在，紅著臉對我說：“出了這種事情真丟人，都是自家人，卻干了畜生的事情。哪個愿意家丑外揚啊，可是我們實在看不下去了，當時真的把我兄弟得罪了。”

“他現(xiàn)在能理解嗎？”我的目光投向靜坐一旁，一言不發(fā)的黃大寶，他顯然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面對陌生人，顯得拘謹和局促。

“當然。他在這里很老實聽話的，也服從監(jiān)規(guī)，他在贖罪呢，他其實也不想做那個事情啊，不然他不會割掉那個……唉，只怪窮啊，娶不到老婆……我的兄弟可憐哪，我們只有常來看看他。”

一個路過的年輕勞改犯顯然膽大隨意得多，旁若無人地插嘴道：“快過節(jié)了，快過節(jié)了！11月11號我們就過節(jié)了！”

我沒聽明白，一旁的管教解釋說：監(jiān)獄里的人稱這個日子是屬于他們自己的，是因為這四個數(shù)字比喻著四個棍棍，也就是光棍的節(jié)日。

黃大寶的姐姐認為一切罪孽是由于兄弟沒能結婚，顯然，沒有多少文化的婦人無法認識犯罪的根源。我無法對她們解釋什么，可是，我的眼前忽然閃現(xiàn)那個驚恐的眼神，想起單薄瘦小的桃花，她的近況如何呢？

“哦，你提到桃花啊，已經(jīng)嫁人了……不錯，婆家人待她不薄……今年年底，說是要生養(yǎng)了……”

我的心里稍微踏實了點，但愿，這是桃花美好生活的開端吧。可憐的小姑娘，曾經(jīng)是那么委屈……

案情回放：奇案發(fā)生，強奸犯沒有睪丸

春天的氣息已經(jīng)很濃，這天，獄醫(yī)對看守所內(nèi)在押的人犯進行定期的體檢。

輪到黃大寶了，這是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揚州市檢察院指控他犯有強奸罪，致使其14歲的侄女桃花懷孕墮胎。這個案件已經(jīng)開過庭，一審判決就要下來。獄醫(yī)隨口問他有什么想法，他好長時間才抬起頭，吞吞吐吐地說道：“醫(yī)生，我其實沒有干那個事！”

獄醫(yī)聽了覺得好笑，馬上就要宣判了，還想抵賴?！爸屑壏ㄔ憾家呀?jīng)開過庭了，起訴書上還會有假？即使有假，那你在庭上為何認賬呢？”獄醫(yī)連問了幾個問題，以為他無法回答。

黃大寶有點著急地說道：“我真沒干那種事，因為我沒有那個東西！”

他的話一出口，獄醫(yī)笑了，以為可能是黃害怕法院要判重刑，才編出這樣的話來搪塞。但是經(jīng)過20分鐘的仔細檢查，發(fā)現(xiàn)黃大寶真的沒有睪丸！所長來到獄醫(yī)的辦公室，又仔細檢查了一番，方才相信是事實。

干了幾十年的獄醫(yī)，還沒有碰到這樣的怪事。

檢察官手記：是指控失誤？還是疑犯說謊？

這雖是一起很普通的強奸案件，但是我的印象很深刻。今天來監(jiān)獄回訪，我更多的是想了解黃大寶心靈嬗變的過程。雖然，老眼昏花的黃大寶已經(jīng)記不清我是誰，但我對當年審理此案的過程仍歷歷在目。

8年前的那個四月的午后，檢察院公訴處辦公室的窗外，桃花剛吐露出嫩嫩的花瓣。我忙著將已經(jīng)開庭的一起強奸案件的出庭意見整理好，等公開宣判之后，就可以歸檔了。

被害人是個名叫桃花的14歲小姑娘，被她的親伯伯黃大寶強奸致孕，到醫(yī)院引產(chǎn)時案發(fā)。開庭時，黃大寶承認了犯罪事實，我當庭宣讀了被害人的證詞，辯護人只講了些客觀原因。

庭審很順利，聽說，法庭已經(jīng)合議，判決書已經(jīng)付印，只等宣判。按常規(guī)，被告人黃大寶有可能被判無期徒刑。

我正為自己的出庭告捷感到欣慰。可是就在這天下午，中級法院承辦法官來電稱此案發(fā)生了新的重大情況，暫時取消宣判。

等我詳細了解發(fā)生的新情況，禁不住倒吸涼氣：最近看守所獄醫(yī)定期為每個在押犯例行身體檢查，發(fā)現(xiàn)這個黃大寶竟然沒有睪丸！

一個沒有睪丸的男人怎會有生育能力，致女人懷孕！黃大寶奸淫幼女案發(fā)生的急劇變化震驚了承辦此案的公檢法相關部門。第二天我就趕到泰興市看守所，黃大寶見到我這位女檢察官一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一臉委屈地講述了其睪丸被割掉的原委。

那是10年前的事情了，由于家庭貧困，已經(jīng)40多歲的黃大寶還沒有結婚，一家人都為他著急。這一年桃花的父親替黃大寶物色了一個，女方提出結婚可以，但是必須要有彩禮錢。家中窮得丁當響的黃大寶哪里去籌上千元的費用？這時，桃花的父親又得了一場病，但是當他聽說哥哥無錢結婚時，就將準備看病的1000元塞給了哥哥。然而，受不了窮日子的女人和黃大寶只過了兩個月就跑回了娘家。人去財空，黃大寶越想越來氣，越想越窩囊，一氣之下找來刀子，學著獸醫(yī)閹豬的方法，割掉了自己的睪丸。桃花父親知道后，兄弟倆抱頭痛哭一場。后來桃花父親在大豐打工被砸死、妻子改嫁之后，7歲的桃花就只好與伯父黃大寶相依為命了。

“那你為什么開了庭才說呢？”

面對我的發(fā)問，黃大寶說，自己是屈打成招。原想就是判刑，也不過幾年，在監(jiān)獄里不愁吃不愁穿，不比在家種田差，因此本來想等一審開過庭之后，就準備拿判決書了?？墒?，聽同號房的人說，到了中級法院審理的案子都是重刑犯，不是死刑，就是無期徒刑，所以越想越害怕。誰不怕死啊，所以，當獄醫(yī)來體檢時，就先向他反映了這個問題?！拔艺娴?0年前就沒有那個東西了，我是冤枉?。　?/p>

如果黃大寶真的10年前就失去了睪丸，這與桃花的陳述大相徑庭，但這是一對一的證據(jù)，到底誰在撒謊？桃花被黃大寶撫養(yǎng)了8年，有養(yǎng)育之恩，但現(xiàn)在說是養(yǎng)父奸淫了她，桃花難道是忘恩負義？從這個案件的發(fā)案來看，是孩子親生姑媽、也就是黃大寶的親生姐妹去派出所告發(fā)的，姐妹倆為什么要將親兄弟推向?qū)徟信_？她們這樣做，真是大義滅親、法律意識強呢，還是相互串通達到保護誰的目的？

如果黃大寶不是作案者，那他為何開始要忍辱負重，委曲求全而承擔此罪呢？真的是公安機關刑訊逼供，還是檢察機關無的放矢？

面對案情出現(xiàn)重大變化和種種疑問，我向領導請示后撤回了對黃大寶的指控，并退回公安機關進行補充查證，在確信公安機關并無逼供之后，我?guī)е众s到泰興市橫垛鄉(xiāng)找到桃花。

經(jīng)過打擊后的桃花，越發(fā)顯得蒼白、消瘦，在她身上，已沒有半點花季少女的神采。面對我們，她多少有點緊張和意外。

我直奔主題：“你伯父說他沒有性能力，沒有強奸你。”

“不可能，他在撒謊，他在胡說！”桃花肯定地說：“除了他，沒有其他人碰過我，從小我一直和他睡一張床，每次我不肯，他就罵，還要打我……！”

對于此類強奸致孕的案件，以往通常采用DNA親子鑒定。但是，該案的特殊之處在于黃大寶、桃花兩人均緣于父系血統(tǒng)，血緣關系相近，兩人的DNA圖樣比較相似。因此，DNA親子鑒定利用價值不大。

為了慎重保險起見，公安部門請來了上海市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5位損傷專家，對黃大寶睪丸損傷做活體檢驗。檢驗認為：疤痕屬非醫(yī)院手術形成，符合自行用小刀割除睪丸的可能，推斷疤痕時間約1年左右。此項推斷表明：黃大寶將睪丸摘除的時間約有1年，而1年前，黃大寶還和桃花住在一起，那么極有可能是黃大寶強奸了桃花之后，害怕事情敗露而將睪丸摘除。

但這僅僅是一種推斷，是鑒定人根據(jù)長期的臨床實踐經(jīng)驗，結合該案的案情，較為客觀的分析后作出的推斷，很難說是科學的準確依據(jù)，還是一種常規(guī)的推斷，因為目前還沒有專門的儀器能測定損傷的時間。

醫(yī)學專家的鑒定雖然準確性不夠，但在通常情況下是有借鑒之處的。如果是另有人作案，此人肯定非常特殊，否則桃花不會輕易“咬”住撫養(yǎng)自己多年的伯父不放。如果被害人和證人的陳述真實可靠，那黃大寶無疑在說謊。

這個偏僻鄉(xiāng)村的村民們一致反映：桃花是個很老實的小姑娘，與別人接觸很少，更不用說與另外的男人交往。通過此次調(diào)查，桃花被別的男性強奸致孕的可能性逐漸變小。

看到手中厚厚的調(diào)查材料，我感到不枉此行。黃大寶對桃花看管得那么嚴，如果作案人不是黃大寶，他似乎沒有原因和動機代人受過，他會得到什么？被害人及其他證詞均一致，沒有出現(xiàn)另有他人作案的跡象。因此，可以這樣推斷，黃大寶是在案發(fā)前，害怕事情敗露承擔刑事責任，而將睪丸摘除。如果此推斷加上上海專家的鑒定，該案認定黃大寶作案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此案重新起訴時我又與桃花長談了一次，希望她能出庭作證，桃花同意了。開庭時，黃大寶自然重復著他的故事，但面對被他摧殘了的花兒，面對我所有的翔實舉證，黃大寶不再爭辯什么。他顯得有點沮喪。一審判決后他未上訴，直到看到《執(zhí)行通知書》時，他才道出事情的真相——

那是1996年上半年的事。長期奸淫侄女的黃大寶看到侄女一天天的長大，心里越來越不安，那段時間，他時常在考慮這個問題，想就此罷休，但是他又無法克制自己。每次奸淫后他都有點后悔，他想把孩子送到別人家住，但是親戚家不是孩子多，就是經(jīng)濟困難，因此當他4月份最后一次奸淫后，就有了一個自殘的念頭，他聽說宮中的太監(jiān)因為摘除了睪丸就沒有了性功能，他便開始盤算摘除睪丸，他愿意以這種自殘的痛苦贖買自己曾經(jīng)的罪孽，更是為了徹底消除這方面的欲望！

4月的一天下午，黃大寶關緊大門，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水果刀和幾根白線，以及幾包消炎粉，模仿獸醫(yī)閹豬的方法，強忍劇痛對自己動了“手術”。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最后那次強奸卻留下了禍根：桃花懷孕了。

一開始，黃大寶想反正是自己做的孽，坐牢也活該，一直沒有為自己狡辯和反映自殘身體的情況，后來害怕被殺頭，開始編出一段故事，他認為唯一的見證人桃花的父親已經(jīng)撒手人寰，死無對證。

當然，謊言最終沒有掩蓋住真相。

回訪手記：老年性犯罪，值得關注的話題

據(jù)揚州市人民檢察院統(tǒng)計，今年1～9月份，在起訴的案犯中，性犯罪者占10%左右。就全國范圍來看，在性犯罪總體數(shù)量下降的情況下，老年性犯罪卻呈上升趨勢，這不能不引起人們的重視。老年性犯罪的侵犯對象以未成年人居多，多為幼女，因為幼女反抗能力較差，有時以幾顆糖果就能哄騙到手。就犯罪的老年人來看，他們大多數(shù)文化程度較低甚至是文盲，基本上不了解法律知識。他們中的一些人不覺得自己的誘迫性行為是可恥的，從思想深處不認為這是犯罪。此外，老年人強奸犯罪增多的另一原因是經(jīng)濟條件差，無力到一些“地下”性服務場所消費。由于認識上的局限和物質(zhì)上的匱乏，農(nóng)村的老年性犯罪問題更加突出。

老年性罪犯多是喪偶、離異、孤寂之人，他們大多居住單門獨戶，與人交往較少，或子女成家立業(yè)遠離自己，或退休在家，或老伴去世、離異，故缺少與他人的溝通交流，在不同程度上出現(xiàn)了人格障礙，而其獨來獨往又為實施性犯罪提供了便利條件。

隨著物質(zhì)生活水平的提高，老年人的身體素質(zhì)確實有了空前提高，特別是性需求和性能力，并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樣隨著年齡增長而喪失殆盡。只要老年人身心健康，同樣需要性生活。據(jù)國內(nèi)外性醫(yī)學專家證實，絕大部分老年人的性生活可以持續(xù)到70歲以上，其中部分人可以保持到80歲左右。但是，遺憾的是，目前國內(nèi)老年人性需求的客觀存在卻沒有得到社會應有的重視。

重陽節(jié)每年只有一次，但我們對老年人的關懷并不是一時的。此外，我們在關懷老年人健康、娛樂的同時，更需要對他們?nèi)轿坏年P愛，因為這也是創(chuàng)建和諧社會的一個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