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生活”

張金嶺

后來成為國民黨政府行政院政務(wù)處長的蔣廷黻，１９３３年夏，還在清華大學(xué)做教授。他在自己的回憶錄里，記述了這年夏天蔣介石約他到牯嶺去談話的情形，其中有這樣一段話：“蔣的樸實生活令我深受感動。他在牯嶺住的是一棟樸素?zé)o華的房子，門牌正好是十三號。盡管他的許多外國朋友勸他換個號碼，但他一直都不相信那種洋迷信。”（《蔣廷黻回憶錄》岳麓書社２００３年９月出版）

蔣介石過著怎樣的“樸實生活”，且令廷黻先生“深受感動”，除了這幾句簡潔的文字，我們不得其詳。但搜索一下自己的閱讀記憶，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事，喜歡過“樸實生活”，竟然是某些政治大人物———政治家也好，政客也罷———常有的“愛好”。

希特勒這個第三帝國的“卓越領(lǐng)導(dǎo)人”、納粹的大政治家，雖然享有獨裁者的絕對權(quán)威，卻也喜歡過“樸實生活”。希特勒為了納粹的“革命事業(yè)”，終生未娶。為了事業(yè)，不娶也就不娶吧，自己混成了這么大的大干部，和小蜜們搞點緋聞什么的，也礙不了什么大事吧，況且有忠心耿耿的戈培爾博士“管宣傳”，也一定能把這事兒宣傳成領(lǐng)導(dǎo)的“工作需要”，保不準還能讓德國人民真正認識到“領(lǐng)導(dǎo)也是人”，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呢！但希特勒沒有這樣的緋聞。領(lǐng)導(dǎo)的確“也是人”，希特勒也有自己鐘愛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在納粹滅亡的最后關(guān)頭，在柏林的地下掩體里和希特勒完婚，并情愿和希特勒同歸于盡的愛娃·勃勞恩。希特勒雖然很喜歡這個女人，但大概是怕“影響不好”，他總是不讓她露面，不讓她到元首大本營里來，甚至極少允許她到柏林來，而戰(zhàn)爭年代里，希特勒大部分時間是在大本營中度過的。對此，就連希特勒的司機埃里?！た掀湛ǘ伎床幌氯サ卣f：“她是德國最不幸的女人。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等候希特勒。”（威廉·夏伊勒《第三帝國的興亡（下）》世界知識出版社，１９９６年版）領(lǐng)導(dǎo)自己弄得像個“苦行僧”似的，連“群眾”都開始“不答應(yīng)”了。希特勒不但不利用職權(quán)玩女人，也沒有像戈林那樣利用權(quán)勢為自己撈一筆大財。希特勒的遺囑寫得非常“感人”，談到臨死前的婚姻，他說：“這就彌補了由于我服務(wù)于人民而進行工作給我們兩人所帶來的損失?！闭劦絺€人財產(chǎn)，他說：“我的所有財物，不論其價值多少，都屬于黨，如果黨不存在了，就歸國家。假如國家也滅亡了，那我就用不著再交待了?！闭媸且唷皹銓崱庇卸唷皹銓崱卑?！

蔣介石、希特勒，這兩個過著“樸實生活”的領(lǐng)袖，雖然一個生活在東方，一個生活在西方，但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地方：他們的“樸實生活”，和他們的專制獨裁可以并行不悖，且相得益彰。比如蔣介石，他雖然不敢從根本上否認自由民主的思想價值，但他畢竟是個渾身浸淫著傳統(tǒng)中國皇權(quán)專制文化基因的政治人物，因此，他對于獨裁統(tǒng)治可謂情有獨鐘，早年統(tǒng)治中國大陸的時候固然就不用說了，就是敗退臺灣之后，這種本性也沒有太多的改變。根據(jù)１９４６年民國憲法第四十七條的規(guī)定，總統(tǒng)的任期是六年，“連選得連任一次”。但是蔣介石的第二任總統(tǒng)任期到１９６０年３月期滿，依法已不能再做總統(tǒng)的候選人，但人家還是照樣繼續(xù)干下去。手法很簡單，老蔣不是因著憲法不干了，而是向自己的國民黨說，黨不但一致反對，而且還一致勸進，于是老蔣“為了黨的利益”，只好再干下去（余英時《從＜日記＞看胡適先生的幾個疑案》，２００４年第七期《萬象》）。蔣介石也好，希特勒也罷，雖然過著“樸實生活”，但為了自己的獨裁統(tǒng)治，使用任何下三爛的手段都一點不覺得臉紅。

他們可以殺人如麻，可以視人類崇高的精神價值為糞土，但也可以過備受稱頌的“樸實生活”。這是不是因為他們“理想信念問題”解決得好呢?

相比之下，丘吉爾對“樸實生活”真是有點望而生畏。比如他喜歡漂亮的女秘書，就連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上前線，也總是帶著錫制的澡盆。尼克松在《領(lǐng)導(dǎo)者》一書中，還記下了這樣一件趣事：丘吉爾訪美期間，羅斯?？偨y(tǒng)總是邀請他到白宮下塌，并讓他住在白宮的王后臥室，室內(nèi)裝飾典雅，有一張十分舒適的床。但是有一次，羅斯福堅持讓客人住在林肯臥室，以便客人事后有資格說他曾經(jīng)在林肯的床上睡過。但是林肯臥室是根據(jù)美國十九世紀中葉極其簡樸的風(fēng)格布置的，里面的床很不舒適。丘吉爾進臥室只有半個小時就穿著睡衣提著衣箱又跑到了“王后臥室”，用尼克松的話說，“丘吉爾不愿在一張不舒服的床上睡上整整一夜”。不喜歡“樸實生活”的丘吉爾，卻沒有干過蔣介石和希特勒們干過的那種反民主、反人類的事。

由此看來，生活是不是樸實，無論對于蔣介石、希特勒們，還是對于丘吉爾們，似乎不是太重要的事，據(jù)此來給一個人評道德分，可能得出很荒唐的結(jié)論。有趣的是，很多人常常對類似的生活細節(jié)感興趣，比如某個政治人物多有生活情趣啦，多喜歡閑暇時光讀點書啦，多愛老婆孩子啦，等等等等，并喜歡從中推測其所謂“政治風(fēng)格”，似乎這些平常人見慣了的雞毛蒜皮，一到了大人物身上，就具有“巨大而深遠的意義”似的！

尼克松在《１９９９年：不戰(zhàn)而勝》（世界知識出版社１９８９年版）一書中提到：“一位美國外交官在會見了約瑟夫·斯大林之后說，‘他那雙褐色的眼睛極其睿智、仁慈。小孩會想坐在他的膝上，小狗會悄悄地挨近他?！比绱藴\薄的觀察者，在尼克松看來，簡直只有幼兒園小班的水平，他評論說：“凡此種種，都是無知妄說?！彼€說：“斯大林‘仁慈的目光掩蓋著他那暴戾的秉性。赫魯曉夫貌似農(nóng)民，但卻修起了柏林墻。勃列日涅夫笨口拙知，然而世界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擴充軍備卻是他搞的。安德羅波夫‘喜愛爵士樂的風(fēng)格也掩蓋不了這一事實：他是世界上最擅于彈壓的警察機關(guān)的冷酷無情的首腦?！蹦峥怂傻恼沃腔?，也許來自他的經(jīng)驗理性。這種幼兒園小班水平的犯暈，有時，一些精英人物也常免不了。有一個相反的例子，胡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后期，竟然給毛澤東發(fā)電報，要求中國共產(chǎn)黨放棄武力，做和平的第二大黨，而且電報中竟然用威脅的口氣說：“萬不可以小不忍而自致毀滅?！保ā逗m年譜》中華書局１９８６年香港版）如此低估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武力奪取全國政權(quán)的決心，我真懷疑胡適的智商有問題。

電視里播了一個什么學(xué)者在講清史，電視一打開，該學(xué)者正在神采飛揚地講著：我看過一本美國歷屆總統(tǒng)的傳記，發(fā)現(xiàn)美國歷屆總統(tǒng)的功業(yè)，能被歷史學(xué)家們看得上的，有的總統(tǒng)有一兩件，最多三四件，有的甚至是零。但是，我們的努爾哈赤，他一生建立的功業(yè)，被歷史學(xué)家常常稱道的，至少有十件之多。言下之意當然是說，努爾哈赤了不起，美國總統(tǒng)比不了。只這幾句話，叫我差點吐出來！只好立馬換臺，我寧愿看歌星們拍著屁股打著胯滿臉正經(jīng)地唱頌歌。專制王朝的君主，民主社會的總統(tǒng)，其言行事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事情，根本不能放在一起比較，哪里有什么可比性?同樣，蔣介石、希特勒的“樸實生活”，和丘吉爾貴族式的生活嗜好，也根本就不是可以相提并論的話題。我們寧愿蔣介石去過奢華的個人生活，但只要他能按現(xiàn)代政治規(guī)范行事，做個身體力行民主政治的政治家，生活是不是“樸實”，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節(jié)；我們寧愿希特勒整天把心愛的女人帶在身邊，公文包里塞滿了避孕套，但只要他不殺猶太人，不再公開咒罵民主制度，那也算不了什么大惡；丘吉爾作為一個民主制度孕育的現(xiàn)代政治家，懂得如何尊重和保障人權(quán)，懂得如何和踐踏人權(quán)的法西斯斗爭到底，他就是永遠像貴族一樣生活，或者像克林頓似的心血來潮泡個妞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尼克松在《１９９９年：不戰(zhàn)而勝》里有句話：“一個民主國家和一個專制國家在道德規(guī)范上是不能等同的。”

（魯亞恒摘自《散文百家·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