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新詩的傳統(tǒng)”

肖開愚

本欄特約主持人：孟醒石

新詩出籠迄今，是否成立了一個傳統(tǒng)，其已獲澄清的靠得住的支持有三個：作者自造自用而非共謀共享的自由的體式，現(xiàn)代化的生產(chǎn)、傳播和讀評系統(tǒng)，西方人文思想背景。還有待我們費心去清理、新詩之所以成立但新詩作品卻不能獲至有效評論的一個最重要內容，是新詩的詩學基礎。這最后一項，不光要我們來分辨、條例，還要靠我們來改造、重建，結果或者出乎我們的直感。

新詩已獲澄清的三個支持，古詩中沒有，說新詩是革命性的，根據(jù)這三點就足夠了。中國詩的生命之能長存，在于其能常新，即一個體裁主持一個時段。當這個體裁的潛力窮盡，另一個體裁就出來主持另一個時段。五言代替四言，律詩代替古體，長短句代替齊言，新詩代替舊詩。區(qū)別是，過去的種種詩體均有共用的固定形式，除沈約、杜甫等特殊作者外，單個作者承擔的格律變異空間極小，如在成文的裁判規(guī)則內賽球，看天才、技術和發(fā)揮；新詩作者在體裁上平分到的公約僅兩個字：自由，每個作者得找到和窮盡只屬于他的體式。律詩有和聲、協(xié)韻和對偶三要素，詞有牌調，新詩無形式通約點，從形式方面比較作者的時候，看的是作者有沒有自創(chuàng)、獨善一個前所未有的體式。這是極端的、也是很多從業(yè)一生的作者沒有發(fā)現(xiàn)的改變。評論者常用歐美詩人用得好的傳統(tǒng)或獨創(chuàng)形式來通約現(xiàn)當代中國作者的創(chuàng)作，其出發(fā)點已經(jīng)錯了，方法和結論必然無效。其二，古詩有著結構在政治制度當中的生產(chǎn)、使用和評價系統(tǒng)，新詩受全球性商業(yè)制度左右，遵用現(xiàn)代化的生產(chǎn)（寫）、傳播（出版發(fā)行）和讀（消費）評（反饋）系統(tǒng)，接受了古詩的價值系統(tǒng)所厭惡的買賣法的獎懲，業(yè)已逸出道德政治的考評。其三，新詩起于中國詩的代終體換，是中國詩人積極創(chuàng)獲的結果，但西詩影響確在。如詞是中國詩人套用西域音樂、在體上主動求變的文學結果，無須否認源起、不必用源起框論大體。西詩影響乃西方政經(jīng)制度、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綜合影響的一個部分，接受西詩影響自能體量整個西方思想的滲透。或者作者先服膺整個西方概念，例行消化了西詩印象，或者作者因抗拒而獲得，或者無為而得，總之新詩占著一個西方（主要是人文思想一邊的）背景。西方人文思想與在我國居主流的儒家思想的差別，不像佛教逃世思想與儒家俗世思想的差別那么大，故能更多納入倡導綜合的儒家思想，但差別是根本的。西方人文思想林林總總，及至于現(xiàn)代不外乎平視而用強，儒家思想分化也多，相同處是俯察而用柔。

合起來看，新詩的支援系統(tǒng)，把“禮崩樂壞”味道肯定下來了。新詩待廓清的詩學基礎，似須正對、突破這一古老審判。

新詩到四十年代，因循社會生活的巨變，主流較有價值的部分皈依《詩經(jīng)》的《風》的傳統(tǒng)，稱作“批判現(xiàn)實主義”，另一部分皈依了《頌》的傳統(tǒng)。這之前的三代人的幾十年努力，并沒有毀于頃刻，而是在暗中積累著“五四”式的人的沖動和“新月”、“現(xiàn)代”挑起來的詩本體的沖動。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正統(tǒng)詩傳統(tǒng)（較有價值的部分），清理起來比較容易，大體是“以美為刺”的《風》傳統(tǒng)的簡單變態(tài)，又加進威權的優(yōu)先階級優(yōu)勝觀，精神激越。這方面還有值得再談的地方。技術方面，中華人民共和國正統(tǒng)詩采用樂府套路，雜點賦和排律手段?？偹阍谛略姷姆秶鷥?。新詩的主流讀者從未滿意正統(tǒng)詩的成績，基本謝絕過目。四十年代前的新詩，手段已很寒酸，思想無非苦悶，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讀者基于人生感受，倒很親睞那樣的詩。新時期的新詩作者，頗受東西兩方面制造冷戰(zhàn)的人的叛逆觀念誘發(fā)，把突圍思想苦悶發(fā)作到政治對抗這個社會勢力重構的故事中。這是中國詩作者比歐美詩作者幸運的地方。支持新時期新詩作者的價值系統(tǒng)，核心部分是這代作者想象出來、乃至幻想出來的歐美社會制度，這一點，注定了日后移民歐美的這批作者的人生悲劇。蓋因詩作者出發(fā)點是人，西方社會制度起于找不到治人之人、退而立法，法，雖是不得已的、妥協(xié)的產(chǎn)品，畢竟有效組織了西方生活。偏偏這代中國作者的特征，是不妥協(xié)，與普通西方精神風馬牛?！读_馬人》說，法之確立，功在懂享受的羅馬文明人稟有服從天性。當然啦，法有好壞，選擇在我。假設羅馬人同時有一部我國的現(xiàn)行憲法，羅馬社會或許就恍惚了。新詩初期的詩人，把爭取個人權益的啟蒙思想用作自我非理性的根據(jù)，筆鋒所至，無法無天，實在是既反了傳統(tǒng)，也反了西方。歐美左派知識分子秉持社會理想而不妥協(xié)，帶點兒“兵乃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為之”的徹底的甜味，新詩在朝在野兩派表現(xiàn)了“百無禁忌”這個特征的代表人物，卻是標準右派，滿世界繞著一個“我”字。我國和西方都給了他們歡呼聲，此中消息，令人對人類側目。

這樣來討論詩作者及其創(chuàng)造，沒人能夠滿意，包括詩作者，又都是這樣來討論的。自詡高超的人愛拋開其余，單論技術、詩藝，把詩降為手藝、活路不說，對現(xiàn)代詩獨創(chuàng)獨善技術的特點幾無敏感，說也是亂說?，F(xiàn)代詩的詩學基礎不能清晰，別的很難討論。

新詩詩學基礎的究竟，關系到評價新詩作者現(xiàn)在和今后的寫詩，關系到準備在文學史的環(huán)節(jié)上工作的新詩作者現(xiàn)在和今后的寫詩，還關系到如何處理新詩史上的詩作和詩作者的地位等等疑案。

討論新詩的詩學基礎，必先看看古典詩的詩學基礎。從《詩大序》到《滄浪詩話》，比較《詩學》以降的西方詩學，除一般作者關注的文風問題外，在宏旨這塊，中西哲人的觀點庶幾相近。亞里士多德否認乃師所謂概念才是真實、現(xiàn)實均為模仿、文藝因是模仿的模仿、故離真理隔著三層的觀點，為文藝從他本人賦予真實地位的現(xiàn)實那里爭取到一個更高真實的地位，但亞里士多德所說文藝創(chuàng)作未發(fā)生、理當發(fā)生的事情，并重講文藝的教導作用，已和柏拉圖在《理想國》里講的文藝觀點類同。柏拉圖認可詩的教導作用，惟恨詩人熱衷不良情感，故詳辨何者當存，何者當刪。依據(jù)他的哲學，他認為寫了的，也就是發(fā)生了的，故詩人應寫出好秩序的世界來（不然就滾蛋）。這和他的弟子根據(jù)可能性創(chuàng)作一個或然世界的意見同樣，都落實到詩人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這個任務上?？鬃哟_定詩在中國的教導地位，他設計了西周王道模型，他的模型只是可能性中的必然，他認定他的模型是最高真實，現(xiàn)實是其崩壞，故他要求詩人頌美最高真實，以糾正碎亂現(xiàn)狀。與西方每個詩人允許發(fā)明一個或多個理想國不同，我國論者只允許大圣先師獨享這專利，別人頂多可爭取修正權。這個傳統(tǒng)中華人民共和國完整地繼承下來了。實際是，很多詩作者行使這項專權，流行的例子如杜牧的“春風不與周郎便”，他制造的或然世界跟公認理想王國并無關系。在大原則方面，中國和西方都是圣人說話算數(shù)，詩人樂得圣人指點，藉此明了社會需求方向，又增高詩的名望。做起來就不同了。嚴羽借禪論詩（和謝靈運及其后代引佛論詩一脈），講“妙悟”、說眾體，借“一花一世界”的掩護，挑破了詩作者實是造世界者的實情?？上朗现v詩作者首重“悟第一義”，其第一義卻含混、玄虛：師法“漢魏和盛唐”。因文風的勾沉慣例，讀者由語文使用史來領會到的，無非由表現(xiàn)的質樸、自然和沉雄等文風議題及于道德政治系統(tǒng)提倡的圣、王心，嚴文到此復剝奪了詩作者造世界的權限。這點跟后代及新詩時期的種種議論無別，抑或中國詩跟中國詩作者本性即在著眼于這個世界，從此劃分了中詩跟西詩的分野？

“第一義”，是踏實說來的詩學中的非文風部分。在古典詩時期，是美刺言志，新詩時期，是重建人和世界的關系。前者依據(jù)孔子西周王道模式的道德政治系統(tǒng)，后者期待“新民”與“民主社會”的理想實現(xiàn)。兩者性質一致，均為“政治性”。此政治，不只關于權利，尤關心行、人際、人與社會（和國際）、人與自然等棘手關系，乃是根本政治。根本的生存、生活理想問題。前者表現(xiàn)在詩，端莊風雅，有所不言；后者表現(xiàn)在詩，以刺為美，尖銳徹底?，F(xiàn)代詩的這個顛倒，并未顛覆古典詩學的第一義的內容、性質和地位。及乎其余，新詩推崇小處想象、大處做夢，用意歸結為心的解放和自由，把社會公約視若禁錮；在古典詩中，此例繁多，漢魏六朝極盛，小我借機解脫者也。佛思維的好處，也在這里，給人就地放逸、超越的途經(jīng)，好端端的出神。至于禪宗思想大行其道，主宰了當代詩的半個世界，概因其放棄心智、取手邊而就容易、卻不失針對性的緣故吧。

新時期正統(tǒng)方說的“人民利益”，讀者絕無感覺，算是其文學的第一義和文風的統(tǒng)一失敗。各方勉強能夠都接受的，是第一義結合文風或透過文風的究竟三概念：真，善，美。各方面的解釋和側重有所不同。非正統(tǒng)方，是詩的主創(chuàng)者，正統(tǒng)方，完成歷史任務后早就退出了文學界，所留存的不過是龐大的退休官僚機構。新詩絕大部分作者側重“美”字。以美為刺的美，所謂唱贊，也是制造語言的美的世界。語言的美的世界不必表現(xiàn)《關雎》式的倫理美好，或偏向供迷失的幻美，無非魏晉自愛風度，倒也談不上反動。某部分作者降低“真”的標準，說詩是為時代作證，是記錄，不足論也。無理，即無真。真，是（萬法歸一的）道之顯，是認識和立場的總結。舍此不能說真。關鍵的“善”的意思，爭論不休，我看是在過去的封建道德觀里面，時不時加進或強調了民主、階級斗爭和個人權利三個彼此有所對立的內容。這三個根據(jù)各人性格和需求來選擇強調的內容，正是各作者重建人和世界的關系的起點，是各作者創(chuàng)作的政治性的性格分別的起點。

在世界各國政府均淪為公司的時候，詩作者回避泛義政治，拋棄在語言中和通過詩，重建人和世界的關系這個責任，等于回避和拋棄詩。極端地說，被討論得很多的詩歌的現(xiàn)代性，指的就是詩歌的政治性。焦慮、振拔、分裂、治療……莫非其例。把詩的難點說成是怎么寫，是把詩作者貶成匠人的流言，不值一提；把詩說成是關于大是大非的藝術，又得謹慎、具體說來，因為詩是從枝節(jié)、從微妙入手。是限度內的藝術，才是基礎和整體的藝術。這里并不涉及種種實際政治取向、對人類社會各種關系的秩序設想的誰是誰非。

詩人之間，可談文風?！皺嗪鈸p益，斟酌濃淡?！钡懻撔略姷男问絾栴}，我想再說一遍，必以獨創(chuàng)獨善個人體式這一特點為綱領，否則臧否風格，就流于無稽。新詩作者既獲全面的形式授權，新詩作者的形式和風格特征，就較多響應了五七言律之前的古體詩的散文性格，不過，五七言律的范例既在，新詩某類作者的形式用心就必然幽深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