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寶蓮
民間傳說有“注生娘娘”(七娘媽),她是照顧、保佑小孩的神明,小孩由母親懷孕的胎兒期到成長的十六歲,俱受注生娘娘保佑,在孩子出生時可向娘娘求“鎖牌”,以紅線綁在孩子的頸或手腕上,叫“帶絭”,每年孩子得去祭拜娘娘并換新鎖牌及紅線,叫“換絭”,到十六歲時備紅龜糕去敬謝并取下“絭”叫“脫絭”。也有以銅錢代替鎖牌,或者以紙張折疊做鎖牌狀,更有只以紅線系綁,不用任何物件的。一般說來最后一次換絭在十六歲成年禮時,過后便可取下,不再系綁。
那是農歷九月初九,天公生日過后不久的周末,我從城里返回鄉(xiāng)下老家。那個祖先世代居住的三房頭黃老村,四周竹林環(huán)繞的幽靜村落,無事清閑的寂寥午后。
母親隨口說要替我“換絭”,生活里她能記住的或用心去記的節(jié)日并不多,除了中秋端午等等習俗里固定的節(jié)慶,她連孩子的生日都不曾記得清楚。所以,如果她能記起“換絭”,那么,必定是人生里不可輕忽的事。果然,那是自己都不甚明白的十六歲成年禮。
鄉(xiāng)下生活,即使生日,也不過是一碗面絲加一個白煮雞蛋。一個人捧著興高采烈地獨享一番。只有生日歌,也沒有親朋好友的圍繞與祝福,但幸福的感覺依然盈滿心頭,那時候的生活如此單純,快樂如此容易。
記得那天,秋日的陽光灑遍四合院內的天井。母親說要“挽面”,清理一下“荒蕪”的面色。十六歲,我已經(jīng)進了城市里上高中,不愿讓鄰家阿嬸給我挽面、修眉,以為是鄉(xiāng)下村姑才時興的事。
不挽面就不挽面,母親自己也沒換什么漂亮衣服。一件短袖素色上衣,一件開叉兩片裙,薄薄的棉紗布,軟趴趴的舊衣衫,手里一把檀香,領著我,一起到了正廳祠堂里,開始一個少女一生僅有的一次成年儀式。
母親手里握著一炷香,旁邊站著生澀懵懂卻又自恃聰明的我,并立在八仙桌前面,正對著前方的祖先畫像、右邊的七娘媽、左邊的觀音娘娘。屋頂梁柱上直直垂下來一只香爐,懸掛在幽暗空蕩的祠堂里,一束日光斜過東廂脊梁照進廳堂。
母親點燃一束檀香,分了三支給我,并從秘密的懷袋里掏出一枚古舊的銅板。圓形的五分錢幣中間四方形一個洞,上下左右是道光寶通年號,上面系著老舊的紅絲線,母親神情肅穆地對著祠堂里供奉的七娘媽神位,報了我的姓名和出生住址,口中念念有詞,感謝諸神護佑我長大成人,然后讓我跟著她磕頭,一邊磕一邊祈求眾神諸靈庇佑我身體健康,腦袋聰明,讀好書、做好人。
那個日光下寂靜的午后,四合院內的天井空無一人,鄉(xiāng)下的孩子們也了無去向,院外的稻田盡頭是綿延的地平線,在那空靈的祠堂里,母親的祈求禱告,有如她與天上眾神的幽會和私語,她是如此專注與投入,使我不自覺地和她隔著一層不解但不違逆的敬重距離。
擲過筊,獲得神明的允諾,母親給銅錢換上新的紅絲線,掛在我脖子上。香爐里裊裊升起一撮灰藍的輕煙,空氣里彌漫著檀香,八仙桌上擺著四果香花、清茶壽金。
我未必相信天上諸神真會保佑我,但還是心懷敬重,一片虔誠。那個秋日午后,天地沐浴在寧靜和諧的日光之中,仿佛頂上真有守衛(wèi)天使回應了我母親的祈求,給我關愛呵護,人生前途一片光明。
母親向來不是細膩之人,也不善用言語表達關愛。但她會在兒女從外地返家時,去后院子里逮一只雞,宰了慰勞我們的腸胃;走上半里路去村里人家的菜園,摘采我愛吃的小白菜。
我家女兒回來!她跟種菜的人家說。
有一段時間因不時噩夢,將自己和家人親友一個個夢死,母親老遠去一家廟里給我安太歲,帶回來一個包著煙灰的八卦符,讓我隨身攜帶。
其他,生活現(xiàn)實,她極少過問我們的課業(yè),關懷我們的生活細節(jié)。比如制服上掉了扣子需要縫補,即使三番五次催促,她都還有可能忘記,早餐經(jīng)常也因她晚起而來不及吃;她也難得管我們離家多遠,志向如何,一貫以她放牛吃草的信任與放任,聽命子女各自隨造化成長。
從小經(jīng)常離家遠游,寄居外婆家、姑媽家、舅舅家;生在一個男多女少的旺丁家族,小小年紀經(jīng)常有親戚要收我當干女兒,不免也懷疑自己不被母親關愛,后來偶然被江湖術士算了八字,說是命與家人不親,必須遠游才能有所發(fā)展。
術士的話未必可信,只是,與家人不親的說法,不幸因常年羈旅在外而成了事實。那原本是距離的遠,后來成了心事的遠;經(jīng)年累月之后,生活果真是自己一個人的事了!
習慣了自己照料生活,習慣了他鄉(xiāng)異地的寂寞或孤單,離家三十多個年頭,在外的日子遠遠超過與家人共處的時光。家,逐漸是填寫各種資料表格的一個地名,童年越走越遠,生活朝著逆向無可挽回地奔馳前進。
不論日月如何消長,記憶里總有一束光在我心頭。不論何時何地何等天候,只要有這么一束光從地球的任何角度撒落,記憶便回到十六歲那個秋日午后,祠堂里香火彌漫的光影中,母親樸素而真誠的面容,心里的感動就如再一次親臨母愛的恩澤。
幸福于我,就是有一束光,光影下一個為我祈福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