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我自殺那件事

謝曉虹

香港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部碩士研究生。曾獲“大學(xué)文學(xué)獎”小說、散文雙冠軍，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

（一）

“離婚后的生活怎樣？”一種冰冷生澀的聲音突然降臨像電線桿上那只灰黑的鴿子。

過了一會我才意識到是姐在對我說話。姐的臉像是突然從灰白的墻上浮現(xiàn)出來，但她的五官看上去那樣模糊，以致我?guī)缀鯚o法辨認(rèn)。

我接過姐遞給我的一杯開水，一口飲盡。這動作令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喝一罐啤酒，輕浮的記憶酒精一樣流進(jìn)我的血液中。

“還好。”我終于沮喪地說。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回答。事實上我記不起自己什么時候曾經(jīng)結(jié)婚。

然而我卻接著說：“這事你怎么知道？”

姐這時的笑容像窗外的陽光一樣燦爛。她伸了個懶腰。

“我自然知道，你便是這樣?！?/p>

（二）

“沒有，沒有的事。什么時候離婚了？我們還沒有結(jié)婚。”

男說這話時坐在我的對面，剛抽完一支煙。他的臉藏在菜牌后面，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堅定的語氣令我釋然。我很想記著他這時的語氣，我覺得以他這樣的說話方式一定可以說服姐。

“你想要嫁我，想得都瘋了。我告訴你，我們還不能結(jié)婚。”

他的臉從菜牌后重新露出來時，我卻又感到有點猶豫了，我不知道為何他的臉顯得這樣陌生。我們?yōu)槭裁从謺俅渭s會？我想起我們已經(jīng)許久沒有見面了。

一個女侍應(yīng)在他身旁走過，他拍了一下她扭動的屁股，又喚了一打啤酒。女侍應(yīng)向他笑了笑。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認(rèn)識。

“你的思想實在太保守了，這是什么年代，你何必老想著要結(jié)婚？”

垂在男頭上的一把電風(fēng)扇緩慢地轉(zhuǎn)動著，生銹的扁葉在我們的上空轉(zhuǎn)出一個迷迷糊糊的黃昏。我感到男的聲音也在我的腦袋里不停地轉(zhuǎn)動，以致我似乎只聽到一種節(jié)奏，而不是一種語言。

這時一個男人推門進(jìn)來，牽動了掛在門后的一串裸女風(fēng)鈴，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ｋS著他步進(jìn)來的是一個染了金發(fā)的女子，男向她吹了吹口哨，那個女子嫵媚一笑，故意看了看我。

玻璃門重又關(guān)上，但那個裸女風(fēng)鈴仍微微地擺動著。

這時我看見一個穿黑色風(fēng)衣的男人低著頭在玻璃窗外走過。對面的電影板正在拆卸，上面畫了一個傷心的女人，坐在一團(tuán)灰藍(lán)色之中。我懷疑那是女人的眼淚，但又像是顏料受潮后的痕跡。沒留神間，黑衣男人已不見了，我再抬頭，電影明星也不見了。剩下一個站在半空的工人，指手劃腳的不知道在說什么。

“只是打一個招呼而已，你何必介意？”

我回頭望向現(xiàn)在的男，他點起了第二支煙，在他吐出一口煙后，我才想到他指的是剛才那個金發(fā)女子。

我低頭吸了一口酒吧特制的果汁。

“哪有人來酒吧喝這個？”男對著我搖搖頭。

我知道自己展示了一個羞澀的表情，似乎就像我過去習(xí)慣的一樣。

我感到我從來不懂喝酒。

（三）

“說來聽聽，你和丈夫怎么鬧到要離婚的地步？”姐走進(jìn)來便懶洋洋地坐在我家沙發(fā)上，好像我才是突然按門鈴來訪的不速之客。

我的頭裹著一條大毛巾，水不斷滴到我的肩上。浴室的水籠頭仍花啦花啦地放著水。我回頭走進(jìn)去把它關(guān)了。

“這就是對待姐的禮貌啊！”姐的聲調(diào)溫柔得像一尾魚，滑入我的耳中。我慌忙走出來，不安地看著姐。毛巾沒有包好，一縷頭發(fā)掉下來，撩得我的脖子癢癢的，我忍不住伸手去抓。

她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搖了搖頭：“還是這么臟，真難為了你丈夫?！?/p>

我趕緊把堆在茶幾上的雜物搬開。一張照片從雜物里掉了出來，飄飄搖搖，仍舊落在茶幾上。

“說吧，你們怎么會離了的？”

我不明白姐的意思。我想說我哪來一個丈夫呢？卻不知為何慌張地看了一眼那掉在茶幾上的照片。

姐笑了笑，會意似地?fù)炱鹆怂?/p>

“原來是為了他？我早該料到了。我們早勸過你不要與這種人混。你就是偏要和我們作對。”

我不知道那幀照片拍的是誰，為什么會夾在那些雜物里。我希望姐會把它遞給我，但是她卻把它收進(jìn)了粉紅色的手袋。

“不過有什么奇怪呢，這便是你?！?/p>

姐微笑著，耳墜在發(fā)間搖搖晃晃，好像搖出了一對飛蛾，它們急速地飛向我，擦過我的耳朵。我回頭看它們都飛到哪里去了，卻只看見那扇仍然緊閉著的玻璃窗。不知因為玻璃久沒清洗，還是快要下雨，外面是灰濛濛的一片。

我再看看姐，她那對銀色的耳環(huán)已經(jīng)靜下來，看上去像是一對飛蛾，又像一對蝴蝶。

我想起我曾經(jīng)和姐一起到后山看過蝴蝶。她說：“女孩子都應(yīng)該像蝴蝶，你卻像飛蛾?！彼f著開心地拾起一塊石頭向山腳投去。石塊轉(zhuǎn)瞬便消失了，我看到黑洞洞的山谷里涌出一群蝴蝶，我看到那里涌出一群飛蛾，我分不清哪些是飛蛾哪些是蝴蝶。它們都撲向我，我一直向后退，直到我跌坐在地上，我發(fā)現(xiàn)我醒了，坐在床上，冒了一身冷汗。

我有一點頭疼。

姐看來卻神采飛揚。她交疊雙手看著我，但更像是看著窗外那片灰暗的風(fēng)景。

（四）

一只老鼠從幼稚園深綠色的大閘下鉆了進(jìn)去，我推開那道閘門，但已經(jīng)看不到它的蹤影?？帐幨幍牟賵錾现挥幸慌_靜止的搖搖板。我走過去坐在搖搖板的其中一端，另一端那陳舊的紅色坐板在我眼前升起，我覺得我這樣爬過去，一定能通向那沒有云的天空。

我想起一段往事。

事實上我不能確定那是否是一段往事。

（五）

我剛從信箱里取出一疊信件，但轉(zhuǎn)眼它們已不在我手上。

我呆了一呆，回頭看見男像一個奇異的雕塑突然出現(xiàn)在大堂里，不禁嚇了一跳。我看見他手上正拿著我的信件。男隨便看了一遍后便把它們?nèi)舆M(jìn)了垃圾箱。

“這些工作你應(yīng)付不來。”

“是哪里寄來的？”我看著垃圾箱，心里有點不安。

“知道又有何用呢？反正不適合你?！蹦新柭柤缯f。

“來吧。跟我走。”男說著把手按在我的肩上，我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向前。我不知為何想不起自己本來要到哪里去，而男很快便把我?guī)щx了我熟悉的街道，好像拐過許多彎，踏上那些根本無法辨認(rèn)的岔路，漸漸我們就走進(jìn)了擠迫的人群之中。

吵鬧的街道上，兩旁立著許多服裝店，一些人伏在櫥窗上，像是櫥窗的一部分。櫥窗里外的模特兒各以不同姿態(tài)展示令人眩目的衣飾。

男把我推進(jìn)其中一間服裝店，指了指掛在櫥窗處的一套黃色套裝衣裙。套裝看上去很俗氣。

男店員走上前把衣裙從模特兒的身上脫下來，模特兒雪白的身體便一覽無遺。赤裸模特兒叉腰抬腮的姿態(tài)看上去非常滑稽。

店員把那套黃色衣裙遞給我。

“你換上看看?！蹦姓f。

“不……”

“你害羞什么？快去換上?！?/p>

“不……”我說。說著我卻發(fā)覺鏡中的自己竟羞澀地微笑起來。我感到我的笑比那套套裝更為俗氣。

我走進(jìn)光線暗淡的更衣室，解開了灰色襯衣和長褲的鈕扣，它們瞬即掉在地上，萎靡像一層已經(jīng)死去的皮膚。我換上那套黃色衣裙后，便重新走進(jìn)明亮的陳設(shè)間。

男看著我滿意地笑了起來：“這套裝像是為你準(zhǔn)備的。”

服裝店四面的鏡子擠滿了紛亂的映像，我一時竟看不出哪一個才是自己。

（七）

酒店的床上?；宜{(lán)色的被褥。吊燈發(fā)放著微弱的光線。我在看書。

姐在另外一張床上，臉藏在灰白的面膜下。

我把書翻過了一頁，掉下了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男孩子。

姐朝那張照片看了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姐的眼睛在面膜背后閃閃發(fā)光。

我看見那時的我紅著臉笑了起來。我驚訝我為何會那樣做。

我記得那本書其實是姐借給我的。

（八）

我們繼續(xù)在公園里行走。我覺得我們這樣行走已經(jīng)有一萬年了。

廣闊的公園里，只能聽見我們的鞋與石地磨擦?xí)r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整個早上，男的背擋去了所有的風(fēng)景。他的姿態(tài)看上去那樣滑稽，我總覺得他其實正牽著一只破舊的風(fēng)箏在地上拖行。

“別說我沒花時間陪你?！?/p>

我嚇了一跳，以為哪里竄出了一條狗，幸好不是，只是男忽然轉(zhuǎn)過頭來。

于是我笑了笑，我覺得這個笑很有點甜蜜的意味。

男對我的笑很滿意。他走向一張石凳，坐下來，又示意我坐在他的旁邊。我坐下來，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沒想要坐，當(dāng)我想再次站起來，我發(fā)現(xiàn)男的手已壓在我的肩膀上。

這時有一群少年人在遠(yuǎn)處走過。他們朝我們這邊看了看，不知說了些什么，然后好像大笑起來。他們的口都張得很大，頭上的樹葉索索抖動，可是我聽不見他們的笑聲，仿佛他們的笑一冒出來便通通被蒸發(fā)掉。

我感到我的臉紅了，肩上的壓力令我覺得自己正挑著一袋無聊的石頭。我想把它卸下，但并沒有人再朝這邊看。他們離去了，公園里其實也沒什么風(fēng)景。

男的臉這時向我涌來，我想要避開他那夸張的鼻子，然而我覺得自己好像正以鼻子迎合他的嘴唇。我閉上眼睛，感到一種難受的濕潤，似乎有一條滑溜溜的，青綠色的毛蟲從我的鼻尖爬到唇上。接著我嗅到一股肉類腐爛的味道，這股味道仿佛充滿了公園每一個角落，以致我無處躲避。

當(dāng)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看到毒熱的陽光在樹的枝葉間閃過。這時我忽然想要嘔吐。

（九）

“你打算怎樣對付他？”

汗正沿著臉滴下來，我咬開了半截香腸放進(jìn)嘴里。坐在對面的中年男人不知為什么在笑，我抬頭看看，是姐。

“他已經(jīng)結(jié)了婚?！苯闾岣呗曊{(diào)又補(bǔ)充了一句?！澳悴粫恢腊桑俊?/p>

我不知道姐為什么會突然到這里來。我的面快要吃完了。我看看她，又看看四周。我發(fā)現(xiàn)那些食客都正抬頭望向我們。對面的男人仍然在笑，漸漸露出了上排牙齒，我看到他其中一只門牙是灰黑色的，鑲了金色的邊，仿佛是嘴里的另一個嘴巴，一并在笑。

姐是在說照片上的人吧？我想。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你別裝模作樣了?！苯惆櫰鹆嗣碱^，她的表情令我想起那次她站在動物園的鐵絲網(wǎng)前看猩猩。但我嗅不出我身上有什么異味。

“既然你已為他離了婚，便不能再沉默了?！苯愫鋈话咽执钤谖业募缟?，聲音那樣親切，我禁不住認(rèn)真地看著她。

姐是在說照片上的那個人嗎？他是誰？我真的記不起來，或許我真的有一個情夫，或許我真的故意在裝模作樣；我看看四周的人，當(dāng)我的視線掃過他們，他們好像躲避機(jī)關(guān)槍的掃射那樣急急把頭低下。我聽到蒼蠅呼的一聲飛過，茶匙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嘏鰮舨璞S多人在低語，我好像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們都知道這件事嗎？我為什么要裝作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我會怎樣做？

姐把手收回去，笑笑看著我：“其實我哪用替你擔(dān)心，像你這種人，才不會教他好過。”

真的是那樣嗎？我把最后一撮面送進(jìn)口里，拿起桌上那塊紙巾擦了擦嘴。

“即使他結(jié)了婚，我也不會教他好過的。”

我聽見自己居然這樣說。

（十）

兩條瘦削的腿向半空伸展。我觀看它們，像在冬天的道路上，抬頭觀看樹木光禿禿的枝椏。風(fēng)吹過，我期待有一片黃葉飄下來，然而，最后只有一滴汗水，落在我的臉上。我感到一陣冰涼。這時我仿佛聽到窗外架起的竹棚在索索發(fā)抖。然后風(fēng)過去了，一切也就平靜下來。

我合上眼睛，覺得剛才那種感覺似乎已經(jīng)降臨我身體很多次，又似乎從未到來過。男的唇像蒼蠅那樣在我的額上停了一下，一個沉重的身體便離開了我。

我想像男從床上翻身下來，赤裸著上身，走到化妝臺前，扭開了電燈。他拿起了放在臺子上的一包煙。大概煙包是空的，所以他把它搓成一團(tuán)，隨手拋出窗外。我聽到一個路人的大聲叫罵。

這時，玻璃窗上正映著男的形像。他看著樓下微微地笑起來。于是他的影像也笑了起來。然后，他們非常親切地相視而笑。

過了不久，響起關(guān)門的聲音。

我以為男已離去，睜開雙眼，卻發(fā)現(xiàn)原來只是衣柜門給關(guān)上了。

房間的燈光照在男的面上，分明的輪廓令他看上去非常陌生。

我忘了是怎樣跟隨著他走上這所公寓的。我只記得我一直在跟隨著一個巨大的影子，我好像習(xí)慣了在這個影子里行走。

“我愛你。”

男的聲音聽上去很滑稽，就像是在對另一個人說話。

我躺在床上，感到身體里空空蕩蕩的，仿佛一座廢棄的大廈，里面有一道樓梯，有一個人沿著它一直往下走，發(fā)出響亮的腳步聲。我看不到那個人的面孔。我只聽到男的腳步聲，他已經(jīng)推門離開，我知道他正沿著公寓的梯級往下走，但我感到他其實已闖進(jìn)我的體內(nèi)，響亮的腳步聲令我無法平靜。

我走到窗前，男正在樓下走過。但他看上去不像男，而是另一個毫無意義的路人。

（十一）

我站在欄桿前。

她們曾經(jīng)問我：“你站在欄桿前想什么？”

那時我繼續(xù)站著，我聽見自己向著前方叫了一聲。

然后我便回過頭去，看到她們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美和瑤。

她們笑了起來，笑得非常動人，她們笑著轉(zhuǎn)身向課室跑去。那時我也笑了，我想我也笑得很動人，可惜她們都沒有看見。

然而我說了什么？我不知道，其實我不知道我想過些什么。

我想回過頭去問美和瑤，然而我發(fā)現(xiàn)身后只有一輛高速駛過的汽車，它駛過后，在地上留下兩道長長的車輪痕跡。那其實是數(shù)不清的車輛走過后的痕跡。

（十二）

我聽到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你打算怎樣對付他的妻子？”

金魚街上的人很多。我惶恐地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姐正彎身打量著魚缸里一尾鼓脹脹的雞泡魚。她轉(zhuǎn)過頭來。我看到那雙眼很陌生，整張臉都很陌生，那人原來并不是姐。

“你已經(jīng)查到她是誰了吧？”姐的臉赫然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我看到兩瓣烏亮亮的睫毛，她的眼睛眨動，長長的睫毛仿佛就要打在我的臉上。

不，我怎會知道是誰呢？我搖了搖頭。

姐帶著她動人的睫毛退后了一步，咧嘴笑了起來，她的牙齒像一排白亮亮的鋼琴琴鍵，我聽到那里奏出了音調(diào)迅速變動的笑聲。我曾蹲在地上聽姐彈奏鋼琴，我看著日影在她腳下變化著，最后我抬頭，琴凳早已經(jīng)空空如也。我想，我永遠(yuǎn)也聽不懂音樂。

“那你這是打算對付誰呢？”姐瞟了瞟我的右手。

我追隨著姐的視線，看到我手里正拿著一本《兇殺大全》。我被那觸目驚心的封面嚇了一跳。

（十三）

我推開門便看見那個染金發(fā)的女郎和男一同坐在床上：男黝黑的手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伏在她雪白柔軟的乳房上。

剛才我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行走時，發(fā)現(xiàn)男就坐在對面街道的酒吧內(nèi)。金發(fā)女郎把身體移到他的大腿上。男的手從她雪白的手臂滑至豐滿的臀部，然后又消失于上衣之中。

我站在遠(yuǎn)處看著他們。很多來看電影的人喋喋地說著話從我身邊經(jīng)過，不時傳來咭咭呱呱的笑語聲，最后卻只余下我獨自站在電影院門外。賣叮叮糖的老頭也把鐵色的箱子搬到別處去了。一條甩毛的灰狗以迷惑的目光瞟著我，緩步走近，低下頭來，環(huán)繞我的腳嗅了嗅，又失望地離開。

這時男便摟著那個女人走出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迎了上前，車子叭叭的響聲從我身后傳來。我茫然跟隨他們拐入了一條窄巷。女人的高跟鞋在濕滑的地上敲出咯咯的響聲。我好像被這種聲音吸引著來到了一幢公寓前。公寓青綠色的外墻很耀目，我沿著一道暗綠色的樓梯往上走，蟑螂三五成群地在梯級上溜過。

最后我停在３３４６號房門外。我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當(dāng)我扳動門柄時發(fā)現(xiàn)門并沒有鎖上。門里的男和金發(fā)女郎驚訝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里，看來我已驚擾了他們，而這時我想自己大概應(yīng)該離去。

（十四）

車子很快駛離了市區(qū)，前面是無盡的灰白與蒼綠。我看著綿延的公路，不知道姐要把車駛往哪里。我看看姐，這天她穿了一身的黑衣裙，仿佛要參加誰的葬禮。我連忙看看自己，幸好我也穿了一身灰褐色的衣服。

剛才我還沒有把家門打開，姐已經(jīng)在嚷：“快！你現(xiàn)在還在等什么？”

姐的聲線令我莫名地緊張起來。

“快到房間去把布袋拖出來。”

“什么布袋……”我迅速把門關(guān)上。

姐嘿嘿地笑了起來：“你還在裝什么，不就收在床下？利索點，不處理好，很快便會發(fā)出臭味。”

我疑惑著沖入房間里，發(fā)現(xiàn)床下果然是一個大麻布袋。我使勁把它扯出來，麻布袋里裝的似乎是一個人，而麻布上還沾了好幾處紅色的汁液，看上去就像是血跡。我吃了一驚，不知道該怎么辦。

“快把它抬下樓去?！苯愕奶崾玖钗液芨屑ぁ?/p>

姐托起麻布袋的一端，和我一起把麻布袋抬到大廈的停車場。姐放下布袋后，打開了車尾箱，示意我把布袋擲進(jìn)去。

“到頭來你還是殺了她?！弊M(jìn)車箱里后，姐這樣對我說。她的逼視令我想起某個美麗的小學(xué)老師。她們的問話同樣令我不解。

我不明白布袋為何會在房里出現(xiàn)。我想起我看過的一本小說，女主角在一個月夜殺死了一個女人以后，把尸首收進(jìn)了床下。那夜的月色染白了窗欞。我好像就站在那里，感到一陣寒意?；蛘吣歉静皇切≌f里的情節(jié)？

四周那樣荒涼，我以為我們還要走很遠(yuǎn)的路，車卻在我完全沒有防備的時刻停了下來。我探頭出窗外，這里只有長長的雜草，路旁散布著紫紅色的蒲公英小花，三三兩兩的蜻蜒在半空里盤旋。

姐不知何時已下了車，正向我招手。姐的跟前有一架手推車，不知她是如何把布袋搬上去的。這時她轉(zhuǎn)身，推著車，像我們從前去郊游那樣跳躍前行。她黑色的身影仿佛在跳舞，最后沒入草叢。

我趕緊推開車門。我以為我可以像姐那樣輕松地前行，但我發(fā)現(xiàn)那些雜草交錯生長，竟完全沒有可以立足之地。類似鐵樹那樣尖硬的草葉割著我的小腿，我伸手撥開那些長長的枝條，尋找早已沒有了蹤影的姐。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于掙扎出了草叢。我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小片平地，紅色的泥土踏上去很軟。

天空不知何時已變得這樣暗，在灰黑的一片里，我發(fā)現(xiàn)平地中央立了一棵樹，再看清楚，那原來是姐。我想告訴她，站在那里很危險，因為再走幾步就是懸崖。

“快！”姐說，“在這里掘一個洞，把它埋進(jìn)去。”姐看來并不害怕。

（十三）

兩條修長的腿穿過男人的臂彎，像分叉路那樣向不同的方向伸展。風(fēng)吹過，窗外的晾衣竹輕輕搖晃著。然后風(fēng)過去了，一切也就平靜下來。

男人吻了一下女人，從床上翻身下來。他赤裸著上身，走到化妝臺前，拿起了放在臺上的一包煙。

煙包是空的，男人把它搓成一團(tuán)，隨手拋出窗外。剛好落在下一層的檐蓬上，滾動了幾下，又往下跌，打中了一個路人的背，路人抬頭朝大廈大聲叫罵。

男人朝路人笑了笑，作勢要往窗外吐痰，路人趕緊往前走。

男人回過頭來，瞟了床上的女人一眼，拿起放在椅上的襯衣，披在身上，便匆匆離去。

門關(guān)上后，女人便張開了眼睛，起床走到窗前。

男人這時在樓下走過，就像剛才的路人一樣。

這出電視劇我已看過無數(shù)遍，我知道女人接著會輕輕地說一句：

“你不要后悔?！比缓蠛退滔乱黄堪裁咚帯?/p>

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關(guān)掉了錄影機(jī)和電視熒光屏。

（十五）

雨已經(jīng)停了。姐在天臺上等著我。

天臺濕淋淋的地上鋪開了一張格子塑膠臺布，就像小時候野餐時用的那一種。姐坐在上面，她的旁邊放著一瓶紅酒、半只切開了的烤雞，還有一條法國面包。

姐親切地叉起了一片雞肉遞給我，我不好意思地接過來。

“坐吧，坐著吃?！苯阈χf。

我于是把雞肉塞進(jìn)嘴里，然而那片雞肉太大了，一時沒法把它吞下。我忽然想到不應(yīng)讓姐就這樣坐著，便含糊地叫著姐一塊兒吃。

姐沒有答話，笑笑開了紅酒，把紅色的液體倒進(jìn)一個玻璃杯中。

我把紅酒灌進(jìn)嘴里，酒液混和了雞肉鉆入我的食道。我覺得紅酒的味道很遙遠(yuǎn)，像許久以前的一段往事，又像是從未實現(xiàn)的一種期盼。我抬頭看見太陽那樣猛烈，我不知道我是否有一點暈眩，還是我已經(jīng)有點醉。

“他們發(fā)現(xiàn)了?！?/p>

姐忽然對我說：“尸體被警方發(fā)現(xiàn)了?！?/p>

我呆呆地看著姐。姐這時掏出了一張報紙，報紙就像姐的手帕折疊得那樣整齊。但報紙上沒有白兔或花貓，我只看到一張血淋淋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具裸體女尸。我感到也許是我殺死了她，好像的確是我殺死了她?？上铱床磺宄臉用?。

姐的面容在陽光下是那么溫和：“那是說，很快便會查到你的頭上?！蔽掖舸舻靥ь^看她?？晌覒?yīng)該怎樣辦呢？我期望她給予我一點明確的指引。

“我覺得你現(xiàn)在只有兩條路——自首或……”姐朝欄桿的方向瞥了瞥，然后笑了起來。她永遠(yuǎn)笑得那樣好看。

（十六）

男坐在床沿已經(jīng)很久，他的身體仿佛已經(jīng)變成房間的一部分，以致他忽然抬起頭來時，我不禁吃了一驚。

“你這樣太傻了?！?/p>

我坐在床上，靠著床背，感到男的話仿佛來自另一個星球。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我實在不忍心看你這樣。”男說著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的另一只手像蛇那樣鉆入我的的發(fā)叢中，我的頭被按在他的胸口上，我看到前面一片黑暗。

“你要答應(yīng)我，千萬別再做這種傻事……”

我掙扎著抬起我的頭，然后我看到他的臉，他的臉看上去像一堵灰黑的墻那樣認(rèn)真，于是我點了點頭。

男擦了擦自己的臉后，便伸手來擦我的臉，但我感到他其實是把自己的淚水都涂到我臉上。我記得男從剛才進(jìn)來那刻便開始流淚。我懷疑是他的眼淚太多了，以致我覺得自己好像也大哭了一場。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實在弄不清那些淚痕究竟是我的還是男的。

而男這時已穿好了外衣，他的鼻子看上去那樣高傲，嘴巴的線條清晰分明，臉上好像并沒有任何悲傷的痕跡。我覺得也許悲傷的那一個是我。我感到我的面上正流露出可憐的神色。

男滿意地看著我，點了點頭。好像終于能安心離去。

男在離開前瞥了瞥化妝臺上的一瓶安眠藥。我覺得那個瓶子其實是他剛放在那里的。

門眼看就要關(guān)上，而男這時再次回過頭來。他幽暗的面色像一個網(wǎng)那樣張開，圍住了我眼所能及的地方。

“你要答應(yīng)我，千萬別……”

（十七）

據(jù)說，一直沒有人找到我的尸體，然而體貼的姐仍為我起了一個墳。每一年她都打扮得那樣亮麗，來到我的墓前。微風(fēng)吹動墓地上枯黃的雜草，優(yōu)雅的她站在我的墓前搖搖頭，耳墜搖晃搖晃的，放下一束康乃馨，嘆口氣說：“有什么辦法呢？你就是這樣。”

我本來想說，我其實并不喜歡康乃馨，然而后來想想，我真的不喜歡康乃馨嗎？其實我也說不上來。我只好讓我的墓地一直飄揚著康乃馨的氣味。

（選自香港《文學(xué)世紀(jì)》２００２年第１１期）

·責(zé) 編 廖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