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錫山
與遠行的母親傾訴
在寒將盡暖欲來的三九天里,在離新春佳節(jié)還不到一個月的日子,在兒媳天天都祝福您長命百歲的聲聲祈禱中,在我已定下明天就搭乘火車去看望您之際,您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乾坤朗朗,我卻頓感天昏地暗。就像一棵大樹轟然斷了主根,所有的枝葉都沒了血脈和魂魄。
小孫子勸我說,爺,你別難過。我說,爺爺再也沒有母親了……
四年前,在藕合色的梧桐花掛滿了枝頭的時候,90歲的父親遠行了。父親彌留之際,一輩子都古板傳統(tǒng)的內向的他老人家拉住了你的手——我生來第一次見到你們牽手。父親說,亭娘……我,不、不行了……亭是我大哥的小名。那一刻,父親流淚了,您也流淚了。那時,母親您雖也已是九十高齡了,卻是非常的硬朗。您勸說著父親不要傷心。誰想今天您卻走了。
我頓覺眼前的路窄了,甚至是路盡了。因為,我從此再也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兒子了。兒子,對于我,已經只是一個過去式了,準確地說,只是一個干枯了凝固了的符號了,因為我再千呼萬喊親娘啊,都無人應答了……
我再也沒有母親了……
母親,在有你的日子里,不管你的年歲有多大,我總有一種安寧感,和由此帶來的幸福感和自豪感。你就像我們身后的一面墻,我們隨時都可依可靠,你就像我們頭上的一把傘,隨時都為我們遮風擋雨,你就像每一天都在我們身邊的一尊佛,日日夜夜為我們保佑呵護……
娘啊,娘,母親啊,母親,我的喊聲,你聽見了嗎?
你出生在膠東一個叫做高家的大村。在咱們莊頭村,我們叫高家是洼里。那里高姓劉姓居多。你姓劉,叫劉進芝。那里離渤海很近。村上不少的人都做著與大海相關的生計。姥爺是推鹽的。我從未見過姥爺,知道姥爺是從你年復一年的追憶里了解的。一架笨重的木制獨輪車,載著三個大編簍,姥爺在后邊推著,毛驢在前邊拉著。車輪沉沉,姥爺就這樣沒白沒黑地追著車轍奔波著,整整一生。是苦辣日子的浸泡,還是與風霜雪雨較量的磨礪?姥爺?shù)钠夂鼙椿鹁椭?。老人家偏偏慣養(yǎng)你,對你是百依百順。是因他有三個兒子,只你一個閨女,還是你打小就聰慧懂事?給你起下的乳名便是“姣”。
靠姥爺拼命地勞作,家景總算過得去??珊镁安婚L,由于勞累過度,還有氣大傷身,姥爺六十出頭便撒手人寰了。那以前,大舅因賭錢害怕父親的打罵,北窗逃匿,再無音訊,直到大躍進的年代才回到故里。二舅夭折。三舅去了北平給人當了伙計。你便早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擔。一個男人主持天地的年代,一個小腳女人主持了家里的一切,多難!大概就是那前前后后的歲月造就了你的性格。
那是兵荒馬亂的歲月,為吃穿操持自不必說,想象不到的苦你吃得太多太多……
想起你幾次竟然心靜如水地對我們兄妹講過的那個風高月黑的秋夜發(fā)生的事情,至今我都毛骨悚然。“大姨,大姨,我是五城的瑤柱,到你家找口水喝?!币拱氲暮蟠吧嫌腥撕澳?。五城是你的姥姥家,瑤柱是那里的一個壯年漢子。你聽出聲音有詐,大聲喊道:“誰也好,晚上不開門!”“老鄉(xiāng),開門啊,我們是過路的八路,開開門打聽個道?!睅滋旌蟮囊拱胗钟腥嗽谖莺蠛暗?。你聽出聲音耳熟,便回話道:“有事明天辦,晚上不開門!”后來的又一個深夜,突然火光沖天,狗吠雞飛,鄰居家的麥稈垛起了火。你告訴家人誰也不要動……
火災后第二天夜深,起風了。你總覺得心里有事,睡不下,不時地欠欠身子從窗戶瞅瞅院子。冷冽的月光下,東院外的高糧穗不停地拍打著土墻。突然,一個黑影爬上了東墻,又一躍跳進院來,從地上摸起一塊大石頭,猛地朝窗戶砸來。頓時,整個窗扇轟然倒在了炕上,冷風隨著那人一齊涌進了屋。姥姥和舅母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了。黑夜里,那人直沖向舅母,拽著舅母的手,一邊往外拖,一邊齜著白白的牙齒喊道,我們耍耍,我們耍耍……那時候,母親你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雙手緊緊地攥住舅母的一只胳膊,三寸小腳死死地蹬著大柜,大罵賊東西……不知僵持了多久,屋后有人喊問:賊走了沒有?那賊見勢不妙,慌忙奪窗而逃。原來,在姥家做伴的尚姐姐慌亂中跑出屋報了事。你安慰了舅母,把幾乎不省人事了的母親扶了起來,又掀起被子找到了壓在下面的我大哥,這才感覺自己的脖子濕漉漉陣疼,順勢摸去,滿手是血。原來那賊早在你脖上捅上一刀。四寸多長的口子,血肉模糊……
你和日本鬼子遭遇過,你與二鬼子周旋過。你都沒有害怕過。
娘,你走了,從來不怕事的娘永遠地走了。和你有說不完的話呀娘……
從沒問過母親你是年方幾何來到我們李家。你雖是從洼里來到嶺上,日子卻是從嶺上掉到了洼里。記憶中,聽你哼過為數(shù)不多的幾句歌謠:“兵打山海關,大炮放兩天……”“觸針(蛐蛐)叫一聲,窮人嚇一驚,有的穿馬褂,窮的觸肋巴……”“一層布遮層風,十層布過了冬……”多少年后我才懂得,那歌兒全是你心中苦水的流淌。我們李家地少人多,家境貧寒。聽母親說,大年三十,幾個地瓜、幾碗清水就是年夜飯。你常學著奶奶的話說,那叫“清水發(fā)”。我看得出,你說這話,是幾分凄婉,幾分心酸,還有幾分揶揄。因為你說時總是笑得流淚。
可你從未嫌棄這個家。幾十年你都用心血和汗水,還有淚水支撐著這個大家。分家后,你成了名符其實的一家之主,父親做了你的助手。老李家在莊頭村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家,父親更是。全家的生產籌劃,生活安排,借借倒倒,大事小情,都要由你掛帥。不僅僅是掛帥,還要出征。苦日子難熬啊,你就精打細算。你捻麻繩子,打卻子(把碎布用漿糊粘到一起),做鞋子;買蒲子,刻密子,編疙瘩子(一種草鞋)。我們偶爾買上一件新褂子,沒上身,你先給掛上褂底,買上一雙鞋,沒上腳先用皮子包了前臉兒。平時我們的衣服你總是縫了又縫,補了再補,卻是干干凈凈。
枯黃的丘陵沒有一點兒生息,微微的地氣升騰著虛幻的希望。難熬的春天啊,要錢沒錢,要糧沒糧。這時你總是火得兩眼通紅、滿嘴口瘡。買不起藥,你就吃野菜。婆婆丁、苦菜子、長芽子、曲曲芽,你都能入口。你說,野菜能充饑,更能敗火。至今,我還保留著吃野菜的習慣,那便是你熏陶的結果了。現(xiàn)在吃來,是另一番滋味了。三年自然災害時,家家吃野菜、樹葉,許多人吃得臉胖身子腫,有的人活活餓死了。你晝夜操勞,日日見瘦,為我們精心調理,一家人雖也絆絆磕磕,但總算熬了過來。
你很似我姥爺,秉性剛烈,說一不二。記憶中,父親幾乎沒打過我們兄妹,你打我們卻是常事。小時,我們出門玩耍,只要聽到你在村南一吼,便趕忙乖乖回家,稍有遲疑,你就動了肝火。一次你打我,我竟說了,等你老了的……現(xiàn)在你不僅老了,而且匆匆遠行了。想來,我的眼晴又濕了。有一次,已在東北的大哥在一封家書上問候姥姥,時髦地用了“外婆”二字。你聽了,勃然大怒:什么東西!婆不說,還歪!當即讓父親回信問罪哥哥,直至哥哥回信認了錯,你才息怒。
你剛直不阿,對內對外一個樣。在我們村,李姓是“少數(shù)民族”,是“插村戶”?!捌凵?,大概是動物共同的劣性?我們李家?guī)纵吶嗽诖迳险f話辦事總是小心翼翼。老實卑微已融入了我們的骨子。娘啊,你來到李家就不接受這樣的老實。你要和大姓人家平起平坐。走在坑洼不平的老街,你總是昂首挺胸,說起話來總是高聲大嗓,笑起來也總是大口朗朗。有人容不得你了。有一年,哥哥偷吃了人家一個桃子。在膠東,桃樹家家有,吃一個桃子,算不得大事。有人小題大作,你不服。爺爺打了哥哥,對你說,老實認個錯不就得了。你和爺爺吵了起來,嚷道,認錯,也不能這么個認法。村上便開會斗爭你。會上,你就是不認“罪”,他們讓你站桌子。可憐你的小腳啊。你登上桌子,就是不低頭……有一年,我無意踩了村上二高家的麥苗,二高打了我耳光。你火冒三丈,與他爭辯。你幾次背著我告到村長。村上終于狠狠地批評了二高。
我再也沒有母親了……
母親,你是剛強的,有時卻是十分的脆弱。你常獨自一人關上門大哭起來。許多時候,我們竟不知道你為啥而傷心。你哭時,總是邊哭邊這樣訴道,爹呀,你怎么不管你閨女了……爹啊,閨女抱屈死了……你受了多少苦,蒙了多少冤,頂起了多少壓力,你不愿與家人訴說,以免添了別人的負擔。多少年后我才這樣認真地想,哭,或許是你最好的宣泄,你有如此的壽限,除了別的原因,或許與你??抻嘘P?
那年,大嫂為工作,把女兒愛萍從東北送到了莊頭。侄女長得俊俏,你就天天把她裹在懷里,走街穿過洞(胡同)。村里來了電影隊、戲班子,你抱著孫女專朝人堆里扎。人家夸愛萍,你也夸:全村頂數(shù)俺孫女長得俊了。兒女們給你郵來錢物,你會滔滔不絕地和郵遞員嘮個沒完,像下通知似的在村上說個不停。郵遞員說,大娘,你要是有文化,都能到中央當婦聯(lián)主席。你聽了,總是張著已經沒了牙的嘴笑得前仰后合。你總是不服老。那一次,你對我說,順(我的小名),我愁了。我說,娘,你愁什么。你說,我愁以后老了可怎么辦?那年,你已是八十八歲了。你常常到村南公路旁坐上小板凳看掖縣城到三山島的人來車往。一次一伙年輕人見你穿著平平、神情專注,便指著你喊:癡士(傻子)!你反唇相譏:比你精(靈)的來!
母親,你這樣的硬朗,怎么會走了哪。我不能相信,永遠也不相信。
我明明看到、深深知道,母親你如鋼的性格里,透著滾燙的溫情和善良。要飯的臨門,你總是好好答對,特別看不下眼帶著孩子的討要者。每每這時,你總要把人家叫進屋里,讓人家老老小小熱湯熱水吃頓飽飯。我的叔伯爺爺,無親兒女,后閨女硬不養(yǎng)老。你把老人接了過來挖屎端尿,送飯洗衣,一直妥善送終。打過我的二高,壯年喪妻。擬續(xù)的妻子便是洼里高家人。那女人向你訪聽二高的人品,你凈說人家的好話。你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過去的事了,記它干啥。后來你竟與二高媳婦成了稱姐道妹的好朋友……
母親你遠行了,我應該認真地向你賠罪,這罪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贖回的。我也無意讓你饒恕。
我十五歲離開了膠東。四十余年,回故鄉(xiāng)探母不及十回。每次你見我便哭,我走時,你從不掉淚。我知道你用心的良苦。每次回家都下決心天天守著你??墒怯H戚朋友、同學好友、街坊四鄰都要見見。每次都是來去匆匆,留給你的時間真的不多。每次都會讓你失望,也都讓我悔恨至今啊。最令我不安的是父親去世后這幾年,我總想回去多住些時日好好侍奉您老人家??晒ぷ骼p身,而且又有了孫子,難于踐言。聽說你見了重孫子樂樂的百日照,樂得合不上嘴。我聽后異常高興。就像你對待兒孫,我確是真誠地將生命的一部分捐給兒孫了。沒有最后對你盡孝,終生遺恨。我怎能求你饒恕啊。
我再也沒有母親了……
我深深地懂得,一個兒女僅給老人寄一些錢物是遠遠不足的。沒能最后守在你身邊,遠隔萬水千山也是一個因由?小時候,鄰村唱戲映電影,你輕易不許我們姊妹前往。齊魯是“父母在,不遠游”的國度,可母親呀,你以博大的胸襟和氣魄把我們哥兒仨放飛了東北。兄長17歲到了牡丹江,我投奔兄嫂去了大興安嶺,三弟不足20歲投奔了我的扎蘭屯。如今,多少人向往和揮師山東??赡菚r候,闖關東是新生之旅,是美好征程。你對我們哥們兒都一路放行,不,不是放行,是總策劃、總導演。我們每個離家,你都從不猶豫。父親卻是戀戀不舍。父親年邁之際,經常絮叨:哪怕留一個在家也好……你卻終生不悔。一次,我隔簾聽你勸說老父親:都像老抱窩雞一樣摟在身邊,有啥出息,都那樣,社會不就完了嗎。我禁不住心頭一熱,母親啊,你放飛了我們不僅僅是想到李家,你的心中還有一個大家啊。如今想來,或許母親你也有過父親那樣的思緒,可憑你的性格,你是不會溢于言表的,我說得對嗎母親?浪跡天涯海角,天各一方,盡孝之憾此生難贖!
我知道,母親實實在在地安息在了我的故鄉(xiāng)莊頭村的東河岸邊了。母親,你還能避風躲雨嗎?你是會測風觀雨的,而且十拿九穩(wěn)。你總結了許多諸如“母雞晚上窩”“水甕穿潮氣”“蟻子鉆鼻眼”等看天的土方,還有“朝紅不出門,夜紅行千里”“當時下了當時晴,不用幾天準找零”之類的諺語。每當那時,你就會在院子里大聲喊:明天天不好,出門拿蓑衣帶草帽啊。再也聽不到這聲音了。我們倒要喊了,母親,你要注意風雨,保重身體啊,你聽見了嗎母親。
我再也沒有母親了……
我第一次聽到的,是你的喊;我第一次看到的,是你的臉;我第一次依偎的,是你的懷;我第一次的長哭是因為你走遠……
母親啊母親,你是永遠活著的,永遠活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