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丁兒
十年前,正是夜總會歌手市場走俏的光景。我所在的文工團幾乎沒有什么演出,經(jīng)常處于“吃不飽”幾個月都上不了舞臺的狀況。在團里還算是臺柱子的我也難逃此劫。
起初,我也不過是陪著同行跑跑場子,自己對這種演出還很是不屑??勺鲅輪T的總是不喜歡站在臺下當觀眾,更禁不住掌聲的誘惑,于是我偶爾也客串性地亮一亮嗓子??赡苁俏业穆曇粝鄬τ谀切┩ㄋ赘枋诛@得專業(yè),在這樣的小場子里,我大多時候根本不必借助麥克風,聲音就已經(jīng)繞梁,所以吸引了眾多推祟實力的看客。彥青就是其中之一。
彥青說,他就是被我的《英雄贊歌》給迷住了,他幾乎夜夜追隨。
彥青是個執(zhí)著的男人。在彥青的執(zhí)著中,我慢慢有點喜歡這個看上去有些斯文的中年男人。我接受了他的邀請,我們一起聊天、喝茶、吃飯,還讓他陪自己購物、逛街、健身,聽他耐心地在一邊提著建議。我甚至習慣了有事就找他,有時候事情小得連我自己都嘲笑自己小題大做。我也知道,他是很樂意伴我左右的。兩個人就這樣輕輕松松地約會,像老熟人,又像兄妹,又像好朋友似的。
雖然我對他有了一些依賴,但的確從沒留意過他的家庭,只知道他有個大他兩歲的老婆,在家做全職太太。雖說內(nèi)心有了喜歡的感覺,但看他君子似的與我相處,我也就有了僅此而已的想法。
直到有一天,既不是什么節(jié)日,也不是什么生日紀念日,彥青突然到了我的單身公寓,手里拎著大包小包的超市食品。進門就說要給我露一手。看他胸前掛著粉紅色圍裙,在廚房里左右地忙乎,一時間,我竟有種眩暈的感覺了,被他居家男人的溫情深深感染,還有一種感動,慢慢地升了上來,心里暖暖的。
在紅酒的陶醉下,我有了讓他抱一抱的念頭,很想把頭放在他的胸前,就那么靜靜地靠一靠,我希望他不再那么穩(wěn)重,不再那么矜持,不再那么只是傾聽……
就在我獨自暗想的時候,我驚訝地看到,彥青走進我的臥室,像個主人似的一件件脫下衣服,換上他自帶的睡衣,說是洗個澡,然后徑直進了浴室。我注意到,在換衣服的時候,他把眼鏡摘下來放到了床頭。這個細節(jié)叫我的心狂跳不止。
和一個男人如此暖昧地同在一個屋檐下,我從未體驗過。我不知道該怎樣等待浴室里的他。站在自己熟悉的家里,我卻完全不知所措,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只能想像。這個只讓我感到過親切的男人,會給我?guī)硐矏傔€是恐慌?聽著浴室里嘩嘩的水聲,我覺得自己失去了想像力……
原來,雷池就一步之遙。
我知道,自己是被他的從容所征服。其實他一直很清楚我內(nèi)心的每一點微小變化,那看似突然的見面,實際上在完成一次水到渠成。我們從一對手都沒有拉過的男女,瞬間就完成了質(zhì)的變化。如膠似漆地依戀和纏綿,一下子就填滿了我們的“日子”。
幾年時間就這樣沒有知覺地度過了,我們之間幾乎從未發(fā)生過不愉快,人們耳熟能詳?shù)哪切┮鸦槟腥撕臀椿榍槿说臓帬幊吵?,在我們的情感生活中始終沒有出現(xiàn)過,也許,這和我從未要求他承諾什么有關(guān)。我們之間還沒有什么話題可以叫我們沉重起來。
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向自由自在的我,開始注意起身邊那些單身女友的歸宿,我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被她們的結(jié)婚生子所觸動。過去那種無所謂或不怎么羨慕的心態(tài),被一種癢癢的渴望替代了。我動不動就跑去自薦給人家?guī)Ш⒆?。有一陣子,女友們有事情就把我叫去幫忙帶孩子,或者干脆把孩子送到我家里叫我代管幾天。我對此簡直有些樂此不疲,心甘情愿地當著眾多孩子的干媽。說實話,我的耐心和細致,讓那些孩子的媽媽們自愧弗如。她們紛紛勸說我趕緊生孩子吧,年紀大了懷孕生孩子有危險,而且容易不健康。原本就喜歡孩子的我.一下子被孩子弄得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沖動。
當我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難免滔滔不絕地說起那些孩子,時不時地說到自己有孩子會怎么樣。彥青除了傾聽,偶爾也會不咸不淡地點評幾句。談孩子難免談到婚姻,可關(guān)于婚姻,我們還是只字不提。和過去有所不同的是,我們開始有意識小心地避免提到婚姻。也許是對此還沒有想好,也許是不知道對方的想法不便貿(mào)然觸及。我知道自己擔心什么,我擔心“婚姻”的話題會使我們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裂痕,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我內(nèi)心對孩子的向往越演越烈。我確信我的“孩子”和婚姻無關(guān),但我的孩子一定和愛情有關(guān),我愛他,我還相信我們終究會永遠在一起,我和他的孩子該天經(jīng)地義地出生了。
終于,我對彥青說:我想生一個孩子。我以為會嚇著他.他會誤會我用孩子要婚姻。可他看起來很平靜,看著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他,我想我眸子里滿是企求和向往,彥青竟說:“跟誰生啊?”
一句話惹惱了我:我還能跟誰生啊?當然是跟我的愛人你呀!彥青居然著急地說:你得跟你丈夫生。他話音未落,我的眼淚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似的,奪眶而出。那一刻我似乎才意識到,他一直是我心中的丈夫,而我卻不是他心中的妻子。我顫著聲音問他:“你從沒有想過和我生孩子嗎?”
聽到這里彥青好像猛醒了,在瞬間的猶豫之后,他還是擁住了身體有些僵硬的我,趕緊說著一連串對不起的話。那天,我表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不依不饒,像是積蓄已久的怨,在瞬間噴薄而出。我們都明白,一直擋在我們之間的那層隔膜終于捅開了。
對我來說,自從認識彥青,我們之間就有著許多未名的膜。兩個人從不溫不火,到彼此牽掛,再到難舍難分,每個第一次來的都那么不經(jīng)意,那么美麗如虹。那些膜,就是這樣一層層被美麗地揭掉。每揭一次,都是歡喜的。唯獨這一次,我感到心痛難忍,心里有了許多委屈。
我們坐下來,進行了一次艱難的對話。兩個人都覺得骨鯁在喉,又都覺得難以啟齒。他知道我想聽到什么,可他無法讓我滿意。那個沒有工作,依靠了他一輩子,已經(jīng)到了要當奶奶年紀的女人,不僅僅是他孩子的母親,他不能想像丟下她會怎么樣。我也知道他能說什么.可我不想聽什么理由。我的生活乃至我的將來,也是系在他身上的。我怎么能無所謂?
那次,我說了我們相識以來最多的話,也流了最多的眼淚,彥青也表現(xiàn)出了我們相識以來從未有過的沉默。我說著他聽著,我們哭著抱在一起。七八年的感情,有太多的回憶和快樂,也有太多的難以割舍的聯(lián)系。痛苦是因為說不清楚,喜悅也是因為說不清楚。
彥青知道,我是跟他要個歸宿,也要給他一個歸宿,他心里是感動的。他說能得到我的感情他已經(jīng)很知足,如果能在婚姻中相伴一生,對他來說,是人生的一個夢想。他說,這個夢他做過。他試圖跟妻子和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兩個孩子談,但遭到很堅決的反對,孩子們表示,如果他離開他們的母親,他們就不認他這個父親,無論他怎么努力說服,毫無商量的余地。于是,萬般無奈的他,只好放棄,用我一直以來并不一定
想和他結(jié)婚來解脫自己的放棄。
就在我們最為糾纏不清的那段時間.我曾偷偷破壞了他的避孕措施,讓自己懷了孕。他當時費盡口舌勸說我,我滿心的委屈又滿心的不忍,更不能無視孩子的將來。無奈地把孩子做掉了。我哭著說只想生一個我們的孩子,再不生我就不能生了。
在一個暖風陣陣的秋夜,彥青來了。我那天情緒很好,想出去散散步。一向沉穩(wěn)的彥青,顯得神色有些慌張,答非所問地說要出差幾天,一會兒又說就在我這兒住幾天。結(jié)果,他真的住了下來。我喜出望外,因為他從不在我這兒過夜。我歡喜他在家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完全沒有注意到彥青的反常。
第三天,彥青接到一個電話,他當時就臉色煞白,手機差一點就脫手而落,他支支吾吾幾句就趕緊關(guān)了手機。當時,我沒有多想,以為是他幾天沒有回家的緣故,就不想多問。到了夜里,彥青像個受了驚嚇的孩子,突然把頭埋在我的懷里嗚嗚地哭起來,還說自己殺了人。我追問時,他卻又笑著說沒有殺人……
原來,他鬼使神差地給生病的妻子服用了一瓶安眠藥,以為人會死,沒想到,昏睡了整整兩天的妻子,蘇醒了,他接到的就是妻子找他的電話,他妻子居然對發(fā)生的一切渾然不覺,以為自己就是睡了十幾個小時而已。
那夜,我們兩人喝了很多酒給自己壓驚。彥青語無倫次一遍一遍對我說自己是一念之差,求我不要把他想得太壞。的確,他用這種不顧一切的方式,叫我很是后怕。也讓我第一次從心里體諒了他的無奈,因為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的軟弱和無助。我只好穩(wěn)定住自己的情緒,不斷地安慰驚魂未定的彥青。
事情居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不知道是他妻子真的渾然不覺,還是她意識到了什么,只是沒有證據(jù)。在事情過后不久,他的妻子很快就同意離婚了,她要走了一大筆錢,然后毫不留情地把他掃地出門。
我們的愛情終于可以走在陽光下了??擅鎸σ呀?jīng)離婚的他,我不可抑制地固執(zhí)起來。我腦子里都是孩子,一提生孩子,我就情緒激動,好像這是他欠下的一筆債。對我來說,似乎結(jié)不結(jié)婚已不重要,生個孩子才是我們首先要決定的大事。這叫他很是費解。
彥青離婚不久,我說為了生孩子快點結(jié)婚,他說剛離婚就結(jié)婚,他的孩子們會不認他這個爸爸了,那樣他會痛苦一生,我們也難有幸福,等過兩年再考慮結(jié)婚的事情。我說那就先生孩子,我的年齡不能再等了。他堅持說結(jié)婚后再生。無論我怎么強調(diào)生孩子的理由,彥青斷定我想生孩子實際上是要婚姻。所以他反復(fù)勸說我他一定會娶我,等我們結(jié)了婚再考慮要孩子的事情。我們幾乎天天為此爭論不休,可總是難以一致。我感覺自己的精神都快要崩潰了。
此時,彥青的孩子們突然關(guān)心起爸爸來。和孩子們一直處于對峙冷淡狀況的彥青,開始被孩子們的孝順弄得受寵若驚。他不再愿意和我討論生孩子的事情,一門心思為他的孩子出國、結(jié)婚忙碌,對孩子們是有求必應(yīng)。每當他和我在一起,只要接到孩子的電話,他丟下我拔腳就走。我稍有不滿,他就皺起眉頭沉下臉,責怪我不通人情,和孩子計較。我只有眼睜睜地看他天天圍著那兩個二十幾歲的孩子轉(zhuǎn),根本不和我談生孩子的事情??晌沂冀K認為,結(jié)婚對我和彥青是遲早的事,生孩子才是頭等大事。
那段時間,彥青的孩子們成了我的“情敵”,我和他們吃醋,和他們爭奪感情,和他們計較每一點得失,簡直是寸土不讓。他給孩子買房子,我也要房子:他給孩子操辦婚禮,我也要結(jié)婚;他想滿足孩子出國的愿望,我就說把我先辦出去……目的只有一個:生個孩子。我說我有了我們自己的孩子,我就專心做母親,你和孩子的事我不再參與,可他就是不談孩子。
拉鋸戰(zhàn)讓我感到精疲力竭。我想不通,既然終究要長相守,先讓我生個孩子又有什么不可以?我開始懷疑他根本就不再想要孩子。于是就質(zhì)問他,起初彥青連連否認,還說他也希望能有個和我一樣漂亮的孩子,有個我們愛情的結(jié)晶。在我的一再逼問下,他終于沉默了,最后吐了一句: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和我的孫子一樣大吧?
我像遭到雷擊一樣,呆坐著不再言語。一直活在自己理想里的我,被現(xiàn)實擊中了。我終于知道,他根本就不想和我生孩子,愛情在親情面前,毫無招架之力。
我徹底失望了,甚至是絕望。如果彥青根本就不想和我生孩子,年過四十的我,也許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做母親了。
我只能用沉默來應(yīng)對一切。面對我的沉默,他用一種等待判決的樣子來面對我,這叫我有一種難以忍受的失望。他沒有想到,我給他的判決就是我從此從他的視線中消失,從所有熟悉我的人的視線里消失。
我沒有留下任何可以判斷的音信,沒有所謂的攤牌,沒有悲情的告別,更沒有難舍難分關(guān)于未來的設(shè)想,我沒有給他留下一句話,遠去了南非。或許我們只能有這樣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