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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狼

    2005-04-29 00:44:03
    駿馬 2005年6期
    關鍵詞:姨太太營子大姨

    詹 瑋

    不算引子

    娘說,人活一世恩愛貧富,高尚卑鄙,恨仇仗義,到頭來都白轟轟烈烈一場。你的兩盞燈一滅甚也看不見了,你的天就算塌了。第二天的陽婆婆依舊照在北大荒上,來自東南西北的風依舊忽高忽低,琢磨不透地刮著,活著的依舊轟轟烈烈。我很忙,顧不了我娘這扯東拉西的絮叨,我得考慮自己寫這勞什子小說頭都寫禿了,是否該獲個獎之類的。然而,在我的漫不經心中我娘悄悄兒地死了,就跟雞毛落地一樣,一絲音兒也沒有。

    后來的日子少不了懷念了,在寂寥的無邊的長夜里,這種懷念愈加深重,困擾著我無法入眠?!澳?,”我說,“您老在天有靈,不肖之子本屬馬背上人種,雖丟失了騎手的挺立與勇猛,但兒沒有丟失崇尚他們的精神,兒惟能孝敬您的就是把您那零亂的絮叨完整地拼湊一遍,兒不才?!?/p>

    那個遙遠的冬天太陽出來的時候很少,天銀灰色兒,毛雪不斷地紛揚著卻又沒有痛快淋漓地下一場,當然開始是這樣。這季節(jié)地上刮著一股攫屋大風,這風猖狂得著實嚇倒一批骨架完整的男人。因為這風狂嘯著說自己就是太陽,風愈刮愈瘋,終于也向高原我姥爺?shù)募覉@席卷而來。

    那時,我姥爺手下的兄弟們正忙著打一群狼,那天正下著入冬后的第二場雪,草地上薄薄地灑了一層,整個大草甸子和其他草原上鋪了一塊潔白、柔絨的大地毯,踩上去極有彈性,蕭條枯干了的荒草隱在雪下舒坦地冬眠。狼們都饑腸轆轆,紛紛鉆出洞穴。它們在草地上左顧右盼,以凄厲的嗥嗷召喚同類集結。它們將在首領的帶動下,敢向包括人在內的一切生靈發(fā)起進攻。狼的狡猾不次于狐貍,交戰(zhàn)時能勝則攻,勢劣則退。

    雪落了一陣便停了,天氣還不錯,一隊大多都騎著銀河馬的人組成狩獵隊伏在一片洼地丘端上,擺成一行簸箕狀的陣勢,他們等著群狼入口,然后扎住口子,來個合圍,規(guī)模頗大,場面熱烈壯觀。等狼的工夫有的男人掏出揣在皮襖里的酒葫蘆愜意地抿兩口,心情可以,便唱出兩嗓子:

    六只眼睛的鬼喲伊

    三只眼睛的狼

    夜半叼走咱的羊

    沒甚犯愁的咧后生

    給你馬兒的繩韁子

    天寬的道兒在腳下……

    我娘那年五六歲,頭戴里外全毛貂皮帽,上穿夕陽狐皮發(fā)燒襖,腳露鑲花小馬靴,懷抱親親波斯狗。她和奶娘坐在一掛雙套馬的榆架膠輪馬車上,車斗內鋪墊著羊羔子皮,我姥爺最疼我娘,連出來打狼也帶著,今兒個出來他的二姨太倒沒來。我娘抱著那個叫親親的波斯狗的情感不亞于若干年后抱著她第一個孩子的情形,這多少引起我對那條狗的嫉妒。

    她的奶娘緊挨著她坐著,車倌兒從車轅子下提溜出一小桶沒脫皮的次等莜麥戔戔放在馬頭前,兩匹馬一遞一口哧噴噴井然有序地嚼咽著。車倌兒除愛馬外還能唱幾嗓子,他是我姥爺家趕車的半老頭,我娘的奶娘和姨娘每行遠路老是他趕車去,比如三月十三去大喇嘛營子趕廟會,四月初二往鞋板子崖討仙藥,六月六下壩看山東和滿洲里的二人臺戲會演賽和八月去雞西一帶看騾馬驢牛羊狗兔交流集……廟會不少,香火倒也旺,剩余節(jié)集,熱鬧非凡,農牧交流,紅男綠女,騎高頭大馬的,騎驢趕牛溜馬牽牧犬的;姑娘媳婦小嫂嫂穿上展棱棱的新衣鮮袍,七幫八伙,三五成群,楚楚惹人,大小伙二后生趁時大展馬背功夫,以便獲得心滿意足女子的愛的那個情,更有那大懶漢癩光棍兒掮著破褡褳喝得醉醺醺糊涂到看天也不藍時便野唱一頓:

    嗨嗨嗨三姐二妹子呀也

    你看爺們兒怎說

    你家爺們兒是窩囊蛋

    一早不如跟了咱咧

    咱家有的是大紅馬嗨嗨呀也

    說的是唱,正兒八經跟正宗的公牛哞也似的。平時人稀畜旺農牧混雜的這一大片北大荒上不知從哪兒就鉆出這么多人來。遠近聞名的我姥爺家和他所壟斷的臥馬營子的人們,對此集會是最積極踴躍也最快樂的時候,尤其在我姥爺家具體做事的人,男的騎高頭大馬,女的坐大紅銀箔沿邊車,浩浩蕩蕩,大顯富貴榮耀。

    埋伏圈設下兩三個時辰還不見引狼車把狼群引進來,男人們等得心兒發(fā)癢,都在議論引狼車上的人是否被狼吃了。漆天鵬就在引狼車上,我姥爺心里有數(shù),漆天鵬不會窩囊到被狼吃了的田地。這小子武藝不錯,馬背上弄刀槍沒說的,我姥爺讓他領著營子里的幾十名二桿子保營子護牲畜,有些長槍和順手的快馬,周圍方圓幾百里的盜馬賊是不敢對文家臥馬營子一大片草場上的牲畜打主意胡亂造次的。我姥爺財博底厚,結識各類行武團伙不少,惹了他恐要吃虧,當然有人也不排除懼怕漆天鵬這個狼養(yǎng)的性,打起來不要命且腦瓜子賊靈;到底更實際的原因,我姥爺?shù)牡苓@家伙有百十號人馬,盡管兩年前哥倆因一個婆姨爭風吃醋互不相讓鬧翻了臉導致分道揚鑣,但哥們兒畢竟是同一個奶頭上吊大的,你敢摸文家臥馬營子的女人和財物,文老二是不會袖手旁觀的。更何況他手下的狼羔子們多是文家臥馬營子的。于是臥馬營這地方過著挺安寧的生活。

    “來啦來啦?!避囐膬喝缕饋?,好幾個人先哧溜兒地騙上馬背。車倌兒抹了把銀柱似的清水鼻涕,將馬料桶掛回車轅底,也一個利爽跨上車前轅座子上。他勒緊韁繩望著自遠而來那螞蟻般大小的狼們,臉上露出聞到烤羊肉味道的笑。

    “嗒嗒嗒”一位騎著騏驥白大馬的首領模樣的人物朝車倌兒奔過來,上身披著狗皮黑大氅迎風擺動,這就是我姥爺。這人年近六旬但還有一把硬朗的身子骨,瞧那臉透出古銅色般的健康,粗壯的短眉下壓一對鷹似的小眼珠子,當然那眼珠子是比不上年輕人的亮了。他靠過車來,探傾著腰拍拍我娘的頭說:“狼來了,你怕不怕老閨女兒?”

    “小親親怕呀爹?!蔽夷镅鲋^說。

    “老閨女,咱回去哇,嚇人咧。”我娘的奶娘歪著頭勸我娘。

    “不?!?/p>

    “哎,這閨女家不該看這景兒的?!?/p>

    “沒事沒事你們別上前就行啦?!蔽依褷斢置嗣夷飸阎械牟ㄋ构??!皠e動,它睡覺呢。”我娘撥開她爹的手,我姥爺捏住我娘的手在他臉上搓了搓胡子直起腰跟車倌兒說:“你把車趕穩(wěn)點兒,別往前去咧。”

    “行的大爺。”車倌兒一臉的忠耿。我爺穿著兩只大黑馬靴的腿翅膀般在馬肚子上呼地扇動一下,白騏驥馬“嗖”地躥向伏擊陣。

    引狼車上堆積著剁成拳頭大小的塊狀羊肉,引狼車上的漆天鵬趕馬疾馳,另一漢子不斷地往車后拋灑羊肉塊,一群餓狼沒命地廝搶,一路跟來,直進入伏擊圈,幾匹快騎箭一樣兒將狼的退路封住。

    “文大爺,火候正咧。”我姥爺身旁的一位肥胖的大胡子說。

    我姥爺一偏頭順勢摘下長槍端在手中,狡黠的快意掛在臉上,整個伏擊陣上的男人騎在馬背上威風凜凜,端槍的攥刀的,都沉醉在獵手特有的剿滅野狼的狂熱嗜欲中。有幾只狼已追上車子,緊貼車尾嘶聲殘破。這是幾只狡猾的老狼,它們不屑關注車上拋下來的微小誘餌,眼中所盯上的是車箱內耀眼的肉堆。這時引狼車上的漆天鵬與另一漢子敏捷地跳上拉車馬的背,在兩匹馬背上,他倆幾乎同時揮起馬刀嚓、嚓、嚓,拉車的繩套斷了,減輕重荷的馬兒脫車而去,失去平衡和快速牽引力的車子醉漢似的憑著慣性搖擺幾下,呼啦一聲折了幾個跟頭,羊肉塊均勻散落在雪地上?!班亍币豁憸喓竦臉屄?,兩只狼應聲橫倒。這一槍是我姥爺扣響的??滴跄觊g,皇家在避暑莊野也行合圍狩獵,那之前早已傳下皇帝老爺先射第一箭的規(guī)矩。依古俗,當主子的首槍扣響后,群體圍攻才正式開始。

    劈劈啪啪的槍聲隨之炸開,四五十位騎手在狼群外圍揚馬奔馳,槍聲中伴雜著噢噢噢的威喝聲,一種人類對本體崇拜的發(fā)泄。

    “奶娘,俺們前去?!蔽夷飺崤」氛f。

    “唔,萬萬不能的?!蹦棠镟倭肃僮臁?/p>

    “咋咧?”

    “狼盡咬女兒家?!?/p>

    “嗯——去吆?!?/p>

    “快瞧瞧呀,恁多狼嚇死人咧。”

    男人們騎馬挈刀,繞著狼群氣勢浩大地奔馳成一堵快速收縮的圍墻,狼群頓然炸了盤,若滾騰的開水,集體意識被突如其來的威懾徹底摧毀。圍墻收縮到最小限度,槍聲中殘余下來的狼已被騎手們奪去逃命躲閃的場地,稠密的槍聲稀疏了,此刻,派上用場的是寒光閃耀的馬刀,聲韻好比劈瓜裂木,刀光銀線纏繞,狼們凄慘嚎啕;騎手們鐵圍墻般掃過的雪地上,星一般散布裂頭斷腰的狼尸;未死透的狼,艷血四濺,痛嚎如哭,可觀的狩獲大局臨尾。

    我姥爺退出圍圈,手摸著雜色紛亂的絡腮胡子,一種以強悍降服兇惡后的快感堆積臉上。

    “烽火臺升煙啦!”有人喊一嗓子。

    我姥爺舉目望去,裊裊烽煙從營子西北角烽火臺上裊裊升騰。有一快騎手自營子那邊飛馳而來。

    騎手們砍得熱火朝天,幸存下來的幾只狼急紅了眼,死命廝咬尋機逃命。

    我姥爺朝天放了一槍,喊聲:“放生?!?/p>

    我娘和奶娘的車回到我姥爺家大院,門口早有她家一簇人堆擠在門口,見了車,家里的私塾先生李大仙拄著拐杖搶上來問:“大爺他們呢?”

    “往烽火臺堵截日本人去了?!避囐膬赫f。

    “了不得了不得,可不敢跟日本人動矛戈。二姨太呢,二姨太!”

    “哎。”從正房款步搖擺出一青春女人,聲姿動人,非一般相比。這就是我姥爺?shù)亩烫?,我娘的姨娘?/p>

    “李大仙,你空嚷鳥毛?動不動矛戈又不動你一根毫毛?!避囐膬鹤谲囖@上戲弄李大仙。

    “你真乃木頭人,除伺馬拉車別有所能?”誰知李大仙一顛兩瘸地拄著拐竟惱火了。

    老車倌兒一聽樂了,喊聲“吁——”便跳下車隨口唱出兩嗓子:“唉喲我的小哥哥寧趕大紅馬,不在家里哄哄娃娃。”

    “車倌兒?!蔽夷锏囊棠飲陕暸瓪?,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一家子看你做事多年,凡事多有遷就你,你倒愈不長臉啦,怎說這混話,嗯?大爺不在家你真真不把俺一家放眼里不?”

    車倌兒今兒跟著出去打狼,心里高興就多喝了幾口酒,此時知道犯了這二奶奶,心里有些不自在,想認罪討個好:“二姨太甭生氣,小的只是鬧個玩嘿嘿鬧個玩。”說著竟來到姨娘面前,嬉皮淫笑,鼻涕黏糊,滿嘴惡臭,一副不忠主子的相。姨娘捂口斜著杏眼說:“項尿泡快來?!表椖蚺菔枪芗?,今留家中做事,聽得姨娘叫他時話中的氣兒,他就很默契地提溜鞭子出來。車倌兒一見趕緊求饒:“二姨太二姨太,小的是一時酒糊涂,再、再也不敢啦。”

    “好么,叫項尿泡伺候你醒醒酒哇。”話音兒剛落,“啪”老車倌兒臉上已重挨一鞭。老車倌兒很不經打,僅一鞭就軟軟地蹲到地上。他還沒來得及護一下臉上的傷痛,更猛烈的一鞭又颼地纏在他臉上,他索性雙手抱頭拱在肚子下,公貓般的求饒聲從跪著的屁股后傳出。項尿泡橫著臉,只管狠狠揮揚手中的鞭子。

    我娘“哇”地一聲嚇哭了?!绊椆芗?,車倌兒是有點醉啦?!北е夷锏哪棠锉銊窳司?。姨太太斜奶娘一眼,嘴難以察覺地撇了撇,似有輕蔑奶娘的話,但她還是說:“先擱著這個死賴皮,等大爺回來自有處罰他的時候?!?/p>

    “二姨太,”李大仙又湊過來說,“這日本關東軍個個是東洋強虎,武藝超群,軍勢博大,以小的見識,該先與他們商量著,實在是要走動矛戈的那步路,也不是個時辰。”李大仙一臉憂患。

    “先生,你放心,我這就去勸大爺回來。項尿泡,備馬?!?/p>

    當下,從營子口快馬而來的那漢子告訴我姥爺,說遠遠的有一隊人舉著太陽旗往營子來了,我姥爺立即沉了臉,他心里悟到個七八分。

    “漆天鵬。”

    “我在的,大爺?!?/p>

    “你留十幾個人把狼運回營子?!?/p>

    “能成。”

    “其余的都跟我走。”我姥爺舉起馬刀,“兄弟,日本人來咧,看來是真的,現(xiàn)在就有一隊東洋人馬朝咱營的地盤來咧,跟我去截住他們問個明白。都不要給我莽撞行事,看我的眼色?!?/p>

    在文家營子草場的邊緣,騎手們齊刷刷迎頭立在日本人面前。日本馬隊只好停止行進。我姥爺抖一下馬韁繩,嗒嗒嗒騏驥馬馱他活張飛也似地戳在當路。

    “問過客是哪伙,朝我營子來有甚貴干?”

    “哈哈文老大,咱們可是老主顧,這次給你攬筆大生意,你可要感謝我喲。”這人姓鄢,我姥爺知道他,曾在我姥爺手里給國民軍買過一次馬,后來聽說任了附近一個叫饒河縣的警長,是個狡猾的口里侉子。

    “說哇。”

    “這位是皇軍隊長木野……”

    “爺們兒不管黃軍黑軍有事盡倒?!蔽依褷斆鲾[出不友好的態(tài)度,對面馬上那位叫木野的日本隊長沒長一點胡子,一臉光溜倒也精神,兩眼直勾勾盯著我姥爺,眼里有那種慣有的對中國人的輕視。他咕嚕著對鄢警長說了些什么,鄢警長奴顏婢膝應諾兩聲,再清了清嗓門兒。

    “文老大,這一帶都已屬皇軍統(tǒng)轄,就你的馬……”

    “甚?濫軍搶地!他唱一陣你登場耍戲一樣,三天兩頭替換統(tǒng)轄,你姓鄢的問問誰來統(tǒng)轄過我的草場我的臥馬營子?要做生意就做,不做趁早離遠,本爺們兒不認甚鳥統(tǒng)轄,這不是割豬肉?!?/p>

    “你看你看老大,我說的是做生意,你不等我把話說完嗎,連營子都攔著不讓進,你要惹皇軍生了氣我可不好為你說話啦?!?/p>

    “大爺——停一下?!币棠锱蠹t綢面羔子皮大氅帶著項尿泡幾位院子里的男人疾馳而來。這一來頭兒,日本隊長以為救兵來助,伸手拔槍,鄢警長趕緊說:“不不不皇軍誤會。”說話間姨娘的人馬已奔來了?!按鬆敗!彼T著全白紅耳朵的銀河馬在我姥爺面前兜了個圈兒,“咱和皇軍沒過仇怨該互相給個面子才是?!苯又樕暇投蚜嘶▋簩尘L說,“喲,鄢公子,做了警長就不見來俺營子啦,今兒既來了咋不到寒舍一坐?”

    鄢警長一見我娘的姨娘,眼里頓出四溢的欣喜光彩,他早聽說這位天生聰慧、眉清目秀且又斷文識字的靚臉女人。文老大的大老婆下世不過三月就迫不及待把這位小他三十多歲的女子娶為二姨太,文老大膝下一把丫頭,如此大業(yè)家產,無子繼承,香火之望只寄與二姨太玉腹了,不曾想五年四妊娠,全部腹內留胎不住,不得見世。為此更尊養(yǎng)良調,這文老大硬是百般寵放于她,她一人的金身貴口揮弄銀錢無數(shù),日久天長對文家營子甚至軍馬生意說半斤沒人敢去定四兩。當然對于傳謠中這女人的風騷蕩艷,這姓鄢的更是貓嗅腥膻,今對他一笑驟然早叫他心下樂不可支,忙上前承奉:

    “哎——喲,我說哪來這氣派人馬,原來是二姨太,這不,皇軍與我正欲進營談筆生意,嘿嘿,巧遇你家大爺……二姨太,我可為他們好喲?!?/p>

    “那請警長與皇軍長官們進營哇?!?/p>

    “這個嘿嘿。”鄢警長瞥一眼我姥爺,我姥爺咳嗽一聲,思忖既是做生意也不是如此談法,加之他嬌妻的意思哪有不從之理,于是只好說:“那請吧。”

    我姥爺家的客廳煙霧繚繞,鄢警長與幾位日本小頭目置于賓禮待遇,漆天鵬、我大姨和李大仙都坐在客廳里,言下之事無非各色騎馬等價商榷;屋外的日本兵牽著馬在外溜腿子,也有三五成堆一起閑聊的:“哇啦唄哩咕嘍?!?/p>

    營子里的男人也一旁遠遠望新鮮兒的:“這日本來啦倒沒動馬槍啊?!币荒腥苏f:“屁,你順他的心何必費那個勁?!?/p>

    “這日本人也倒端正好看?!?/p>

    “屁!咱穿上那衣裳一個鳥樣?!?/p>

    “他們的馬可不如咱營子的壯實?!?/p>

    “他們就沖這個來的?!?/p>

    項尿泡帶著幾個男人從三掛大馬車上往下卸獵獲的狼尸,狼血哩哩啦啦從馬車上淋進大院內專宰牲畜用的棚子房里,老車倌兒積極歡喜地帶一伙老漢們給狼尸剝皮開膛,他還沒忘姨娘說等大爺回來再修整他的事。

    日本兵們望著雪地上像鋪了一條彩虹的血路和血路上一手提一只狼好比提一只兔子那樣輕松的漢子,面面相覷,交頭接耳。這些日本兵看模樣也就是十八九二十啷當歲,他們來中國辦的這些事是受他們天皇之命,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場面就連自己也無顏以對,他們見識了無數(shù)個在他們這個年齡足以驚魂動魄的場面,別的不說,就中國滿洲漢子殺死這么多狼的場面就是他們的一大見識。

    老漢們將狼皮一張張貼在墻壁上,活干得有條有序,不時地也在議論著。

    “聽說這日本部隊在南面砍了不少人哩?!?/p>

    “咋恁兇?”

    “手里有好作杖唄?!?/p>

    “蔣禿子手里作杖收拾人不是也蠻快的?”

    “蔣禿子干是干過,聽人說干兩下就溜啦,倒對那引起頭扎羊肚巾的共產人成日像狼盯羊羔子似的?!?/p>

    “唉,那些共產人也慘呢。”

    “是哩,餓鳥的肚子還干日本,也著實叫日本砍了不少。”

    “日他娘日本算鳥,你叫他出來一個跟咱馬背上單對單!”

    “罷咧,日本跟大爺熱火上咧?!闭f話間狼尸已拾掇了,車倌兒在棚子里喊:“奶奶的,一共五十七只狼?!?/p>

    客廳里的氣氛不斷地出現(xiàn)僵持,靜默中鄢警長又說:“是的,皇軍眼下急需軍馬,一大批隊伍還在后面,只要你將馬匹獻出,銀錢區(qū)區(qū)小事,暫不付,往后自不會虧待你營子的,三天后交馬如何?”

    “不行?!蔽依褷攺淖簧险酒饋?,“本家產不屬我一人所有,即使你們出錢兒買我也得給同胞老二和全營子人商量,五天后再給你們通氣兒?!?/p>

    鄢警長望著木野伸出五個指頭。木野的臉上皺起了不信任和對此洽談抱懷疑的神情來,這神情顯出無諱于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的強硬和蠻橫。李大仙連連拱手謙卑道:“我們大爺對皇軍和鄢警長是一片誠懇?!?/p>

    李大仙的話在我姥爺?shù)囊宦曒p咳中忙不迭地打住,盡管他似乎是我姥爺?shù)墓睃c子軍師,但素日出言還得低眉下眼察顏觀色??蛷d的沉默氣氛被波斯狗汪汪的兩聲叫擾破,我娘追著小狗從里間跑出來,小狗徑直竄到木野腿下。木野看著這個憨態(tài)可掬的家伙忍不住伸手將它抱起,冰冷的臉溶解出一絲不易察覺的仁義性情,我娘在木野面前伸出兩只小手。

    “俺的狗,給俺。”

    “你的?小小的狗的有?”木野的嘴向上歪挑著,繃大左眼,右腿頻頻眨動做一副鬼臉逗趣兒,把小狗舉過頭頂:“哈哈,我的有。”

    “俺的!”我娘的嘴緊閉著,仰起頭,睜著撲閃閃的毛眼兒,繼續(xù)伸著手。

    客廳的氣氛緩和了些。木野放下狗,臉上露出溫意。他弓下腰,騰出一只手掏出一枚一寸見圓白底藍字的金屬制章,制章上帶著小鐵環(huán)繩,木野一伸手,制章剛好套在我娘的脖子上。我娘喜歡了,雙手捧起制章,臉蛋上圓圓的酒窩如潔嫩的喇叭花兒,我娘還抬起頭用手摸了摸木野領子上的領章,那領章是血色的紅。

    “奶娘?!蔽依褷斁従彽亟幸宦?,奶娘急急忙忙從里間走出來抱起我娘走出客廳,波斯狗溜溜兒地攆在她們的腳后。出了客廳,奶娘摘下我娘脖子上的那枚制章扔到雪地上:“甚的亂鐵片子?!比缓笏钟X得這亂鐵片子模樣兒不錯,扔了可惜,就又去撿回來套在狗兒的脖子上。

    若干年后我見過類似的那種制章,上面的字是:王道樂土。

    日本人在我姥爺家客廳待了約有一頓飯的時辰。送出門時我姥爺雙手拱起,說:“恕不遠送?!臂尘L遂還同禮,日隊長木野卻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我姥爺一慣不樂意此類做作,今見這小日本竟他娘如此無禮,很不順氣,他橫眉冷眼,很想照著這狗狼羔子的褲襠踹一馬靴,不過他還是忍住了,這東洋人可不是隨便踹的。

    我姥爺不屑地把手放在腰帶上別著的勃朗寧上,日隊長木野惱羞成怒,一甩手,急轉身,氣乎乎地跨上馬,瞪著眼向鄢警長伸出倆指頭,猛一甩鞭帶氣而去。鄢警長也跨上馬背居高臨下地給我姥爺說:“皇軍大批部隊就要上來,限你兩天交馬,兩天不交按違抗皇軍罪處置,你知道怎么處置嗎?”鄢警長望一眼姨娘的臉,露出高深莫測的笑便趕馬朝日兵隊伍一路攆去。

    陽婆婆鉆出了暗淡蒼茫的冬天的云層,若掛在西天邊上一只柔和的桔黃色光環(huán),溜了一天雪地的馬群,此時正向營子歡快歸來,牧馬人們的鞭聲像七月的雷鳴,熱烈奔放。馬兒們互相引頸嘶鳴,奔馳在馬群前面的馬匹個個健壯英颯,它們多在四五歲左右,處在勇猛強悍之年,如要出售,都歸一等上好的馬兒。從茫茫雪野騰卷來的馬群如陽光下金白色沙灘上涌來的巨大浪濤,這浪濤是我姥爺他爹那代人的汗水和心血凝結而成的。到晚清那會兒,這一片除養(yǎng)馬外種有莜麥、胡麻、馬鈴薯,人強壯、畜興旺,擁有三十公里方圓的臥馬營子已被我姥爺?shù)牡y(tǒng)管了。當年他爹帶著營子里不到十戶人家的男人年年跑北一趟,從二連浩特、阿巴哈納樂旗販趕一批馬駒子回來,就在這片草場上飼養(yǎng)起來。他們精心喂養(yǎng),嚴以整馴,不到兩年工夫一匹匹駑烈之駒都出落鍛造成矯健勇猛的鐵騎。于是他們就以高出初販時幾倍的價格把馬出售給各路行武的家伙們,不管哪一路隊伍,紅臉或黑臉,只要價格上不讓營子吃虧他們便賣。有了錢,買下這地盤,多多少少就像一個獨立王國了。是王國就該有個桿子頭兒,我姥爺他爹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桿子頭兒。樹大了就要招風,當年他們營子遭到過來路不明的盜馬伙們的搶劫,就像一塊肉,一旦發(fā)了臭就會惹來蒼蠅引來蚊子。他們開始買槍,以備危急時能有個抵擋的,人口增多了,馬生意也做大啦。到了我姥爺和他兄弟手里長槍短槍搗騰來更不少,挑了一幫專門保家護畜的男人,收留了外來的李大仙、漆天鵬一文一武算是將員的人物,這營子遂安寧了許多。

    兩年前,我姥爺?shù)牡軒Я藥资畟€男人往狼道方向出走啦,他和他哥鬧別扭,就因我姥爺現(xiàn)今的二姨太,哥倆都想娶,最終還是老大爭到了手,當老大還是有好處,兄弟怎能與哥爭呢?但令老二難言的是這娘們兒早跟他私下里眉來眼去,老二著了迷,早早就破了黃花閨女的瓜。我姥爺卻蒙在鼓里,本來老二要娶她的,不料想這娘們兒做了他的嫂,他苦不堪言,于是乎橫了心離開營子,眼不見心不煩。有說老二當了土匪盜馬賊之類的,已有百十號人馬,可見這家伙跟他的祖宗一樣也不是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

    今兒日本人一走,我姥爺著實不安寧了。他從客廳踱到大門口,全營子人馬喧騰,正吵嚷著飲馬,可他的心情如沉落的夕陽一樣昏暗,某種不祥之兆纏繞著他的心頭?!皟商旖获R!兩天不交按違抗皇軍罪處置?!臂尘L的話刀子般架在他脖子上,若要不交這刀就順勢砍下來。反抗?蟲兒如何吃得一條蟒蛇?交了,這營子里婦孺老小吃誰?他們能依我嗎?況且這日本人是來者不善,要你無償奉獻,那我文老大在騎士們的眼里不成了軟驢頭兒?日本要馬做甚?他們無非要征服草原上的騎士,來哇,爺們兒先頂著,要命有一條!可是可是呀這個營子會怎樣呢?我姥爺又踱回了客廳。他坐在狼皮面木椅上,感到臂如針戳。他霍地站起來走到龍鳳雕邊菱花大面鏡前,他感嘆自己是老骨一把了,雖是精舒氣暢,但也鶴發(fā)皺皮,羊須捋捋不比當年,往昔賊亮的小眼珠此時看去乍間暗淡無光,恰似性命瀕臨嗚呼老狼的眼。

    在大院右側的廂房里,漆天鵬手捏一塊精細的淤沙磨石霍霍磨著馬刀,他瘦削的長臉如刀雕一般長久地勾勒著一副不茍言笑的冷峻。他原在口里國民軍里干事兒,曾與日本人交過手,那陣子他還擔了個排職頭銜,正兒八經是被綁去的,家有老母和倆妹子,不久家鄉(xiāng)刮大黃風一樣刮來日本兵,從窄道消息得知老母在兵亂中喪命,倆妹落在日本人手里,被群奸后精神失常,癲游他鄉(xiāng)后音信兒全無。他與日本兵一交手就紅了眼,他的兄弟們也很賣力,只是槍一響,日本兵的血還未迸濺,國軍長官便下令撤,打來打去丟了不少弟兄的性命,他對長官上司滿腹牢騷,作為荷槍軍人,胸內黑血深仇無處發(fā)泄,后來因一些說得清說不清的事違了軍令,被一路追殺落腳此地,碰我姥爺手下的人救了活命。我姥爺看他懂得軍事精通宏觀武略,營子青一色匹夫之勇,少不得這等才干之人,就器重挽留了他。他在營子里也很賣力地為我姥爺教練了一批馬背上有模有樣的騎士,我姥爺封他為教官,他經見了不少流血場面,對戰(zhàn)爭,他敏感而嗜愛,同時他又恨透了戰(zhàn)爭。停留偏僻的臥馬營子兩年來,大塊手把肉和大碗烈酒的粗獷吸引了他,竭力以砍殺大草甸子涌來的野狼群的痛快淋漓來忘卻舊事,可今天帶著血腥的火藥味的日本狼羔子又蔓延在他駐足寄身的地盤。

    今兒個日本人進了營子,我姥爺叫他同在客廳洽談生意。面對日本人的嘴臉,他無法不想象出妹妹被奸侮的場景,他血液沸騰,手腳窩兒熱汗津津,眼珠兒早又紅了,就似往日戰(zhàn)場上對峙時那樣的紅。商談的經過和結果無從知曉,當時只有徹腦嗡響,這會兒我姥爺傳話讓他去客廳,他才從憤恨的情緒中醒悟出來,他已猜出我姥爺要找他談什么。

    客廳點起烤火爐,我姥爺坐在客廳正北面的狼皮椅上,兩側坐著他的二姨太和我的大姨,管家項尿泡立在門口,宛若一尊圓木墩似的靜立無言。李大仙坐在稍近烤火爐的一旁,我姥爺正襟危坐聽李大仙的滿口忠良。

    “這東洋人素以講究禮節(jié)客儀為人敬畏,就說今天來咱營子買馬而論,人家全然一番商量口氣,就說先不付銀錢,可也說明了往后有好處給咱,這明擺著是把大爺放在眼里,放在眼里不是因咱有甚了不得的勢力,恁大個中國東洋人都進得來,咱營子的幾桿燒火棍子算甚?牛的一毛。大爺,日本官兒先給咱打了招呼,這不挺好?送了馬咱可就與他說得上話兒了?!?/p>

    我姥爺閉著眼說:“煙槍。”于是就有內室的一小丫頭托一盤子來,我姥爺仰靠在平緩的躺椅上,姨太太趕緊上前伺候著裝了煙土,兩股淡藍色的煙霧均勻鉆出他的鼻孔。我姥爺睜開眼問:“老閨女安頓睡了嗎?”

    “奶娘正拍著妹兒睡呢?!蔽掖笠陶f。

    我姥爺又閉了眼:“說嘛,李先生?!?/p>

    這時漆天鵬已來到客廳。李大仙清清公雞一樣的嗓子又說:“素常說靠山吃山,東洋人來了就是一座山,托福東洋人咱的營子將更安逸興旺,只是靠哪一座山不是空口說白,就是他們沒有張口要,咱也不敢無動于衷,咱有的是厚實馬群……”

    “我說李先生。”漆天鵬不知何時已站在客廳中央,“你說的意思我算理解透啦,把馬交給日本人,靠著他們畜牲的勢力!殺人燒房,強奸良女的勢力,咱們在這里過安樂享太平,是嗎?”

    “這,你這意思……”李大仙支吾一聲,用尷尬的神情掃了眾人一遍,最后落在了我姥爺姨太太的臉上,“你,你這是野蠻人說話兒?!?/p>

    “你別給我來這鳥一套,甚叫野蠻?日本人就是野蠻!你見過他們殺人么?你見過鳥?!?/p>

    “你這叫甚的話?李先生的話兒還沒說完,你一嘴不干凈,你瘋了?你說說這一大家老小性命財產要保得住咋好對著日本干?你靠一邊去。”二姨太接了話,并生了漆天鵬的氣。

    一貫恭順姨太太的漆天鵬此時卻一反常態(tài),他兩手插在馬褲兜里,額上青筋暴漲,直立在客廳中央,歪著頭冰冷冷地凝視住姨太太的臉。

    “甚的嘴干凈?說干凈話兒不辦干凈事兒的嘴更臭!二姨太,平日見你傲骨銳氣,不屈于狗黨惡賊,隨大爺左右良策迭出,不愧壓寨尊稱,今兒個就不同了,你言下之意是賞識李大先生的茍且之策了,鐘情日本,擺明了,這是漢奸嘴臉,就像那個跟屁蟲鄢警長無二樣?!?/p>

    “我們不做漢奸!爹,我們不做漢奸!”出乎意料的我大姨居然冒出這么句話來。她近乎用崇拜的目光望著漆天鵬。她曾在口里的女子學校上過半年學,鬧兵亂時回來再沒去,她知道漢奸是最低下最臭的東西。再則,漆天鵬說臭的東西她必須也認為是臭的,在這營子里,她對漆天鵬的精干利落心里早生了傾慕,只要見到這個男人,一種完完整整異性的某種感受涌溢全身,她斷定這個人不比家里別個男人,他不會留營子里,遲早會棄之遠去的。她追覓著漆天鵬所有的行蹤,她曾私下里暗下決心,一旦漆天鵬真要走,她將決然隨去,他若不帶,她敢對他說:“你得帶我走,要不你就殺了我?!贝丝趟裏o所顧忌,直抒胸臆地站在漆天鵬一邊。姨太太不曾想漆天鵬敢如此扯主子的面皮,她氣壞了,一雙杏眼狐溜兒在我姥爺臉上瞟動,呼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漆天鵬的腦袋,放徹了尖細的嗓門兒:“你倒反了,撒泡尿照照,在我家里你算個甚樣兒角色?這文家就算沒了規(guī)矩也不能見你呵斥老娘。項尿泡!叫人來把這個口里侉子綁了。”

    項尿泡提了馬鞭就要上手,漆天鵬噌地拔出左輪匣子槍:“哪個敢動?我斃了他!姨太太,我告訴你,我是大爺請來的,不是奴仆,縱有你千百條信口規(guī)矩也休想往姓漆的身上拖,此地不留我便走。”

    呼啦啦闖進四個端槍提刀的漢子圍住了漆天鵬,門口也涌進兩位平時敬畏漆天鵬的,端著槍卻為難地勸漆天鵬:“漆教官,動不得手呀,你就給姨太太賠個不是哇?!?/p>

    “大爺你可要為我做主啊?!币烫瓶薹强薜厝轮锨俺秳游依褷?shù)囊陆蟆?/p>

    我姥爺“哐唧”一聲將煙槍撂進盤子:“拿刀來。”項尿泡遞給我姥爺一柄馬刀,四桿黑洞洞的長槍面對著漆天鵬。我大姨“哇”地一聲哭出聲來:“爹爹,你不要不要,漆教官沒說錯呀,他為了咱營子做了恁多事,跟你天天兒操練兵馬,別動他放他走。爹——”

    姨太太斜一眼我大姨,翹了翹驕橫的嘴唇,四平八穩(wěn)地坐回椅子,又透出兩眼幸災樂禍望著漆天鵬。漆天鵬滿不在乎地將手槍別回匣子:“大爺認為我該死動手哇?!?/p>

    我姥爺上去給了漆天鵬兩耳光,漆天鵬一動也不動地立著。我姥爺從上到下打量了漆天鵬一番:“在二姨太面前耍威風就是輕視本家,當初我這幫弟兄不把你從野地抬回來,你早喂了狼,換個人,今兒個我就砍了你?!?/p>

    馬刀“撲啦”一聲從我姥爺手里落在地上:“仗義,不畏死,我欣賞你的骨頭便與你兄弟相稱,可你……本營子雖處危境也不留你了,你走吧?!鞭D臉又喊,“項尿泡。”

    “我在大爺。”

    “備馬攜足盤纏派人送漆教官出營?!?/p>

    “爹,你不能讓他走?!蔽掖笠虛u著我姥爺?shù)母觳部蘅捱筮笄笄?,我姥爺粗暴地把她甩開。

    “請吧?!表椖蚺菀簧焓?。漆天鵬大步跨出客廳,走至門口旋又轉過身,雙手一拱道:“文大爺,你不要漆某人咱走,但我不會離開草原,姓漆的受恩必報,往后若有用著的地方,盡管提溜來,不過我告訴你大爺……”

    “滾!”我姥爺背對漆天鵬狠甩了下手。我大姨死盯我姥爺一眼猛轉身追出客廳。

    “大爺,此人兇神惡煞,放走是鳥,折回來就成鷹了,那時對咱可是后患無窮啊?!币桓崩现\深算樣兒的李大仙還火上燒油。

    “閉嘴?!蔽依褷斒种搁T口,“滾,都給我滾出去!”

    本來我姥爺是不會趕漆天鵬走的,易得千軍難求一將,日本人逼他要馬,他心如刀絞,原是叫漆天鵬到客廳共商謀策的,不曾想跟著小娘們兒挑起一股暈厥之氣,下了逐令,稍有清醒,已屬晚矣,丈夫一言駟馬難追。

    我姥爺家的客廳設在院子正方的中間,正中客廳兩邊一側并排幾間是他與過世的我姥姥現(xiàn)與姨太太的居室,另一側是我娘姊妹們與奶娘的臥室。奶娘安頓我娘睡下后,正欲卸衣入寢,聽得室外人馬足聲雜沓,心不能踏實,便款步邁至屋外,院外除提燈籠守夜的外,院子里卻靜無人息。她四下里望了望,客廳還亮著燈,頓足琢磨一會兒遂挪步進去。奶娘是早年跟隨我姥姥來服侍我姥姥的娘家的女子。姥姥與她親似姐妹熱乎,奶娘生得正眉端眼,一臉溫良,我姥姥曾給她物色配于一男人,因不會生養(yǎng)娃娃遭婆家嫌棄。姥姥獲信兒又將她收留回來,自后不肯嫁人,一味心思服侍姥姥及一串幾個女子,雖沒有奶汁潤養(yǎng)過我娘姊妹們,但她們稱她為奶娘。

    她來到客廳只見我姥爺他悶坐著,一臉愁云,身邊只有一個丫頭給爐子添火。她與我姥爺一家有一種特殊的情感。他的這般模樣觸起她對我過世姥姥的懷念,心里微微有些酸,不覺輕聲恭敬地叫一聲:“大爺。”

    “老閨女睡啦?”我姥爺抬起頭見是妞兒們的奶娘便緩聲問道。

    “都睡啦。”

    “唉,這文家下一腳也不知邁到哪一步敗落田地,這么多年扯兒帶女累夠你啦,家里好時你沒過甚好日子?!蔽依褷斏酝nD一下又說:“你喜歡甚就拿了,明一早你打點盤纏攜扯閨女們先一步出營子哇。”

    “大爺,你這話咋說的?不要俺們了?”一語未了就有淚水潸然淌臉。

    “她奶娘,甭酸心,叫車倌兒送你們回老家哇,你知道,日本人扼著我的脖子要馬?!?/p>

    “當俺不該說,”奶娘拭一把淚說,“大爺如今是杖鄉(xiāng)之年了,施不得舊日的火犟勁啦,惹不起就給唄,可不敢拿身子骨逞強?!?/p>

    “唉,你不懂啊,不給他馬咱傾營子的人馬就得逃,逃了就難回來了,再說這地盤是祖輩留下的,逃了還算人嗎?反過來說,給了日本人馬跟逃有甚兩樣?鬧不好全北大荒的人都不往眼里看咱啦,哎你知道日本人是東洋上來的?!?/p>

    “這家子大事你只苦折騰自個兒,二爺要是在家多好哇,不然文家的起落大事你哥倆有個商量?!?/p>

    一句話提醒了我姥爺,他眼睛一亮,心下思量:對呀,咋沒想起派人把老二找回來呢,縱然兄弟較勁兒,可事關重大,老二手下有眾多本營子的男人,將來這營子的興亡沉浮若有個閃失,少不得要與他們有個交待的。但是……老二的營子扎在往東北的狼道去向人煙稀疏的火石山一帶,約二三百里的路,現(xiàn)在騎最快的馬匹找他們回來也得明兒個前晌,派誰去靠實呢?

    “你先去歇著哇,先打點好東西明兒再說?!?/p>

    “你也早歇著哇!大爺?!蹦棠锞徛~出客廳。

    外面又紛紛揚揚落起雪片來,雪下得稀稀拉拉,風不算大,空氣有些憋人。

    我姥爺似被圍控住的老狼,焦急卻又顯得步履散漫,他反復在客廳里兜著圈子,猛地收足頓腳:“來人?!?/p>

    “大爺?!边M來一跑腿的小后生。

    “叫項尿泡?!?/p>

    “行的大爺?!?/p>

    我姥爺披上大氅,別好刀槍,蹬上野行馬靴,健步兒跨出客廳。

    漆天鵬怎么也不死心就此離開臥馬營子,他抽馬泄恨,迎著茫茫雪飛一樣奔馳。飛雪撲面,遮住他的眼、鼻孔和敞開的領口;他只知大的行進方向,視野一派模糊難辨,惟有風的嘯聲沖灌兩耳,呼呼聲如饑餓的老虎在隨尾追擊?!澳锏摹!彼兆№\繩,他身下個頭矮小的馬來了個笨拙的回旋。他仰頭瞅了瞅天,雪時大時小,心想:去哪兒呢?營子里的馬是很有可能送給日本人的。大爺?shù)钠馕抑溃且粫r氣暈才趕我走的,那么我就真的該走么?沒有一點臨難時男人的血性么?也許文家營子的后業(yè)已掌握在騷娘們兒和那個鬼先生手里,可是文老大呀,你究竟是咋想的,難道一點察覺都沒有嗎?不管怎樣,我得找一幫人來,把馬統(tǒng)統(tǒng)奪走也休想讓你們交給日本人。

    漆天鵬拐上了往火石山的路。馬兒喲你給老子快點跑。然而奔跑的馬漸漸緩慢下來,一股散發(fā)著生草葉的粗喘從馬頭閃飄上來,馬身上已熱汗淋淋?!肮焚\小子姓項的?!逼崽禊i罵一句,心中暗暗叫苦,這是項尿泡故意給他備了匹渾身癩瘡之駒,此馬玩駒之年害過癩瘡,痊愈后骨小皮瘦,成年后是最差的騎馬,剛上路先是一陣疾馳,但沒耐力,一兩個時辰就會渾身冒汗,放了乏。

    此馬能否馱他到火石山一帶,他心里沒了數(shù)。他已騎到通往狼道的路口。兩年前也就是這地段上,漆天鵬腿上掛了彩,跌進低洼的亂石中,滿腦昏瞑且被十幾只狼圍困。多虧文大爺呀。在文家兩年多的生活一幕幕在他腦海里閃現(xiàn),他忘不了有一雙眼睛,平時總愛熱辣辣灼著他的一舉一動,那種親切與溫馨的目光使他平添勇敢和取之不盡的力量;他想起了妹妹想起了母親,不,也許還要多一種內容,有時他躺在被窩里閉了眼在腦海里拼湊那雙眼睛與他對視時的那寶貴一瞬,他睡不著了,睡不著就胡思亂想,甚而到非非之域。作孽。他責罵自己。真是無顏以對文大爺,咋敢對恩人的閨女起云雨偷歡念頭呢?在草原上,男人們,騎士們,對恩人家的孥女尤其是不能的,但是他有時對自己那男人欲望的東西又難以抗拒,沒法不去作想。剛才文大爺或許真該把我給砍了,當然自己剛才更應該給那騷娘們和鬼先生各吃一顆槍子兒,奶奶的,天也看不透的人世。

    狼道是一片數(shù)十里長的自然沙洲,成千上萬的圓堆兒小沙丘一望無際,若龐大的墳場冷凄凄百年沉睡。有傳說這兒是古戰(zhàn)場,很多年前,有一隊藍眼睛紅胡子卷頭發(fā)的異邦猛襲過來,睡過我們漂亮的女人,喝我們的奶茶和烈酒,死眼賴臉住在我們的地盤兒上。他們以虐為樂,把男人們的衣服扒光趕到數(shù)九寒天的松花江中,男人們沒有了活頭便串聯(lián)一起與紅胡子拼個死活。刀光劍影,廝殺聲破天,喝了烈酒的男人們醉刀亂劈,連馬頭都落了地,一旦干起來他們就不知道生命是什么,不把生命當回事兒。他們砍掉不少紅胡子的頭,紅胡子也砍掉不少他們的頭顱,血如高傲的噴泉,無數(shù)股高傲的噴泉匯集一起如燃燒的大火在人馬混戰(zhàn)的沙場跳躍,血液里散發(fā)著純泥土味兒純草汁味兒醇香的酒氣。他們要讓紅胡子葬身在這片土地上成為莽草的肥料,他們要讓紅胡子永遠回不了家園。結果兩軍覆滅,遍野橫尸,血骨筋肉鮮腥,腸肚迸臭。殊不知一群兇惡狡猾的沙狼在遠遠的荒丘上,垂涎吊舌幸災樂禍地從山上觀陣。當最后兩幫同歸于盡時狼們的首領便長嗥一聲,狼群便黑浪般涌向人馬殘尸。多少年后這里便成了狼道,每當夜黑風高時看去,這兒只有鬼火點點,狼眼綠綠,聽去是一派活生生的鬼哭狼嚎。

    挨近了狼道邊緣時,漆天鵬身下的馬已顯得皮肉顫抖,腳步錯亂,此情此景,他也不由得心中發(fā)怵。他掏酒壺咕嘟一大口下去,是漢子能葬身狼道嗎?若是喂了狼恰恰證明我姓漆的不配在兩天內拉一幫盜馬賊過來的,告訴你哇狼道,老子今兒算走定你了。他拔出手槍在食指上繞了個瀟灑的圓圈兒。葬身狼道是自己命定的事嗎?也許是,不同的是時間的早晚。死,前兩年就有了兆頭,今兒大概是時辰了,死活隨天哇,老子好歹也想死了。

    “嘭。”槍不是漆天鵬打的,子彈從他的頭頂呼嘯而過,他吃了一驚,忙把身子伏下馬背,偏掛在馬肚的一側,漆天鵬的槍指向奔馳而來的馬車:“站住,不站老子開槍啦!”馬車停住了,他忽然辨出是文大爺家的車。

    “漆兄,不夠仗義,不打個招呼就走啦。”

    漆天鵬放了心,把槍別起來,他聽出是車倌兒。

    “你要殺我么?”漆天鵬問。

    “哪里話,除非爺兒活夠了。告訴你,大爺?shù)拇箝|女要給你說話兒。”老車倌兒說著解開拴在車后沿上的馬韁繩遞給我大姨,我大姨躍上馬一溜小跑過來。

    呆立在馬背上的漆天鵬好似摸不著頭腦的丈二和尚,素日躺在窩里才敢想的女子這會兒追他來是……

    雪的純白折射著透明度極強的光亮,可以看得出,我大姨的臉漲得通紅,胸脯急速起伏著,圓眸怒睜,射出兩道火,死死地凝視著漆天鵬的眼睛。

    “文小姐,你……”漆天鵬的話連自己都沒有聽到。

    “你想逃了?”颼地我大姨揮起馬鞭。

    “我……你?!?/p>

    “啪!”馬鞭實實在在落在漆天鵬頭上,“讓你給我逃,膽小鬼你逃哇?!?/p>

    漆天鵬被突如其來的鞭子抽糊涂了。

    “你膽小鬼!”“啪!”“你無情無意!”“啪!”

    漆天鵬咬緊牙關死忍著每挨一鞭后尖銳撕裂的疼痛,挺立著若無任何知覺的浮雕。他不打算躲閃啦,無論這鞭子抽他多少次,原由何在,抽到怎樣的程度,決不反抗連吭叫一聲也不。相反,他卻感到一種意味莫名的痛快,打哇打哇讓這羊羔羔般的人兒打死算逑了,這樣比狼吃了倒好。

    “你是石頭,你是豬!”“啪!”

    打哇打哇,打夠了爺們兒可要挾走你吃你的奶子梨銀桃唇兒。漆天鵬從肚子里竄出的話又被緊咬著的牙撞回去。有淡淡的血珠子開始從他的臉上滴落。

    我大姨這女子也不知咋的了,她咬牙切齒抽打著別人,自己的淚珠兒倒像斷線的珍珠撲簌簌往下滾。

    老車倌兒弄糊涂了,這女子咋這么瘋?不過她愛打,畢竟是大爺?shù)拈|女,打你姓漆的沒逑了不得的,那兇狠的漆天鵬就白挨著?是不是這小子等閨女停了手他就會抽馬刀,想到此他便舉起槍喊道:“漆兄,你就挨兩下哇,好男人不與女斗嘛,爺們兒告訴你,你要動手,爺們兒一槍揭了你的天靈蓋?!?/p>

    “你還算是男人?”我大姨起了哭腔,“一句話兒沒說你就走了?你是豬哇。”終于她把馬鞭也摔在了漆天鵬身上,鬼使神差,撲騰一番,自己倒掉下馬來。

    漆天鵬掏出手槍。老車倌兒大喝:“敢動老子斃了你。”漆天鵬卻把槍筒抵在自己的腦門上平靜地對我大姨說:“要是你樂意,只管說句話,我的手指兒一摟就罷咧。”

    我大姨一屁股坐雪窩里“哇”地揚聲哭起。那哭聲是極心酸極哀怨的,尾音兒凄凄楚楚地酣暢淋漓地放開來。在蒼茫的灑落著浪漫的大片兒六角雪花的北大荒狼道的邊緣,一代一代地總少不了這女兒家們回蕩著哀怨的哭訴。恰如以前那葬身在這片大地上騎手女人的哭訴。我大姨的淚滴砸在雪地上一定鑿出了漸漸擴散的濕漉漉的色彩暗黃的圓孔。

    漆天鵬的五臟六腑都被揪了出來,他抹一把黏濕的臉,軟塌兒別了槍跳下馬,上前扶掖我大姨起來緊摟在懷中,他算理解了一個女兒家的心啦,他算理解了我大姨以往那灼人的眼神了。“你先回去,我叫人來搶在日本人前頭把馬趕走,咱們騎上大紅馬,你說去哪兒我就帶你去,去那遠遠的沒狼的地盤上?!?/p>

    漆天鵬抱著我大姨一步步來到老車倌兒身旁。他連看也不看車倌兒將我大姨放車上,傻愣的車倌兒猜出個七八分似地笑笑:“我甚也沒看著,我不對大爺和眾人說的?!?/p>

    漆天鵬拉過車里的大皮襖蓋好我大姨的身說:“說不說逑事沒有,我很快就回來,我是忠誠大爺?shù)?,你倒是快搬大小姐回去?!?/p>

    “漆兄弟住哪疙瘩去?”

    “你甭管?!逼崽禊i將無名指塞嘴里吹了一聲。

    脆亮的口哨響過,兩匹通人性的馬兒嗒嗒跑過來,漆天鵬勒住我大姨剛騎來的那匹身材高大的棗紅馬,說:“這馬我騎了,死駒子帶回還給管家去?!?/p>

    沒等車倌兒商量,漆天鵬早已一個利索飛上馬背,揚鞭而去。雪下得小了些,老車倌兒張大嘴,眼瞇成一條縫望望遠去的漆天鵬又看看留給他的這匹賴蛋駒子,呆立一陣方拍拍身上的雪花,對車里的此時溫順得若羊羔子似的我大姨說:“打得好!閨女,咱贏逑咧,你還心酸甚!這兔兒侉子活脫一惡人,好叫我擔心咧?!?/p>

    車子折了個回彎兒,往回馳去。

    漆天鵬心里暢快得夠嗆,他感到這歡快跳著的心就如這壯實的棗紅馬飛馳的蹄子。他從來沒想到過活著的一個人居然是不能隨便死去的,這命雖小但卻屬于另外一個男人或女人或許許多多男女人們的。我大姨讓他理解了這一層人生玄機。他想:自己得好好活他奶奶個人模人樣去辦這些個事去,否則不是辜負了女兒家嗎?良種男人早亡是愧對世上好女子的。駕。這馬兒好啊,跑這么快,比起剛才的那匹死駒子簡直是天地之別,馬身上似乎還散發(fā)著我大姨的氣息,甚至他覺得這馬兒就是我大姨,他騎著我大姨愜意透頂,然而一顆子彈朝他后腦勺呼地飛來,他的皮帽子鷂鷹一樣兒當空旋轉一圈落在雪地上。漆天鵬又受一驚,他奶奶的這又是怎么回事兒?他急速勒馬回頭眺見五匹快馬上的人托槍追來,他認得出這是素日緊跟項尿泡子的人手。不好,趕緊甩開他們。漆天鵬狠抽馬兩鞭,奔馳的馬蹄再次加速,漆天鵬將身子躲避在馬前胯和肚子一側,一只手緊扣馬鬃,雙腳站勾馬肚,以免中彈。在騰出另一只手掏槍的當兒口,又一顆子彈射過來,馬后腿猛然動一下,隨即一個跟頭臥撲倒下,差點沒把漆天鵬給壓在馬肚子下。棗紅馬的后腿被擊中。

    漆天鵬摔得不輕,他不能立刻從雪地上爬起來,剛握在手中的槍在他摔落地的剎那間甩出四五米遠。當漆天鵬從懵懵中剛站立起來時追逐他的人已趕上來。他想摸索甩出去的短槍,但是五枝口徑不一的槍筒已團團將他圍住。五個人當中有一個肥胖的家伙,頭上沒毛,腮幫上卻茁壯茂盛,平時最服貼項尿泡指使,他橫臉腫肉在漆天鵬面前的馬背上聲若洪鐘地說:“漆天鵬,跟你道個明了,大爺叫我來成全你歸天,沒法子,弟兄們吃大爺家的飯就得給大爺做事,本來我老遠就能一顆子兒了結你,無耐你是條漢子,過來給你說個話兒,不忍讓你糊涂而去。你選個法兒哇,二十年后又是條漢子?!?/p>

    漆天鵬望著這五名惡熊一樣的家伙,內心苦不堪言。多他娘的巧,兩年前就在此處被文老大的人救了條命,可今兒個又是文老大派人要在此地解決他。死他倒是不怕,只是膈應死在這五名徒有一把猛勁的笨熊手里。他曾教他們騎馬打槍,到頭來他們卻來對付他了。漆天鵬更恨透了這個世界,往往昨日的朋友今日反成了你最殘酷、威脅最大的敵人,這個道理當你悟到時也就死到臨頭啦。

    “要砍了老子可以,可他文老大也未免太低估了老子,就憑你們幾根雞巴量量有多長?丟了槍咱用刀,你們敢嗎?”漆天鵬抽出馬刀立地不動。

    “有種,委屈你沒馬啦?!?/p>

    “老子不要馬?!?/p>

    “好?!鳖I頭的給他的同伙們撇了一下頭,另四個一齊躥出揮起馬刀劈頭蓋臉向漆天鵬砍來。漆天鵬畢竟是位出色的武將,立著的身子敏捷地閃蹲地上,幾片刀刃滑出的影子哐當撲空,漆天鵬就地雪球樣滾出圍砍的圈,他幾乎是從馬肚下鉆出又躍向圈外。防為攻,出手傷敵,在滾出的同時他殺出一刀,這出手是準且狠的,一匹馬痛嘶一聲,前躥尥起丈把子高,旋即噗的一聲跪在地上,下巴頦搶了狗啃屎狀。又完蛋了一匹馬。馬背上殺手的馬刀就空撇飛,人像皮球一樣從馬頭前彈出,這一彈不在輕處,落馬者無聲地栽下去再沒能見動彈一下。傷馬的前蹄被漆天鵬的刀砍得只剩一絲膝蓋皮相連著。另三位殺手見撲了空便迅速折轉馬身再次向漆天鵬圍攻。漆天鵬躲閃著,奔跑著尋機還擊,幾個回合過來他已是氣喘吁吁,漲紅了臉,他畢竟是在馬下同馬上的人較刀,勢在必勝他沒有了把握。三個殺手兇勁兒愈發(fā)足了,大有不砍倒漆天鵬誓不罷休的氣勢。立在一旁獰笑的胖胡子趁機出手,他猛地策馬躍出,一個霹靂閃電式嗖地劈來一刀,距漆天鵬腦袋只有一根頭發(fā)粗細那么點縫隙,好在漆天鵬躲得快。倒吸一口冷氣的漆天鵬顯出些狼狽相,樂得胖胡子發(fā)出一串悶鼓般的笑聲。漆天鵬很想摸到一支槍,狗急了還跳墻,何況聰明的漆天鵬,他若一只敏捷的雪豹掃一眼四周的雪地,沒有。他模糊了剛才自己的槍撒落的準確去處,一股死亡的悲哀涌向心頭,但他沒有忘記尋找一個有利的地勢奪取生的一線希望。他邊揮刀抵擋邊撒開腿逃跑,一處平地隆起的荒丘近在眼前,荒丘上頑石如狼牙狀,在上格斗,戰(zhàn)馬的靈活性自然地受到限制,一陣喜悅掠過漆天鵬心頭,他瘋似地顛上荒丘猴兒在濫石中跳躥,當下緊追他身后四名殺手的戰(zhàn)馬腳下生笨。漆天鵬累得腿肚子都要轉筋兒,汗水漫過他的眉宇直流進眼窩,他連抹一把汗的工夫都抽不出,心里在狠狠謀算著,先把這胖胡子砍下馬來,再對付另外仨家伙,可他們要動槍了呢?娘的,老子得好好說服他們,要說服不了呢?娘的,說服不了就該著老子死唄。這時候他到了荒丘的峰頂,他抹了一把眉宇下的汗,躍然臉上放出亮光。娘的,天助我也,他遠遠望到一隊人馬往這邊馳來。無論來的是何人,對漆天鵬來講都有利無弊。即使今夜就地被砍死也讓更多的人盯著才好,落頭也落于眾人眼中總比糊里糊涂被人暗殺的強,于是他放亮嗓子大喊:“喂——馬上英雄們,殺頭啦,快來觀個究竟?!痹捯魞簞偮洌Y來的這行人馬便向這邊放來一槍。

    稍刻間,十多匹快騎已圍攏上來。漆天鵬與四位殺手呼哧呼哧喘著氣兒見圍攏來的人馬多且又鳴了槍便停了格斗,各轉了身望這突然冒出的人馬來,轉瞬間他們五個人的眼睛就圓睜了,這來的人馬中為首的居然是我姥爺。

    “都給我停下?!蔽依褷斠蚜系剿麄冊谶@兒廝斗的場面。

    “文大爺!”漆天鵬上前撲通跪在我姥爺馬前?!按鬆敚瑧{姓漆的良心說話兒,我沒有悖逆于你,你何以這般往碎里砸我?要殺要砍,你盡管動手,圖個光明磊落,扯不上派這些蠢豬來暗算我,給你親自動手哇,兄弟死而無憾?!逼崽禊i雙手托起粘著馬血和零亂鬃毛的馬刀,腦袋垂在胸前,激憤得身子顫抖不已。

    我姥爺氣得可以。他本來是想親自出馬連夜尋老二回來共商家事的,趕走漆天鵬使他痛悔和心愧,一路上愈想愈是不快,萬沒想到會碰見自家的人正暗算漆天鵬,并聲稱是他的意思。當下他的氣兒不打一處來,用馬鞭指著那四個家伙問:“你們活夠了,誰讓你們干的?嗯?”

    那四個家伙趕緊滾下馬來,跪著說:“告大爺,是項管家叫我們五個來的,他說是他的意思?!?/p>

    “鳥。還有一個呢?”

    “被他砍下馬了?!?/p>

    “活該。沒給你幾個也削了?!蔽依褷斕埋R放溫了聲調又對漆天鵬說:“漆兄,姓文的對不住你,今個兒是我糊涂了讓你走的……唉不提,這個關頭我要你,你愿留下嗎?”我姥爺?shù)目跉庵袔е鴳┣?,兩年來得心應手的漆天鵬幾乎成了他的一只胳膊,在漆天鵬離開他之后的幾分鐘里他的這種意識便愈來愈深。

    “大爺!你叫兄弟死都行。”

    “快起來快起來?!蔽依褷斏锨胺銎鹌崽禊i。

    “大爺呀大爺我沒了頭啦我上了大當啦哇哇?!痹诨那鹣旅娣讲旁诟穸分袕鸟R背上摔昏了眉臉如猴的家伙此時返了醒,他瘸著腿一歪一斜挪過來,雪地上留下一條深淺不一的渠,一跟頭栽倒又哼哼唧唧淚兒叭啦起來,腔調如狼嚷,“大爺哇——我的腿胳膊都斷逑咧沒用了沒用了,哇哇哇……項尿泡讓我們來干的逑事哇哇地還叫我打你的黑槍咧哇哇我算活夠咧?!?/p>

    “嚎個鳥!”我姥爺吼一聲,“再敢嚎爺斃了你。”

    那家伙真的就不嚎了,他的頭撞破了,血跡凝在臉上,又一跟頭裁倒。我姥爺挺可憐他,走過去蹲著問他:“爺我素日也心疼你,知道你不會打爺黑槍的。咋的個來頭,細細說給爺聽?!?/p>

    那家伙受了感動,壓住嗓子里猛頂著的哽咽說:“項尿泡叫我們摸清漆天鵬的去向,半路敲了他。項尿泡還說今夜干掉漆教官折回來就對你下黑手,唉呀大爺我沒了頭了,他還說往后二爺要回來就叫我做證說你是漆天鵬害死的。”

    我姥爺心里格登一下冷了半截。好險呢,素日跟著姨太太像干兒的項尿泡竟如此狠毒,不張揚的貓耗子哩,素日不經意的苗頭不想?yún)s釀成這場禍害,操他娘,甚時候了,竟搞起了內亂。

    “這事兒誰還知道?”

    “胖胡子知道的還多。”這瘦猴瞥一眼跪著的胖胡子。胖胡子聽了哆嗦著叫一聲大爺早嚇得趴在雪地上。

    “胡子?!蔽依褷斦酒饋碜呓?,“猴子若死逑了你今兒就算騙了爺了?!?/p>

    “我該死該死,你給了顆槍子兒哇?!?/p>

    我姥爺身旁的人上前兩下子就下了胖胡子的刀槍。

    我姥爺拔出手槍遞給漆天鵬,漆天鵬卻把手槍別進了腰帶,跨兩步一把提溜起胖胡子,退后一步嗖地揮舞了一圈兒手里的馬刀。

    “敬我瓦片,投你玉石,抽出你的刀?!?/p>

    “我沒刀了。”

    漆天鵬從別人手里取過一把刀撂給胖胡子,“砍了我你就繼續(xù)活著,砍不了我就算大爺懲罰你,來吧!”漆天鵬拉開架勢。

    胖胡子將馬刀舉過頭頂在我姥爺面前跪一下:“大爺!小的不推讓了?!闭f完便一個急轉身對了漆天鵬,滿臉兇煞。他深知自己并非漆天鵬的對手,但為生一線希望,他欲使出渾身解數(shù)降倒姓漆的,于是搶先出了刀。漆天鵬對胖胡子已是恨之入髓了,他懶得跟胖家伙玩花架子費時辰,在連續(xù)躲過胖胡子砍來的惡毒且可致命的三刀后便飛起一腳將胖胡子踢了個熊打滾兒,將手中的馬刀巧妙而準確地刺穿了胖家伙的胸膛,再疾速拔出來,一股紫紅色的血柱自胖子的后背沁出。胖胡子慘叫兩聲音兒就拖長,嚎啕聲如挨刀的老母豬。漆天鵬再一腳將胖子的頭跺進雪窩,嚎聲就發(fā)了悶,遂很快就停止了,另幾位殺手把個腦門磕得啪啪響,連連喊大爺饒命。

    半輪冷月竟不知何時鉆出暗淡的云層,要死不活地下著的雪已停得無有聲息。雪野是一塊巨大的寧靜的白紙,我姥爺們若白紙上幾顆胡亂滾動的沙粒。

    漆天鵬雙手托刀,一膝跪地:“大爺。”

    我姥爺扶起漆天鵬,說:“不想麻煩全出自家,我得趕緊回營子摸個實處,二爺他們靠你找哇?!彼趾鹆碡須⑹郑骸斑€不起!”仨家伙忙不迭跟頭把式地爬將起來?!奥犞?,跟著漆教官找二爺去,給你仨留個腦袋,如再使伎倆,由漆教官就地發(fā)落。”

    “量死我們屬豬也不敢了。”仨家伙忙不迭地又嚷。

    我姥爺又喚了兩位身邊的跟了漆天鵬,把自己那匹寶貝樣的體格高大的騏驥白馬牽給漆天鵬,握住了漆天鵬的手,說:“這匹馬給你帶路。兄弟!晝夜兼程,把二爺他的人馬拉回來?!?/p>

    “大爺,兄弟此去就是這意思?!?/p>

    “此事非同小可,要不惜任何代價,姓文的求著你了?!蔽依褷敼蛳铝?,他是辟地開天給一家下屬的兄弟下跪。

    漆天鵬一見更是“撲通”一聲跪下了:“大爺!抗東洋大英雄有你的,姓漆的跟你生死一舉。”說完便翻身上馬,帶著五個人飛快消失在茫茫雪野。

    我娘的姨娘偎在我姥爺臥室的小炕頭上微目養(yǎng)神,一小丫頭給她輕輕地搗著腿,屋內只點著一根半截蠟燭在北面柜子的馬頭燭臺上,無精打采的火苗搖來晃去,姨太太投在墻上的影子重疊搖曳。通炕的爐火呼嘍嘍旺叫著,她身下的狗皮褥子情熱蒸騰。姨太太高枕著羔毛綢面被,渾身脫得只剩下碎花褲衩和遮胸紅兜肚,屋內幽香四溢。

    “項管家給姨太太回話?!庇赏鈧鬟M話來。

    姨太太睜了眼,往上挪動了動身子,說:“你們都退下歇去哇,叫管家進來說話兒?!睅孜皇匾寡绢^各自睡去。項尿泡賊頭鬼腦地鉆進姨太太臥房。姨太太復又閉眼作養(yǎng)神狀,心里卻曉得他已進屋來。她的心小兔兒似跳開來,每當這一對冤家獨停一處時她的心就愛這么個跳。這二十大八九的姨太太陰盛風騷,我姥爺炕上營生逐年減退,而她恰是相反,每天炕頭行事她對我姥爺抱怨不絕于口,日里她把一肚子苦衷潛移默化,難耐的無名之火往下人身上潑灑。我姥爺自惱自己的兩下子的稀遜便一味任她耍著性子,誰知這一縱放卻引來她與項尿泡干起偷歡無廉恥的勾當。項尿泡可是我姥爺叫他撒尿概不敢拉屎的。

    那次也就在這屋里,我姥爺喝多了酒,一時來了興致放倒了姨太太又是親又是掐的把姨太太惹逗得來了心情,她滿身心迎合他的纏勁剛旺起,我的那個姥爺卻虛遜下來,冷了姨太太的場,姨太太咋耐得住燃旺的欲火,又撕又咬甩打器物破衣?lián)v墻,正好項尿泡聽著,他一頭撞進來想弄清個啥事兒,姨太太瞧著公牛般的項尿泡,即刻收住了啼鬧,呆了眼似地,凝住了眼珠兒。項尿泡傻眼了的同時脖兒都給唬歪了,正欲拔腿退出,她卻柔了韻兒叫他進來。他在門外遲疑一會兒只好返回。他不敢不返回。完了,他想闖進來找死,這不,十有八九冒犯了這姨太太。我姥爺已睡成一頭死豬?!绊椖蚺?,”姨太太拋給項尿泡幾個飛眉閃眼,嫣然斜視地問他:“老娘我待你怎樣?”

    “唉呀娘那,姨太太你抬舉我咧。”

    “那……給老娘揉揉肚子來,痛呢?!?/p>

    “這……”項尿泡惶惶不安卻又是激動不已。

    “怎么?”姨太太嬌容動怒了,項尿泡只好深一腳淺一腳地上前來哆哆嗦嗦伸出手放在姨太太那鮮嫩如開傘大蘑菇一樣的肚皮上,手一觸肚皮姨太太就跟狗下崽子那般哼哼唧唧起來,緊接著把身子好像烙面餅似的翻騰著,項尿泡觸電一樣抬起手。姨太太叫他揉的是肚,那轉過來的那個部位是萬不敢胡亂動的,然而姨太太呼地坐起來給他一耳摑子:“都揉?!表椖蚺菽母也粡模帕诵U潑雙手像洗大白蘿卜一樣在姨太太的全身搓起來,姨太太酣暢淋漓的呻吟聲如哭似笑,驀地,姨太太將項尿泡箍在懷里,嬌喘微微,醉眼蕩色:“老娘要你龜兒啦。”我姥爺?shù)谋锹曊鹛?。聰明的項尿泡置入這般天地自不會遮蓋屬于男人的那一份兒東西。從此后潰決防堤的濫洪一瀉千里。面上是主子姨太太,暗地她與他卻沒了防線,雄雌一旦攻破這層關系何話不談,何謀不共,在他倆想來,恨不得讓我姥爺這老鬼害場大病早點死了,否則他們這種提心吊膽的‘偷何時是盡頭呢。

    “姨太太,我的親羔羔?!表椖蚺荻岩荒樒炔患按逆倚?,他見姨太太那身肉便奇餓橫生,說著就摸上來將手伸入姨太太的紅兜肚,姨太太抬掌打開,坐起身撈毯子護了身,說:“你甭得意早了,弄砸事,你兔兒就活夠了?!?/p>

    “踏實了心哇,今兒個老鬼別再想回來咧,往后這營子就是你我的了,我干事你撐勁兒?!?/p>

    “你真恁狠心……”

    “這不是為咱倆好?再說老鬼糊涂了,敢跟日本人逞強,惹日本人來了脾氣咱全營子都得遭殃,晚死還不如讓他早死。”

    “文老二可是要回來的。”

    “你踏實了心,李先生早給我出了謀策;再說咱把馬交給了日本人,他日本人能不護著咱?文老二即便是條野狗,日本人可是只虎哇。嘻嘻來哇親羔羔,今兒個咱們就放寬了心做一夜哇?!?/p>

    姨太太臥房的燈在粗細混雜的喘息和掀動衣被的窸窣聲中悄然熄滅。

    我姥爺帶著折回的人馬先在營子烽火臺的外圍駐了足。他說到頭是老辣的生姜。既然這動魂破膽的陰謀是他的二姨太和管家策劃,所設的夜哨一定是他倆靠實的人。我姥爺派了手腳利落的人匍匐著靠近烽火臺上的夜哨。倆守夜哨圪蹴著吸煙袋子,兩點星火忽閃忽閃的跟鬼火差不多,馬拴在一旁的石柱上。在臥馬營子這種拴馬的簡易石柱隨處可見。槍老背倒也累人,他倆干脆把槍也架個人字形戳一邊了。事兒就怕大意。匍匐過去的那兩位就瞅準這個破綻,貓撲鼠般地上前收了倆夜哨的槍,倆夜哨聞聲立起時早有槍口逼到腦袋上,兩夜哨受一驚,但細看是本營子的就轉駭為樂了,說:“呵哈,耍甚的鬼戲,自家人?!?/p>

    這時我姥爺騎馬疾馳過來,倆夜哨上前抬呼:“大爺,這快就回來了,管家叫我倆見人來就鳴槍報個信兒給營子,你回來也要鳴的。鳴哇大爺?”

    “混蛋東西。”我姥爺說。倆夜哨趕緊閉嘴垂了腦袋。

    “往大院去還有幾個夜哨?”

    “有倆?!?/p>

    “出了差先宰了你倆?!?/p>

    “不敢出差?!?/p>

    我姥爺和他隨身的幾個男人神出鬼沒地又解掉了營子邊兒上的夜哨。營子里狗眼好,見了姥爺他們不吠不叫。他們順利地回到大院內。

    姨太太臥房里不時傳出“啊啊啊”的輕吟聲。

    我姥爺氣昏了頭,說:“先進個人把狼兒子的家伙收了?!?/p>

    院當中已掌起燈,處于危難中的我姥爺轉眼間又控制了營子,四五十位拿刀拿槍的男人都被叫起來默立在我姥爺身旁。我姥爺剛出營子,項尿泡便仰頭氣足地叫來他們放了話:“大爺不在,如有甚事聽我招呼,有怠慢的,砍!”

    項尿泡與姨太太喝了迷魂湯似的忘乎所以。他倆所穿的衣服也被摸了出來。

    我姥爺放亮因氣而變顫的嗓子對眾人說:“弟兄們!我的二老婆避著爺們兒跟人濫偷,當不當砍?”滿院人蜂鳴般嗡嗡喧開:“有這事兒?”“奶奶的誰吃了豹膽?”

    “有人趁爺們兒不在竄進我老婆的房里做狗,弟兄們說這人當不當砍?”我姥爺又說。

    毫無疑問,這回大伙近乎異口同聲地喊:“砍!”

    我姥爺用馬鞭指著姨太太的臥房,說:“進人,給我把狗男女扯出來?!睉?,守在室外的人便破門而入。

    奶娘被吵聲擾醒了,她一骨碌忙著披衣出來驚詫地走近我姥爺問:“出甚事了,大爺?”

    “孩子們都醒了?”

    “睡著呢?!?/p>

    “你快回屋,別讓孩子們出來,這事沒甚看頭?!蹦棠锏淖靹恿艘幌拢胝f什么,沒說出便又匆匆折回屋里。

    項尿泡與姨太太汗淋淋醉生夢死中什么音兒居然都沒聽見,一聲破膽喝聲驚怔得他倆腦漿欲潰。項尿泡翻身摸槍,見衣服也不翼而飛,忙掀被護了身,氣急地對立在門口的人施兇:“混蛋子們干甚?活夠了是不是?”

    “干甚?大爺叫我們來看看洋戲,嘻嘻……”

    姨太太急了眼,她羞也顧不得,一手拽了毯,身子沒捂嚴就跳起來指著素常見了她忍氣吞聲的家下男人呵斥:“反了反了不是?都給老娘滾出去,下作東西,一會兒老娘仔細算你們的賬。”

    “甭算啦?!遍T口閃開一道縫,我姥爺氣沖沖地闖進來,項尿泡與姨太太做夢一般睜大眼睛,雙雙纏裹著被毯及炕上鋪蓋跪在炕上向我姥爺求饒:“大爺,奴家有罪,橫豎由爺處置,你允許奴穿件衣服哇。”姨太太馬上轉一臉可憐兮兮的相。“是的是的大爺,我該死該死,你就給穿件衣服哇?!表椖蚺菀慌愿胶偷溃念^磕得嘭嘭響。

    “羞吧,你們!嗯?狼掏了你們的心肺啦?想叫爺早死,爺還沒活夠,為甚要暗算爺,嗯?”

    “沒、沒啊大爺,我、我哎呀,我只是……哎呀大爺,我昏了頭一時沒了頭腦啦……饒饒我?!表椖蚺蒉抢^哀辯道。

    “是啊爺,你冤枉我們啦。”姨太太哭喪著臉附和。

    “叫猴子來?!?/p>

    那個差點沒摔死的瘦猴子被人抬進來,一見項尿泡便大叫起來:“姓項的!你叫爺們兒辦的好事,你把爺們兒害苦了哇哇,大爺你可是砍了他哇哇,要不我就沒活頭了唉喲,作孽呀!我家還有老娘哇哇,我可成廢人了。大爺快叫醫(yī)生來治我哇哇,我要痛死了……”

    “行了行了抬出去?!蔽依褷敁]了下手。

    “大爺大爺?!?/p>

    “再嚷斃了你!”

    這會兒項尿泡可癱軟炕上了。我姥爺輕蔑地哼一聲:“還說甚!爺們兒沒賴對過你們。矮日本來了,就想鬧混亂除掉爺你們過好日子,我日你奶奶的,世間的人心真難度啊。”我姥爺抽出馬刀撲地撂在項尿泡頭前,說:“在世爺算對得住你倆,有好日子你們不過哇?!闭f完便帶人退出來:“給我把狗男女鎖了?!?/p>

    我姥爺派人將四百多匹騎馬趕往狼道去后不久,日本人就包圍了臥馬營子,那時是第三天輪廓模糊的太陽升一桿高的時候,我姥爺領著全營子人集體大搬遷,他們的行動比先趕馬走的馬群晚了些時間,于是當人們剛剛離開營子登上烽火臺便被迎面奔來的日本騎兵迎頭截斷了去路。

    當夜我姥爺折騰得沒眨個眼,姨太太和項尿泡險些使他倒敗了氣兒。他邁出姨太太臥房還沒從氣昏中醒過神來,老車倌便風風火火地跑來說:“大爺大爺,李先生跑咧?!?/p>

    “往哪跑?甚時跑的?”

    “大爺一走他就叫管家跟姨太太說了些甚的鬼把戲話兒,后來、后來他就備了馬出營子咧。大爺!八成是投日本人去咧。”

    我姥爺又在剛回到的客廳里兜起了圈子,聽完車倌報來的信兒,他瘋起一腳就將那架祖?zhèn)鞯凝堷P鑲邊菱花鏡踢得嘩嘩啦啦散濺?!叭账?,養(yǎng)了一窩家賊,他李大仙原是披著羊皮的狼,除掉爺討好日本人,想霸了這營子哼哼,二小,把馬群集起來,除了騎用的統(tǒng)統(tǒng)趕到狼道去,爺就是都殺了喂了狼也休想別個來得?!?/p>

    叫二小的是我姥爺本家一個遠房侄子,他應聲挽袖,帶一行人立即就動手了。

    我姥爺又吩咐人開了地窯,取出槍彈發(fā)給青壯年的男人們。

    “車倌兒?!?/p>

    “在?!?/p>

    “吹牛角,叫全營子人起來,我給他們說話?!?/p>

    車倌兒還沒拔腿我姥爺又叫住他:“你把家里大小庫房的鑰匙從項尿泡手里收了,你當管家了,把那個小婊子的鑰匙也拿了。”

    車倌兒感動得“撲通”一聲跌跪在我姥爺膝下:“大爺!你抬舉我了。”遂之眼里就淚花花的。

    我姥爺扶起他來,說:“實著心給爺們兒做事,好日子往后瞧。”車倌兒抹一把淚起來:“項尿泡這鳥咋處罰他?”

    “他不自刎你就綁了他的四蹄扔雪地里。”

    “好的大爺!”車倌兒咬咬嘴唇,“你不要的那女人呢?”

    “埋!”

    “大、大爺……”

    “嘿,大爺!”

    “行,你先留著啦?!?/p>

    一輩子大概都沒呷過“葷”的車倌兒喜不自禁地掛著兩眼窩淚花花忙活去了。

    在我姥爺?shù)拇笤簲n起了一堆火,火焰一人高呼呼抖動,營子里的人都被從夢中扯起來,圍成一圈,滿目疑惑地望著我姥爺,他們不知道出了啥事。

    “祖先輩子兄弟妹子們!咱營子出了惡賊,李大仙要殺我咧,項尿泡占了我的二姨太。他幾個勾結著要將咱營子的馬送給日本人,舔別人屁眼兒咧,你們說說日本人騎上咱年年流汗經營起來的馬干甚?殺咱地盤上男人,叫女人給他們生娃娃咧?!比巳捍髞y,嚷聲哄然:“跟日本人拼了!”“不能給他馬,娘的!”“扯出李大仙砍了!”

    “祖先輩子兄弟妹子們!”我姥爺又說,“李大仙叫日本人去了,咱們得搬家,我派了人先趕馬走了一時辰了,你們都快回去取銀兩,雞毛蒜皮的家什子就甭帶了,各家各戶騎上自家的馬跟我走,去沒日本人的地方,有我文老大的飯吃就有你們的飯吃,沒空兒閑說了快快回家收拾,今個就走?!?/p>

    人群亂哄哄匆忙散去。我姥爺將家中的精貴品和財錢裝滿一馬車,叫醒了他的四個閨女讓奶娘帶著坐了另一掛馬車。我娘被叫醒后沒有哭,她看到這么個熱鬧場面倒生出喜歡,她問我姥爺做甚去,我姥爺說去最好耍的地方去,我娘抱著波斯狗樂得哇哇叫。

    全營子行動就慢多了,我姥爺急得又催又罵,當把散散拉拉的人群收攏起時天已大亮了,全營子人喊娘叫孩兒,馬嘶驢騾叫,足踏聲亂紛紛地往狼道方向大搬遷。

    老天爺好像哭了,陰沉著哀傷的臉旋即就落起雪來,雪片恰似老太太緩慢的淚,感傷地送別從夢中驚醒離家出走的人們。

    人群剛走至烽火臺就被日本人的一梭子機槍子兒掃倒六七個在排頭引路的男人。人群頃刻間亂作一團,女人和孩兒們的哭喊聲轟轟烈烈地炸開。我姥爺欲將被日本人打下馬的幾個兄弟抬走,但日本人的槍子兒逼得他不能上前。日本人里還有少部分的中國狗子跟著,潮水般涌來。我姥爺琢磨著跑是跑不過日本人的,全營子婦媼老少拖兒攜女沒個利爽勁兒,干脆回馬折返營子吧。

    “甭慌了神兒,快跟我回營子。”他也顧不得自家閨女們的馬車,一馬當先帶頭往回返,沒兩步他又勒住馬去人群后收尾:“帶槍的男人都來后面擋著來?!敝挥卸畮讉€有槍的男人跟在我姥爺身邊,攏共護營子的四十來桿槍已派出二十多人去趕著馬群先走了,論裝備與實力我姥爺?shù)娜讼肟棺∪毡救藢嵲谑翘煺?,不過我姥爺此時還沒想要不要跟日本人決戰(zhàn)的問題,可是日本人已先打死了他的人,血債江山一樣存在。

    不大工夫人群就返回了營子,有些落馬掉隊的人落入日本人手里,逃回來的人群一窩蜂擠進我姥爺?shù)拇笤簝?,院墻有丈七高,幾個壯實男人把大門閉合,用粗木檁子頂住。

    我姥爺家正房頂上廂房頂上門樓上都把了荷槍的男人,院子里老小體弱的騷亂一團顫抖著七喊八叫。

    “大爺?!蹦棠锉е夷锱艿轿依褷斏磉呥煅手f不出話來:“馬……馬車翻了天,老閨女兒俺倆被人扯上馬救回來,還有仨閨女沒了影兒?!?/p>

    我姥爺神色慌張地從臨時架起的梯子上了正房,他心里涼了半截兒,愈來愈近的日本馬隊前押了十來個營子里失散的人。他的三個閨女就在里面。我姥爺以呆滯的目光望著鄢警長和李大仙神氣活現(xiàn)地騎著高頭大馬跟在日本隊長木野的左右。我姥爺闊著嗓子發(fā)一聲喊:“姓鄢的,你敢動我仨閨女兒一根毛咱幾輩也沒個完。”

    鄢警長他們勒住馬遠遠回過話來:“文老大,你放聰明點兒,把馬鬧騰哪兒去了?你他娘算老幾?要你的閨女就趁早放下槍迎接皇軍?!?/p>

    “叭”我姥爺?shù)姆可仙涑鲆粯尳o鄢警長的喊話收了尾,當即引來日本人的一連串子彈打得我姥爺房上瓦片噗噗迸飛。

    “誰他媽打的槍,嗯,誰?”我姥爺趴在房上勾回頭瞪著眼追問。

    “唉喲大爺,我的槍自個走了火?!蔽依褷敿蚁碌囊粋€矮短個子哀著臉說。

    “你的鳥頭沒走火,賴蛋孫?!蔽依褷斄R一句便再向對方喊,“你們要做甚?”

    “給皇軍趕馬出來?!崩畲笙山恿嗽挷鐑?。

    “馬叫人盜走了,哪還有?!?/p>

    李大仙跟日本隊長嘀咕一陣又喊:“文老大,你甭逞能?;ㄕ校迷缱R個時務,營子的人也圖個安寧,你的仨閨女要不是我跟皇軍求個情早就毀了,快收起來,開門迎接皇軍?!?/p>

    我姥爺思忖這僵持何時是個了,閨女們在日本人手里受苦受難咋能忍耐,先開了門放他們進來要回閨女們再做周旋。

    大門一開,日本騎兵風一樣刮進來兇神惡煞地呈八字型端槍指向人群,日本隊長木野威風凜凜地帶著鄢警長與李大仙來到院子中央,我娘抱緊波斯狗偎在奶娘的懷里,她們裹在人群中不敢露頭。鄢警長在木野前點頭哈腰指劃了幾下扭轉身對我姥爺說:“文老大,皇軍命你的人把槍交了?!?/p>

    “這不行。”我姥爺和男人們跳下房來到院中。鄢警長刷地變黑了臉,他重重地揮劈了一個手勢,幾個日本兵將我姥爺?shù)呢黹|女粗暴地綁在院一側的拴馬石樁子上,我姥爺噌地掏出兩把“勃郎寧”,他身旁的男人們緊跟著端起槍齊刷刷地對著鄢警長。鄢警長也不是孬種,他咬牙切齒地說:“姓文的,你甭拿雞蛋碰石頭,睜大你的屁眼看看,你再敢放一槍,老子叫你全營人燒成灰。”

    我姥爺看到無數(shù)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全營子老少男女,自己的頭顱正被日本人手里的歪把子槍口鬼眼一樣盯著,我姥爺一時間放棄了多少年來的蠻干精神,他感到思維的區(qū)域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清醒,因而他的心顫栗了:“你、你把我的閨女放了?!?/p>

    “那么,你把槍都給我放一堆?!臂尘L穩(wěn)著神色刁斜著眼說。營子里的女人們哭聲四起,嗡嗡嗡的不敢放大聲兒。上年紀的人勸我姥爺說:“大爺,都甚時辰咧,逞甚的強哩,快依了人家哇。”

    我姥爺凝固了一臉淚喪,頹喪失魂般僵立著,兩把勃郎寧哐啷掉地上,持槍的男人們只好依次把槍撂在一堆,日本木野隊長嘴里咕嘍了句什么,一群日本兵揮搖著馬鞭一齊圍住我姥爺和他身邊的男人們劈頭蓋臉抽打起來。日本馬鞭上纏著銀亮的鋼絲。男人們被抽得血流滿面,眼冒金花兒,一個兩個紛紛趔趄栽倒,終至只剩下我姥爺一人紋絲不動地挺立著。

    日本木野隊長搐動了幾動倆鼻孔眼下的一撮黑卷毛,瞪著翻白了的眼珠子踱到直挺挺的我姥爺身前頗欣賞地上下打量一番,猛地怒吼一句半生不熟的中國話:“你的一個的野蠻人的有?!?/p>

    日本隊長的東洋刀尖在我姥爺?shù)挠夷樕下睾苡袃攘Φ匾淮粒依褷斠е狸P,臉上的肌肉繃得抖動不已。日本軍刀好像他媽的不怎么鋒利,刀尖上部的皮肉被戳起半圓鼓出的棱,許久之后,一絲朱紅色的血液才順著冰涼的東洋刀溜溜兒淌下來,那鼓起半圓的肉棱經過一個漫長的過渡終于癟下來包合了刀尖。

    “你的馬的哪去了的有?”

    “……”

    被綁在石柱上我娘的三個姐的哭叫可以撼動世間生靈。日本這個叫木野的隊長將刀從我姥爺臉上移開,猙獰地望一眼我娘的三個姐姐,掏出一塊類似手帕的雪樣白的布擦去了刀刃上的血,丟掉地上,猝然轉身猛地兜起一腳踹準了姥爺?shù)囊d,“噢——”我姥爺發(fā)出一聲控制不住的痛叫,身子縮成一團倒在地上就地滾動,酷似孩子們往日里歡滾雪球。日本兵們嘎嘎而笑。

    我姥爺沒有死,他滾幾滾便停住,雙手護襠,頭扎在雪地上呼呼氣兒,他雙膝跪地,屁股正朝向木野,木野再走過來,漂亮的東洋軍馬靴噗地踏在我姥爺?shù)难?,我姥爺哼了一聲,不折不扣地五體投了地。木野又伸手勒住我姥爺花白但不顯稀少的頭發(fā)拔蔓菁一樣往上狠提溜,我姥爺?shù)念^便仰起來正好面對他三個閨女。全營子黑壓壓跪成一片參差不齊地向日本人求饒,我姥爺卻不然,對日本人的痛罵聲不絕于口。血液染紅了他的面目,模糊著辨認不出模樣;豆腐狀大小的血塊子自他腹內吐出,舌頭長長地耷拉在外頭。

    “你看個場面的有。”日本隊長咬著的牙縫里又冒出一句中國話,他向他的兵們木偶一樣擺了下腦袋,三個日本兵端著伸著刺刀的長槍開始一件一件往開挑我娘三個姐姐的衣服。我的三個姨們求天哭地拼命掙扎也無濟于事。我二姨咬破了自己的舌苔,一口艷紅的血水噴在日本兵淫笑歹毒的臉上,那日本兵抹了把臉待要往更殘忍里發(fā)作。

    “畜——牲!天打五雷轟的畜牲?!边@時從人群中瘋顛出一個女人,她哭喊的聲音蓋住了所有的喧鬧,驚呆了全院的人。是我娘的奶娘,她推開懷中的我娘,一股來自生命之外的力量促使她撲向撕我三個姨的衣裳的日本兵,那是一股連她自己也不曾想到過的無所畏懼的潑力。

    跪著的人們一張張臉上神色驚訝,有的企圖扯住這個沖出人群的女人,但被她掙脫了。這一切幾乎是一瞬間發(fā)生的,正剝我二姨衣裳的日本兵望著撲過來的這個女人卻豎起長槍,他猝不及防也低估了奶娘的力量,走路連步子都是小碎花兒的奶娘竟一頭撞翻了日本兵。這時又從人群中竄出一條美麗的波斯狗,它不明事理,在倒地的日本兵身上親昵地擦拭了兩下圓嘴頭。日本兵惡狼一般從地上跳起,一刺刀挑起那條美麗的我娘心愛的狗,波斯狗孩娃般絕叫一聲,身子被刺刀豁起半米高,憨態(tài)可掬的小玩意兒還未從空中落下,日本兵的刺刀又飛快地捅向奶娘的陰部,奶娘“天呢”地叫一聲,雙手握住日本刺刀,腿發(fā)了軟,身子哆嗦著往前傾,日本兵咬著牙,瞪著眼,面部的皮肉痛快地搐動,刺刀在他控制下攪動了一下,又往深里捅去。

    活著的人沒哪一個能預料到將來是怎樣的死法,就拿我娘的奶娘來說,這是個徹頭徹尾的一位東方式的性本良善連毛毛蟲都害怕的女人,一個一生大概只知道效勞別人,而從不奢望別人給她做點什么的三從四德的活菩薩樣的女人,就她告別世間的方式,連人們說的那個叫上帝的家伙也預料不到。

    上天灑來些雪片,形狀不一的六角雪花兒輕輕飄落在奶娘腹下噴泉一樣射出的紫紅色血液上頃刻融為烏有。

    “我的妞,我的妞呀!”李大仙的老公雞嗓門兒從我姥爺?shù)呐P房傳出。李大仙是營子里有名的陰陽先生,因斷識文字,我姥爺請他做了家里的私塾先生,當他對我姥爺家的景況了如指掌后便接來了他十六歲的女兒。他老謀深算,深知憑他女兒的紅顏和智慧,總有一天叫這文家家業(yè)掌在他李大仙手里。為使文家不識破他的計謀,他編造了個彌天大謊,說這女子是跟他讀書的學生,學費已先付,讀完就自去……到后來這女子就當了我姥爺?shù)亩烫?/p>

    他滿以為趁日本之勢,混亂中滅了我姥爺先取了營子的權財,殊不知他設下的陰謀讓項尿泡給泡了湯。方才他隨日本人沖進院子后不見了女兒,不祥之兆襲上心來,他四處觀望不到便直奔我姥爺?shù)呐P房,果然見到的是一具僵尸。他從頭涼到腳,女兒是他生命的一半,女兒一死他的美夢破滅,希望的天算塌了。

    “誰殺了我的妞?姨太太是誰殺的,嗯?她可是我的妞呀,是誰?是誰?”

    全院子所有良善的、殘酷的、奸滑的人們的眼睛望著歇斯底里的李大仙一歪一斜顛倒在半死的我姥爺身前。他薅住我姥爺?shù)念^發(fā)左右撕扯:“賊。害盡天良,我的妞是不是你殺的?是的,就是你!嘿嘿嘿……狠呢,她連件衣裳也沒穿你就下手?!?/p>

    “李先生!”我大姨叫一聲。李大仙丟開我姥爺?shù)念^。他盯著綁在石柱上的我三個姨嘿嘿笑著拔出馬靴上別著的小腰刀,說:“走開吧,看我的?!睅讉€日本兵靠一邊站了。

    “先生你救救我的爹?!蔽业娜齻€姨還沒看得出來李大仙要干什么。我大姨驚呆了:“不、不能先生!”我的二姨的腿上被日本人捅了一刀,她耷拉了頭昏過去了。李大仙望著三個他曾教著識字的閨女,睜圓了眼怔住了,轉而他稀奇古怪地跌坐在雪地上干嚎了兩聲。日本人臉上神情自若,仿佛在看猴子耍把戲。李大仙仔細端詳一番手里的腰刀,收住嚎,咬了下嘴唇狠狠地站起來對我的三個姨說:“別怨我閨女們,是你爹先做了畜牲……”他雙手把刀游晃著逼向我大姨。

    “李大仙!”從雪地上爬起個渾身血肉模糊的人,乍一看宛然一個活鬼,人們拔脖翹首,目光一起擺過去,是車倌兒邁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挺胸收腹,一副英雄好漢豁出去的架勢走到李大仙面前:“你連閨女們的汗毛也甭動,爺們兒做事爺們兒當,你的妞是個婊子,爺們兒殺的,你沖爺們兒來哇?!?/p>

    “啊——狗狗,賴賴皮的你做甚殺她?”

    “文大爺不要婊子了,爺們兒就想要玩一回,可婊子就是婊子么還來了正經,爺們兒一刀就捅了她的肚,不然她總叫東洋人×了,怎樣?”李大仙早聽不下去了,照著車倌兒的脖子就掃來一刀,車倌兒一伸手很容易地拿住李大仙的手腕,車倌兒麻利地劈了他的手背一掌,就奪了刀,身姿甩個大字形動作,腰刀帶著鳥飛般的忒兒聲拋出高高的墻外。

    “皇軍!”李大仙跪在木野面前指著車倌兒,“這是個野蠻的壞透的人,他還罵過皇軍的娘,快剁他成泥哇?!蹦疽袄斫饬死畲笙傻囊馑?,他走過來拍了拍車倌兒的肩,車倌兒的脖子伸得長長的,翹首向著灰蒙蒙的天,鼻子竟哼出了幾輩子人們唱過的歌謠的調子,日本隊長伸出大拇指:“你的大大的有?!?/p>

    車倌兒半閉著眼略垂頭瞧了瞧,伸出小指頭繞一圈兒:“你的小小的有?!比毡娟犻L哈哈大笑,笑得兩眼淚汪汪的,然后猛收?。骸皻ⅰ病獨⒗埠莺莸亟壸?!”幾個日本兵圍上去宰豬一般將車倌兒按倒,一根繩捆了他的雙腕,車倌兒又踢又咬破口惡罵,一個日本兵撈一把馬糞填滿車倌兒的嘴,又在車倌兒的小腿骨梁上重擊兩槍托:“哇哇哇哇?!?/p>

    日本人要看中國傳統(tǒng)的“拉肉磨”。鄢警長手下的三十來號人肅立默然,那雙雙鼓圓的眸子暗淡無光?!岸伎吹經]有,凡抵抗欺騙皇軍的,這就是下場。”鄢警長的聲音擊蕩著雪花在空中顫動。

    李大仙騎在一匹黑色白花斑點的日本瘦馬上,兩側固鞍的拱肚帶上各系根綁著車倌兒的繩子。李大仙騎在馬上說:“死狗,這是報應,我的妞我的妞,你冤屈的魂靈快瞧瞧哇。”說完啪地抽了馬一鞭,瘦馬射出,繩子猛一扯拖直了,車倌兒滾在地上的軀體當下被貼地拖開來。

    車倌兒竭力掙扎想站起,可無論如何是掙不脫被綁的手腳的:“李鬼頭,不得好死的你將來也得這么個死法。”車倌兒噴濺著嘴里的馬糞拼命咒罵。李大仙趕馬直奔大門外寬闊的場地,經至大門檻時,車倌兒本能地翹起頭顱,肩膀重重撞在門檻上,下腳翻起在空中滑了個有力飛快的弧線,栽了個魚躍龍門的跟頭后跌在門檻外,呼地再被拖去。

    人群中一陣騷動,十幾個交了槍赤手空拳的男人從雪地上爬起,睜目攥拳,逼向日本隊長:“放了他,他是好人?!薄澳銈円彩侨?,這不是殺狗?!比毡娟犻L提溜著東洋刀動也不動地等著就要成為他刀下鬼的男人們。營子里的女人恐懼地呼喊著:“你們瘋了,你們別動手啦?!?/p>

    鄢警長趕緊指令他手下的人展了刺刀攔一道墻,鄢警長大喝:“你們都是驢腦子,還不放聰明點,真他娘中邪了?!?/p>

    外面緊傳來兩聲槍響,待日本隊長和他的兵們沖到外面時,李大仙已翻身落馬,橫在雪地上一聲慘叫不動了,拖車倌兒繩子被攔腰打斷,日本瘦馬一溜煙跑回來,再看時,有百十號騎手趕著營子里的馬群往營子回來了。

    “文二爺回來了,文二爺回來了?!痹簝鹊娜艘灿邢韧今R隊的便得了救星般叫起來。

    日本隊長撇開我姥爺?shù)脑鹤佑h來的一隊人馬架起了歪把子機槍,而遠來的馬隊卻收了足朝天放出三槍。

    “皇軍,這是文家老二的隊伍,他把營子的馬趕回來了,放槍要給皇軍說話兒?!比毡娟犻L明白了鄢警長激動人心的傳告便轉了幾轉白溜溜的眼珠子機械地點點頭,鄢警長也朝天放三槍,對面五名騎手挎著威武的馬刀和短槍飛馳而來,領頭的是我娘的二叔和漆天鵬,他們人馬都熱汗騰騰,一看便知是遠道疾馳回來的。

    我娘的叔與漆天鵬并排策馬而來,他們的隊伍立在后面待命。

    “二爺,你真要送給日本人馬?”漆天鵬問。

    “先這樣了,營子的人可在日本人手里呀?!?/p>

    日本隊長鄢警長一行首領跨馬迎上去,雙方頭碰頭立停并不下馬。我娘的叔雙手握著馬鞭一拱手道:“本家老大年老糊涂,多有得罪皇軍,我老二給皇軍賠不是啦,今把馬群給皇軍送來,你們趕馬回營哇?!?/p>

    “哈哈哈,還是文老二開明仗義?!臂尘L當即擺出一副朋友老相識架勢,可日本隊長卻盯著我娘她叔挎槍的人馬冰著一臉的表情,他可看不慣中國人有武裝力量,想叫我娘他叔的隊伍把槍也交了。鄢警長察覺出,忙著把嘴附近日本隊長耳朵,說:“皇軍,這文家老二的人手不比咱們少,也不是一群等閑庸物,若要逼他交槍必會動武,那時咱可少不了流血,我看日后再慢慢安排他,今趕馬走為上策?!?/p>

    日本隊長又轉動一圈眼球子便露出了喜歡:“你的大大的好,日本皇軍賞你的有?!?/p>

    我娘從那個日子之前的童年便和那條可愛的乳白色波斯狗形影不離。當浩浩蕩蕩的人和馬們大遷徙時,她和奶娘、姐姐們及她的波斯狗同坐在一掛三套馬的快車上。我娘樂得夠嗆,她總覺得大人們從來也沒有告訴過她還有這樣一種玩法。在她想來,活著的人世就應當大群的人馬跑呀走呀的熱熱鬧鬧地玩,關于槍聲見血那只是大人們在殺狼捕狼之類的事,似乎不存在人殺人的道理。

    日本人的槍響后,她們坐的馬車子也隨著人群往回折,車子快得人睜不開眼,馬蹄與車輪砸碾雪地發(fā)出的聲音好比下一場洪大的暴雨,她有些頭暈,暈得如若夢游。后來她的身子飛向空中,車子翻了,車上的人完好無損地落在雪地上。奶娘抱著我娘更緊了,我娘抱著波斯狗更緊了,她們被一雙巨大的手提上馬背,她覺得她們的身子是那么輕。

    隨著人馬風卷一樣跑回大院后她們被人群淹沒在深處,奶娘用手捂住我娘的耳朵,說:“老閨女,你甚也甭聽呵。”

    然而,我娘還是聽到了外面的叫聲,人群外那種叫聲的痛苦可怕到讓娘懷疑是不是人發(fā)出的。那慘哭或許讓豺狼聽了也會起惻隱之心的,周圍的人都屏住呼吸,聽那愈來愈多愈頻繁的聲音,許多人家的和我娘一般大小的孩童“哇”地嚇哭了,但這“哇”只有一聲,因為他們的嘴當即會被大人們一掌捂蓋住。我娘感到摟著她的奶娘的身子微微的一陣兒強似一陣地顫栗著,滾熱的淚珠一串兒滴在她的耳朵根子上和手上……后來奶娘就猛地推開她闖出人群,波斯狗也跟著跑出去。我娘卻被另外一個女人扯住了衣襟,我娘也“哇”地哭出一聲,但也被一只大手掌捂蓋了。雪繼續(xù)落著,天有些暗,整個世界陷落一派混沌之中。我娘的腦海受到感染也變得幾分混沌,不過我娘還是聽到了更加撕肝裂肺的女人的叫聲。我娘不以為那是奶娘和姐姐們的叫聲,她們咋能發(fā)出那么可怕的叫聲呢?

    波斯狗支撐著很快就會淌盡血液的身子在眾人的腿間無力地竄行,它在用特有 的嗅覺尋覓我娘的氣味兒。接著她的手被熱乎乎的舌苔舔了一下,她知道是波斯狗,心里生出喜悅,狗兒咬住我娘的褲角往外扯。我娘低下頭驚得屏剎了呼吸,狗肚子上張著一道馬嘴大的刀口,小白狗身子的皮毛被染紅了,我娘想跟小狗兒說句話,可嘴被捂著。小狗勁兒耗盡了,它再也扯不動我娘的褲角就倒在我娘的腳下,沒有哼叫,圓溜溜的眼睛閃動著驚恐、哀傷、痛苦和留戀。我娘伸出小手企圖捂住它刀口處溢出的血液,但那血液我娘征服不了,又從我娘兩手的五指間鉆出來,我娘掬起地上的雪往那傷口上按,雪面又很快被浸紅軟塌了,她怎么也堵不住。我娘只能用無聲的哭來面對腳下的刺眼剜心的一片血紅。我娘在心里給狗兒說話:“怎么,怎么也,也堵不住呀,你的血甭流了,流完你就站不起來了?!蔽夷锬_下的雪地也紅了,像一堆火。波斯狗在火堆上一陣陣睡死過去,它肚子上溢出的血液中摻和著綠色,我娘的手如圓敦敦光澤鮮嫩的紫蘿卜。波斯狗的眼睛永遠在它自己的血液中也在我娘遙遠的夢境般的記憶中睜著。

    日本人旋風一樣刮走后涌進大門的是我娘叔叔的人馬。人們的嚎啕如歸圈羊群的叫聲。我娘的叔驚呆了,先撲倒在我姥爺身邊叫一聲:“哥!”濁淚橫溢,再說不上話,牙齒咬得格格響。

    我姥爺腹內的肝臟被日本人踏壞了:“外……外面還有尸首?!闭f完噴出一口血塊子。這是我姥爺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漆天鵬飛身下馬“嚓嚓嚓”挑斷綁我大姨的繩子,另兩個姨也被眾人解了綁,她們的外衣被日本人撕碎,只剩下單薄的被撕得紛亂的內衣。她們臉色蒼白,唇兒發(fā)紫。身子已被凍木,說不出話。

    “趕快抬屋里緩一緩?!庇谑窃谖依褷敿易鍪碌南眿D兒們抹去淚忙乎起來,也顧不得哭了。

    “俺、俺要死了……送俺回老家……”奄奄一息的奶娘對望著她的無數(shù)雙眼睛和無數(shù)雙伸向她的手居然神奇地微笑著說了這么句話。

    她的家在哪里?誰也不知道。我娘他叔撥開人堆跪在奶娘的頭前,緊握住她僵硬的滿是凝血的手,說:“你是個好人,好人不會死,我這就送你回家?!蔽夷锏氖逯滥棠锊恍辛?。他真的命弟兄們套了三匹大馬的車,給奶娘鋪了羊羔皮褥子蓋了大紅被子。他抱起奶娘輕輕放車上說:“回家回老家啦。”這時有個女人抱著我娘湊過來說:“快叫老閨女看看奶娘?!蔽夷镞@才“哇”地放開聲哭了。眾人說:“奶娘!你睜開眼瞧瞧孩兒哇?!笨墒悄棠锲吒[流出血,最后一絲兒氣兒也斷了。屋里再傳出女人們的炸哭聲,有的跑過來說:“二爺,大爺和二閨女三閨女都沒了氣了。”

    我娘的叔兩眼閃出血紅,呆了半晌方扭曲著臉說:“安點安點都抬這掛車上!”稍停頓一會兒他又大聲問:“家里的嗩吶匠活著沒?”

    “剩我一個了?!币粋€臉上掛著鞭痕的老漢搖晃著過來,他使人不可想象地握著喇叭被砸成長圓形的嗩吶。

    “你就給大爺?shù)幕臧差D幾聲哇?!?/p>

    于是,嗚兒啦嗚兒啦悲慟又似激昂的嗩吶聲迎著灰蒙蒙的雪天嚎起來。嗩吶匠一鼓一癟的兩腮使臉上淤血的傷口又重新擠出血來,流聚到下巴頦,一滴滴砸在雪地上??蘼晱奈輧群迦挥砍觯依褷敽退膬蓚€閨女的尸體已抬至外面,身上都裹了質地上好的皮大氅,他們被停放在同一掛車上。

    我娘的叔跪下,他的兄弟們全都跪下,營子里的人們都跪成黑壓壓一片,去營子外撿尸的人已回來,十幾具尸首放在另一掛一犋馬的車上,僵尸如硬棍子,死者的家人上前認了親人的相,圍車哭得死去活來。

    “老天爺有眼,給這無罪的人大請安魂兒吧?!蔽夷锏氖逭f完人們都磕頭,磕頭的次數(shù)沒有限制,直磕到拉尸的馬車消失在人們的視線外。馬車離開人群跑向遠處。吃糧的入土,吃肉的歸天,這里行天葬,馬車奔跑中,死者一一從車上顛下來,跌落到任意之處,那便是上天安排死者的葬身之地。雪下得愈發(fā)大了,密厚的雪簾遮住人們望著馬車的視線,他們跪著久久不動,雪花披在他們身上若嶄新的白孝衣,天地間起了些風,雪不斷地灌進人們的脖統(tǒng)子,我娘他叔的兄弟們的馬三五成群地拴滿了我姥爺家的拴馬石樁子,裹著雪粉的爬地風溜溜兒在馬腿下竄動,馬們仰頭頓足顯得煩躁不安的樣子。這當兒滿院子若遠古兵馬俑的人們都豎起耳朵,竭力捕捉隱約傳來醉漢般的人們熟透了的唱聲:

    哎嘿喲——親兄弟老爺們兒呀

    沒甚犯愁的咧

    有酒有肉有的奶茶

    騎咱氣派的大紅馬

    天寬的道路在腳下……

    車倌兒還沒有死,搖晃著從大門進來。人們這才驀然想到車倌兒還在雪地上呢。車倌兒像害了羊癲瘋尥著高高的洋洋灑灑踢殺狗的步子走過來,漆天鵬站起來迎上去:“老哥!苦你啦?!避囐膬哼B理也不理他,左右臂一揮生硬地將他撥拉開繼續(xù)亮開他破鑼般的嗓門兒唱著往前走:

    六只眼的鬼?三只眼的狼

    夜半里叼走咱的羊

    沒甚犯愁的咧

    騎上咱的大紅馬

    天寬的道路在腳下

    哎嘿喲——我的親兄弟們也……

    男人們冰涼的、苦澀的、凝固了的血液被唱聲燙醒一般沸騰滾動開來,這歌兒是他們生命的旋律,早在娘肚子里似乎已聽過,那悲壯而高亢悠遠又凄婉的歌調千古一格卻總讓他們聽得激動不已,每當聽到這唱聲他們的嗓子便癢起來,酒癮頓生,于是他們端起舀著燒酒的大海碗,他們要醉。醉了就忘掉這個世界一切的箴規(guī)和桎梏,騎上馬兒灑灑脫脫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去。

    車倌兒徑直晃到我姥爺存放酒壇子的一間矮廂房門口,后退一步,狠命一腳踹開門,所有的男人們呼地站起,他們的臉色恰似悲愴的雪天,充溢著陰沉沉逼冷的殺氣。大花瓷碗飛旋著從酒房門里散飛向院子里的男人們,起先人們躲閃著,碗落了地再撿起,后來他們干脆就在空中接著。

    我娘的叔叔和漆天鵬跨入酒房,見車倌兒正在搶酒壇子,他沒有抱起來卻給掀了個底朝天,燒酒漫了一地,漆天鵬一把提溜開車倌兒,彎下腰又輕松地直起腰將另一壇酒抱出來往人群中一蹾;我娘的叔也抱一壇出來,再去將車倌兒扯出,一把火給酒房點燃了。

    “完了,完球了大爺,咱們家完球了?!避囐膬阂黄ü煞€(wěn)在地上嚎啕開了。

    我娘的叔叔舀了一碗燒酒仰起脖子咕嚕灌下去,舉起空碗,說:“親兄弟們!跟我走的就喝一碗哇?!逼崽禊i第一個接過碗咕嚕咕嚕喝了個底朝天,男人們呼啦啦圍上來,壇碗叮當喝酒聲如飲牛。女人們摟緊孩子們望男人們睜圓了眼說不出一句話。院子里惟有車倌兒四平八穩(wěn)坐著哼哼唧唧的,他的腔調又摻了幾分唱。我娘的叔走到他面前丟下柄馬刀和一支大匣子槍:“你護著營子里的娘們兒老小,我跟兄弟們要咱的馬去,明兒要回不來你就帶她們往狼道方向去,那兒能養(yǎng)活你們?!?/p>

    我大姨很快蘇醒過來,抱著我娘哭成個淚人自屋中啞著調支撐著走出,說:“二叔!別去啦,去不得呀!”由于身子虛弱,出門便歪倒地上,姐妹倆倒成一堆,哭成一團。

    我娘的叔疾步上前:

    “哭甚咧閨女?天塌了有二叔頂著,二叔不走了,二叔給你們吃狼去?!?/p>

    我大姨睜著紅腫的眼猛地瞅見跟在她叔身后的漆天鵬便哭得更是凄凄慘慘了,漆天鵬上前扶我大姨坐起,說:“等我回來?!闭f完便轉過身“通”地跪在我娘他叔的膝下:“文二爺,此去回來我要娶你侄女,我要帶她走,你應許了我哇!”

    “你有種么?!你記得大爺把他的馬都給了你么?若是趕殺了那些狼羔子,二爺我還有甚說的?!蔽夷锏氖鍙澭隽似崽禊i。漆天鵬嚓啦抽出馬刀舉過頭頂:“大爺在天有靈,我不為你雪恥誓不為人!”

    烈酒興奮了的男人們早已直挺在馬背上了。我娘的叔也抽出馬刀仰天長吼:“大哥——”然后飛身上馬沖出大門,男人們蜂擁跟上。

    天氣愈發(fā)變壞了,呼嚎的風雪如古墓中兇殘老鬼的怪叫從四面八方直灌男人們的耳朵,白茫茫的連天雪浪恰似巨大的無數(shù)狂舞滾騰的白雪龍,張口甩尾似一番要吞沒整個大地整個人類的惡勢。

    鐵騎奔騰,戰(zhàn)馬嘶鳴,男人們破開風雪勇猛追擊日本人。漆天鵬一馬當頭,鞭子不停息地在馬胯上飛繞,胸中燃燒著仇與恨。是的,母親還有妹妹還有還有恁多的中國人,他們就那樣無足輕重地被殘殺而亡。多少年來馬上習武是為甚呀,昏頭脹腦與兄弟逞強同胞對矛劍?狗!告訴你東洋人,你們狼性絕頂了,你不叫爺們兒活,爺們兒偏偏不尿你那一壺,在馬背上你們當孫子才夠格兒!

    日本人趕著馬群踐踏雪地的足印已清晰可見,得意洋洋的日本人慢悠悠輕松自若地趕著收獲的馬群凱旋歸營,他們早已把所殘殺的營子里人的性命忘得一干二凈。

    勇猛追擊的隊伍漸漸拉開陣勢,我娘的叔和漆天鵬分頭帶一隊人馬向日本隊伍的兩側展開迂回,他們將把日本人好比往常包圍狼群樣套進圍圈里。

    雪野上視線混濁,能見度極差,當那個叫木野的日本隊長發(fā)現(xiàn)有人迎頭將他們歸途切斷并第一槍就把鄢警長撂下馬時,他才發(fā)現(xiàn)前后左右揮刀嘶喊著殺來的中國騎兵已近在咫尺了。他覺得這些酒氣沖天的中國人大大的瘋了,竟沒把他的歪把子機槍和漂亮的東洋刀放在眼里。他拔出東洋刀,勒起韁繩,馬尥起前蹄來了個急回旋,幾個日本兵護著他鉆進馬群里。他兇狠地咆哮幾聲,日本騎兵們迅速圍繞馬群排成一圓形堵?lián)羧?,子彈像圓形的扇面散開,可此時晚矣,酒精高度刺激著男人們變成了雄獅,個個筋脈鼓脹,眼球充血,紅臉的白臉的,像帶著被酒氣激起的飛雪狂飆,從四周合圍壓來,“噢噢噢”用以往獵狩狼群的威喝聲蓋倒了日本人零七亂八驚慌失措的槍聲,連風雪的呼嘯也顯微弱了。

    男人們的意識里只有隨著大地和馬群疾速挨近的日本人頭顱,以及手中揮舞著的砍地無數(shù)野狼頭的中國馬刀,雪地上馬蹄冰雹般的踐踏聲渾悶嘹亮。中彈的兄弟翻身落馬,重傷的馬兒“撲通撲通”前赴后繼栽倒雪地上,未中彈的卻視而不見,繼續(xù)勇猛直前。男人們似乎又在狩狼,個個沉浸在瘋狂的刀劍和槍彈組合成的交響樂中陶醉著。

    戰(zhàn)爭是需要思考的,而這些善良的勇猛不屈的男人們從來不曾對此有過思考,他們沒有早先丈量或估計自己和別人的力量,他們藐視陰謀和掠奪,只知道是狼就該殺,這些單純得如幼女一樣的我的騎士祖輩們,你們只知道殺狼有了勇敢有了強悍就夠了。你們是活生生的醉漢。

    男人們在子彈的堵攔下挺胸昂頭,不曾將頭伏在馬脖下,生命的誘惑在他們滾滾的思想中變得淡如雪水。

    “伏下身躲子彈……弟兄們!頭!子彈!”清醒的漆天鵬心中在流血,他的喊聲被惡毒的風雪掠卷得無影無蹤。我娘他叔叔的一行人馬子從一側插入日本騎兵群里,日本騎兵和驚慌的馬群嘶鳴著移向另一側,恰與漆天鵬的另一行人迎面直撞,眨眼間整個合圍攏合了,槍聲減稀了,馬背上的肉搏戰(zhàn)挑炸了人的慘叫和馬的驚嘶,風雪的帷簾不斷閃現(xiàn)出莽闊的縱橫和馬蹄繚亂的廝殺。刀落聲中人頭飛滾,馬耳飄射,鬃毛繚繞。

    獸性的日本隊長在幾個兵簇護下架一挺歪把子機槍胡亂向人群掃開來,混戰(zhàn)中的人馬像沉重的山一排排倒下。我娘的叔穿梭在馬群里直奔圈子中心的日本隊長,他吶喊著,揮閃著大刀,恨不得一口將日本人的頭咬下來,日本隊長哈哈大笑了,他照著我娘的叔緊扣一梭子彈,我娘叔叔的身子若風吹一團亂棉花騰空落地。

    過了很多年以后,我娘曾提起過她的這個叔叔,說就在追擊日本馬群的漫天風雪飛舞的那一刻之前,有人告訴他他曾迷戀過的姨太太被車倌兒給砍了時,他并沒有發(fā)作,而是出奇地默立許久。

    出走的那年,我姥爺迎頭截住他的去路:

    “回去哇,無目的掮槍拉桿子的頭腦都是豬?!?/p>

    “那老子也不當陰詭的政客們的狗?!?/p>

    “你會死無葬身之地的,你做甚要戰(zhàn)爭?”

    “老子就為了爭強好勝,為了高傲!”

    “滾!滾你媽的,遠遠的!”

    于是我娘的叔就在這片北大荒上滾來滾去卻滾到了日本人手里,他不甘心就此死了,況且死在日本人手里。他躺在雪地上痛恨地嚎叫,兩只眼永遠地睜下去。

    在男人們勇猛的醉刀下,在馬群外圍頑抗的日本兵已所剩無幾驚惶后退,活著的男人們一起撲向日本隊長,但都以我娘的叔同樣的姿態(tài)倒在殘腰斷臂的尸體堆中。混戰(zhàn)中,漆天鵬的肚子被東洋刀豁開一道口子,他滾在雪窩,把掉出來的腸子填回肚里,裹緊皮襖,撈一根死馬的韁繩吃勁捆綰腰間,再提刀立起,從群馬的肚子下往狂掃的機槍旁逼近,子彈在他的頭頂不停地呼嘯著。后來槍聲停了,殺聲停了,惟有風雪更狂著在滿世界席卷。這時傳來魔鬼般的笑聲,可轉瞬間卻以一聲凄厲而絕命的慘叫告終了。

    漆天鵬看到一位活著的鄢警長手下的家伙將日本隊長木野的頭一刀削離了身子,啪啪那家伙又緊射兩槍,機槍旁兩位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日本兵無聲息地睡在雪窩里。

    “站住?!蹦羌一锇l(fā)現(xiàn)還活著一位走近他的人,“給爺?shù)暨^身去?!?/p>

    漆天鵬手里沒了槍,只好受那家伙的擺布,但嘴里卻說:‘你殺了我算球蛋,回家問問你娘你是甚人種?”

    “人種?哈哈,甚人種?老子發(fā)財就是人種!哈哈哈還有這么多活馬,給你趕走哇?!薄澳銈冞@些圖財害命的可憐的盜馬賊們!”

    “嘭”的一槍,漆天鵬倒在地上,他搖搖完好無損的頭,再次站起來,拖著若灌上鉛一樣沉重的腿挪動到那家伙身邊,那家伙自己揭了天靈蓋齜牙咧嘴躺在雪地上。漆天鵬軟軟地跪在那家伙的尸前。

    只有風雪漫天叫嘯,幸存下的一百匹馬在殘尸堆中來回走動,長鳴不息,雪一層層覆蓋著模樣猙獰的尸體。跪著的漆天鵬再也無法站起來了,雪已埋沒了他的膝蓋。我姥爺送給漆天鵬的那匹騏驥良馬帶著負傷的一只前腿一步一低頭地來到他身邊,觳觫地哀叫一聲咕咚一聲臥倒在漆天鵬身旁,漆天鵬吃力地爬上馬背。

    尾聲

    “天呢,大爺?shù)鸟R群回來咧?!币恢痹跔I子邊上守望的車倌兒發(fā)一聲喊,他這會兒可清醒了。營子里的女人們一窩蜂擁出來沒來得及歡喜旋即呆立了。馬上只有一個人。

    我大姨跑過來托住漆天鵬無力的身子說不出話,只有淚不斷源地淌。

    “哭甚咧?甭老哭喪著臉,明兒個你可做我的媳婦?”

    我大姨重重地點了點頭,脖子因劇烈哽咽起伏得厲害。她雙手抱了漆天鵬踏在馬蹬上的腿,臉緊貼在他的靴上。漆天鵬對眾女人們說:

    “你們寬了心快騎上馬跟我走哇,你們的男人都活著等你們去咧,快走哇,狼就要來啦。”

    “去哪兒?”車倌兒湊上來問。

    “順著狼道往北走,那里能活,有咱的日子過?!?/p>

    車倌兒動幾下眼球兒轉身喊:“盯甚咧?快捉馬騎上走哇,狼一會兒就來咧?!迸藗兠Σ坏卮●R,工夫不大就動身了。

    車倌兒抱著我娘摟在皮大氅里,騎在馬隊前朝天放了一槍說:”大爺,馬奪回來了,我們日后再看你們來?!闭f完便哭也似地又放開破得不成樣的嗓門兒唱啦:

    犯甚愁了唉喲唉

    我的娘們兒們

    騎上咱的馬呀

    天寬的道路在腳下……

    漆天鵬和我大姨落了馬隊的尾,我大姨不斷回過頭催他快走??善崽禊i獨身遠遠落后頭了,一陣狂雪卷過,人馬齊倒在雪窩里,我大姨折回馬來急得又要哭:“你、你咋啦?”

    “馬腿斷了,我,我也要死了。”

    “不!”我大姨跳下馬使了好大勁兒才將漆天鵬扶上她騎的那匹馬,轉過身對那匹伴我姥爺大半輩子的白騏驥馬說:“你是匹好馬,你來世轉個最福壽的生靈。”我大姨拭一把淚跨上馬摟緊漆天鵬趕馬隊去了。

    “我要死了。”漆天鵬奄奄地說。

    “甚?不行,你說要娶我的,你不能給我死……啊,沒事的,過了狼道就有救醫(yī)了,忍著忍著?!蔽掖笠淘诩柴Y的馬背上反復絮叨。漆天鵬的身子在絮叨聲中漸漸僵硬,他的血流盡了。

    白茫茫的雪野上留下的一行足印很快就被蠻刮的風雪填平。最好您不要相信,那時是陰歷十一月,天上卻滾過一串隆隆雷聲。

    我娘說可甭忘了那雷聲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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