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威
整個歐洲都沉浸在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回顧之中,這和世界上任何一個地區(qū)都明顯不同。
2077個血腥的日子,在1945年5月8日的深夜戛然而止,歡呼聲取代了炮火的轟鳴——阿道夫·希特勒和他的第三帝國一同葬身火海。而截至這一時刻,在幾成廢墟的歐洲上空,已經(jīng)擁擠了六千多萬個喪生的靈魂。
“如此之多的十字架,如此之多的名字,如此之多的故事,我們一定要把這些故事講給我們的孩子們聽?!痹诘?0個“勝利日”的紀念儀式上,年輕的荷蘭首相巴爾克嫩德用這樣動人的詞語告慰著亡靈。
為蕩滌邪惡而付出的犧牲,永遠是人類歷史上最令人激動也最值得傳頌的章節(jié),但是對于那些邪惡的付諸者呢?他們又該如何對孩子們講述自己的故事?當(dāng)苦難巨大得無法承受時,遺忘是人類生存下去的本能。但如果苦難當(dāng)中飽含著罪惡與暴行,人們必須有勇氣一次又一次地把不堪回首的歷史擦亮。
從納粹宣布無條件投降那一時刻開始,罪孽感就成為德國和它曾經(jīng)那么驕傲的人民不得不背負的詛咒。過去永遠不會消失,相反,隨著時間的延展,它的坐標意義只會令它更加清晰。
60年來,德國人從未停止過檢討這個國家12年的納粹歷史。雖然在戰(zhàn)敗之初,生存的艱難和冷戰(zhàn)的威脅在很大程度上占據(jù)了人們的注意力,而難以承受的陣痛也讓人們愿意把所有的罪責(zé)都推到希特勒身上。但在1963年,在法蘭克福舉行的對奧斯維辛集中營守衛(wèi)者的公開審判,迫使德國人開始直面自己對猶太人所實施的種族屠殺。接下來的“68一代”,更是直接把矛頭指向自己的父輩,他們認為那一代人也要承擔(dān)和希特勒一樣的罪責(zé)。 1970年,當(dāng)時的西德總理威利·布蘭德特在出訪波蘭時,突然跪倒在華沙猶太人起義紀念碑前,這一震驚世界的舉動成為德國人承認自己罪孽的一個象征,而于1979年播放的電視連續(xù)劇《大屠殺》,在一個更廣泛的范圍內(nèi)觸動了德國民眾的良知,并掀起全面反思的浪潮……
反思的結(jié)果似乎可以用德國作家伯恩哈德·施林克所說的一段話來作為總結(jié):我們永遠不可能戰(zhàn)勝過去,但是我們有可能帶著對過去的警醒繼續(xù)生活下去。對于新一代德國人而言,他們要做的就是直面現(xiàn)實、承受恐懼、克服無助,更重要的是,盡一切可能防止類似的罪惡再次發(fā)生:任何地方,任何時候。
2005年5月10日,坐落在柏林市中心、為紀念受納粹迫害死難的猶太人而修建的“大屠殺紀念館”正式對公眾開放,建造它的目的就是為了提醒未來的人們,罪行不可重演。在這個占地約三個足球場的紀念館的地上部分,密布著2711個2到4米高的灰色的水泥方碑。從遠處看,就像一個擁擠了太多逝者的墓地,參觀的人們走進這片水泥叢林之后,身體像被大水淹沒了一樣——你知道他們在里面,但無法看到。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集中營留給人們的印象:那里的人們不能說還活著,但也沒有死去。在迷宮般的方碑間穿行,能夠體會到的感覺只有——孤獨、無力和絕望。
在紀念館的地下部分,強烈的情感將觸碰到具體的歷史,人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六幅巨大的畫像,代表600萬被屠殺的猶太人。其中一幅畫的是一個名叫澤狄奈克·科納斯的男孩子,在他11歲時,被納粹從布拉格送入奧斯維辛……在另一個房間里,罹難者的名字寫滿了四面墻壁,擴音器里不間斷地播放著他們曾經(jīng)如何生活,又怎樣死去……
很久以來,德國人一直用這樣的方式講述著自己的過去。
60年后,在德國政府和德國民眾之間,存在著一個廣泛的共識,正式而又公開地表達自責(zé)和悔恨是牢記納粹德國所犯下的暴行的適當(dāng)?shù)姆绞健K麄冋J為,12年的納粹統(tǒng)治,不可能和那些直接經(jīng)歷了那個時代的一代人一同走進墳?zāi)?,“第三帝國”也不只是與歷史學(xué)家有關(guān),如果存有這樣的幻覺,只會再次傷害這個國家和它的人民。
而硬幣的另一面就是,所有這些對過去的真誠反思,都成為有效的“解毒劑”,它們幫助德國再次成為一個“正常的”國家,回歸到文明國家之列。在曾經(jīng)的敵人之間,現(xiàn)在更多的則是和解和寬容。德國的懺悔被它在歐洲的鄰居們普遍接受,而他們也大多拒絕把過去的歷史作為克制德國的政治工具。正如波蘭作家Szczypiorske所說:“恥辱的印記烙在所有歐洲人的身上,在反抗希特勒的戰(zhàn)爭中,回想當(dāng)初發(fā)生的一切,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自己無辜?!?/p>
10年前,在柏林舉行的二戰(zhàn)結(jié)束50周年的紀念儀式上,法國總統(tǒng)密特朗把講稿丟在一邊,他說:“我到這里來,并不是為了慶祝一個勝利,我更愿意來此作證?!边@位當(dāng)時78歲的總統(tǒng)身體內(nèi)仍殘留著德國炮彈的碎片。他講了一個關(guān)于兩個“死敵”的寓言:他們需要1000年的時間才知道自己是兄弟,才知道歐洲是他們共享的家園。
寬恕甚至來自于飽受迫害的猶太人——為了幫助建成柏林“大屠殺紀念館”,以色列的雅德瓦舍姆紀念館第一次向他們從前的迫害者開放了自己的數(shù)據(jù)庫,
時至今日,“罪行不可重演”的提醒并不只是在德國人的耳邊回響,奧斯維辛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全球性的種族屠殺的代名詞;納粹的暴行不僅把恥辱帶給德國人,也玷污了整個人類。畢竟,人類的歷史是由所有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的人共同構(gòu)成的。
2005年5月10日,同樣也是德國偉大詩人、劇作家席勒誕辰200周年的紀念日。還記得他筆下的英雄威廉·退爾嗎?他說:在這塊土地上/我們都將成為兄弟/危險和不幸不能讓我們分離/我們要獲得自由/哪怕立即死去……我們不該忘記,在這個國家的史冊中并不只有希特勒一個名字,而在我們的情感當(dāng)中,也不應(yīng)只有仇恨。
(杜一凡摘自《經(jīng)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