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鹿奇緣：抹不去的心痛

王崇義

三十年了，我一直珍藏著一對三叉鹿角。這是我喂養(yǎng)大的一頭梅花鹿的鹿角，每次端詳著這鹿角，我的心里就會涌起一陣陣隱痛和愧疚。

那是上個世紀(jì)７０年代初期。那時，我是一個需要加強(qiáng)勞動鍛煉的支邊青年，我的工作是砍柴班的一名砍柴工，一個人獨(dú)住在胡楊林附近的一間舊地窖里。

那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樣，拿上斧子和扁擔(dān)，直奔十多里外的胡楊林去砍柴。正往前走著，突然在一棵高大的胡楊樹下發(fā)現(xiàn)了一頭剛出生不多時的小鹿。猛見到我，它吃了一驚，哆哆嗦嗦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了沒幾步摔倒了。我趕緊上前將它抱了起來，它將小腦袋直往我敞開的破棉衣里鉆，看來它又饑餓又寒冷。母鹿跑到哪里去了？我忽然想起早晨剛進(jìn)胡楊林時聽到“砰”的一聲槍響，會不會母鹿被人打死或捕走了。于是我把小鹿帶回到我的住處，找了一個大柳條筐，鋪上棉絮，將小鹿放了進(jìn)去。又向放牛的張大叔去討牛奶。不到一星期，小鹿就會吃草了，還有玉米糊、窩窩頭、蔬菜葉，它都愛吃。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胡楊”。過了不久，胡楊顯出了梅花鹿美麗的身姿，棕紅色的皮毛上嵌著朵朵小白花，頭上也開始長鹿角，起初是一對小茸球，軟軟的。漸漸地小茸球越長越大，越長越長，每個角分成了兩個叉。捕鹿的人抓鹿，就是要它們頭上的鹿茸。

胡楊整天跟著我，本來很寂寞的我也高興有了胡楊作伴，尤其是它常常乖巧地為我叼上衣服、鞋子，給我艱苦的生活平添了不少樂趣。不知不覺中，胡楊長成了大鹿。然而，成了大鹿的胡楊忽而回家忽而失蹤，有時一連幾天不回來。于是我開始留神胡楊的蹤跡。終于有一天，我看到胡楊飛快地跑向林中的一只沒有角的梅花鹿。兩只鹿一碰頭就耳鬢廝磨，親熱異常。這時候我意識到，胡楊長大了，它該回到它的同伴中去了。第二天下午，我輕輕撫摩著胡楊的腦袋，又拍拍它的背，然后將它的頭搬過去，指著林間深處，胡揚(yáng)睜著圓圓的大眼迷惑地看著我。我狠狠心，用扁擔(dān)朝它的屁股拍了一下，胡楊吃了一驚，飛快地跑了，但跑不多遠(yuǎn)，又折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我。這一天我既不給它吃草又不給它喂窩窩頭。第二天，仍打了它一棍，而且打得比昨天重。胡楊似乎懂了我的意思，走上前來用腦袋偎偎我的身體，然后轉(zhuǎn)身跑了。我嘆息著，去吧，去吧，胡楊，你畢竟是畜生，說走就真走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內(nèi)心深處，實(shí)在舍不得胡楊離開我。

半個多月后的一天，我砍柴轉(zhuǎn)得太遠(yuǎn)迷失了方向，走到了一條二三米寬的河邊。我用扁擔(dān)往河水里插了幾下，河水不算太深，估計(jì)淹不過我的頭頂。我雖然不會游泳，但憋口氣還是不用學(xué)的。我大膽地跳下河，用扁擔(dān)往前探著走。才走幾步，扁擔(dān)朝前一插，卻沒碰到河底，而我腳下一滑直摔了下去。原來，河床很陡，河底有大坑。我滑進(jìn)了河坑里，河水立即淹沒了我的頭頂。我憋著氣，掙扎著伸手劃腳，一瞬間，腦中閃過：完了，死定了。我的手已經(jīng)毫無力氣，身子也軟癱下去。正在此時，突然我覺得我的屁股被往上頂住了，而且我的腦袋一下子冒出了水面。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才發(fā)覺是一頭鹿用它的鹿角挑著我的大腿和屁股，正用力地把我往前推著，一會兒就到了河岸上。我激動地抱著鹿腦袋，叫著：“胡楊，我的胡楊！”胡楊眨著眼睛，用力地抖著身子，水濺了我一身。我拉開胡楊的腦袋，坐了一會兒，心情平靜了，說：“胡楊，現(xiàn)在誰也不欠誰的了，你回去吧?！焙鷹铑^一昂，哞地叫了一聲，仍走在我前頭。我知道它是給我領(lǐng)路。果然，走了約八九里路后找到了回地窖的小路。我拍拍胡楊的腦袋，說：“你回去吧?！焙鷹钏坪趼牰宋业脑挘Ｏ履_步，用腦袋蹭蹭我的身體，回頭一步一步走了。

不料，一個星期后的一個夜里，胡楊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地窖外。我很高興它來作客，趕緊拿出玉米菜葉喂它。然而，胡楊對一向愛吃的食物看也不看，直奔我的地窖里，在原來我為它擺窩的地方躺下了。我不明白它怎么了，趕它，它不睬我；拖它，它倔著身子不動。我覺得胡楊在林中的生活無論如何比跟著我舒坦自由，我就用扁擔(dān)打它，趕它走。但胡楊這天任我打就是不走，沒法子，就留了它一宿。第二天，我要到連部開會，就擺著手對胡楊說：“胡楊，你回林里去吧！”可胡楊還是跟著我，我生氣了，抄起扁擔(dān)揍了它一下屁股。胡楊愣了一下，但仍呆在地窖旁。我隨手鎖上地窖門，轉(zhuǎn)身走了，胡楊猶豫了一下，仍跟在我后面。我又回去抄扁擔(dān)，胡楊見我真不愿讓它跟著我，遲遲疑疑地停下腳步。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胡楊的眼里噙著淚。我納悶地想，胡楊怎么啦？我走了很遠(yuǎn)，回頭看見胡楊仍站在地窖門外轉(zhuǎn)著圈。

可我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我這次的硬心腸，竟成了和胡楊的永別。第二天我回到地窖時，見到地窖門外地上有一對鹿角。鹿角根部的血已干涸了。我預(yù)感到胡楊出事了，我拼命跑向胡楊林，大叫：“胡楊，胡楊！”直到天黑透了，我喊啞了嗓子，胡楊也不見蹤影。好幾天，我四處尋找，四處打聽，在畜牧隊(duì)見到老張叔，才知道這一陣捕鹿隊(duì)正在抓鹿。因?yàn)檎卿徛谷缀妥ヂ贯痰暮脮r期。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胡楊定是遭遇到了追捕，感到了危險(xiǎn)，想躲到我這里來，不料我偏不接納。它感到在劫難逃了，臨離開地窖前，用力撞斷了自己的鹿角，縱身竄進(jìn)胡楊林。我心如刀絞，感到這次胡楊兇多吉少，但我抱著一絲希望，胡楊會平安的?？墒牵瑤滋旌?，我遇見一個畜牧隊(duì)的捕鹿手，聽他說：“他們在胡楊林里騎馬追了四個多小時，才抓住一頭鹿角已齊根敲掉了的梅花鹿。兩天后，它死了?！辈堵故诌€說：“這頭鹿的肉很嫩……”

胡楊，我可憐的朋友，我救了你，但也害了你，你救了我，但在得不到我的救助后，卻還將視為生命的鹿角留給了我。胡楊，我親愛的朋友，對你，我現(xiàn)在還能做些什么呢？３０年來，每當(dāng)我捧起你的鹿角，心里總是陣陣發(fā)痛，感到無盡的后悔。胡楊，這輩子，你美麗的身姿將永遠(yuǎn)銘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