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啟立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經濟自由主義以個人和社會的需求和欲望為動力,搖發(fā)展主義的大旗,為市場經濟、私有化和經濟理性鼓噪吶喊。像是一塊巨石從山頂加速滾下,以經濟的發(fā)展來解決社會和政治問題,以對金錢財富的持有來面對人生的本質意義,這樣的觀念和做法已然操控著我們的生活。專家學者,教授大師,當然可以端坐于象牙塔,但學術也可以是為人生的。有沒有可能查探一下那無止境的欲望之源,可不可以把那塊西緒福斯的石頭掀回山頂去?不要亦步亦趨于資本主義理性的鼓點,在道貌岸然的發(fā)展主義的吶喊鼓噪聲中吹一通嗩吶唱一曲民謠,新的可能或許就會悄然出現(xiàn)。
許寶強的《資本主義不是什么》就試圖作出這樣的努力。從書名旗幟鮮明的態(tài)度大致可以領略到作者不妥協(xié)的思想氣質和文字風格。書的前半部致力于與化約的“資本主義”系列觀念的“風車”作戰(zhàn)。他的工作從揭開了所謂“自由市場”的神話開始,開篇就是“反市場的資本主義”!借用卡爾·博蘭尼(Karl Polanyi)令人信服的研究,許寶強重新“呈現(xiàn)”了資本主義發(fā)源地英國的“自由勞工”市場在十八、十九世紀形成的歷史過程,進而重申,所謂的現(xiàn)代和文明的進步,是在血腥暴力和政府立法的剛柔并濟的聯(lián)合絞殺中起程,并不是自由競爭的結果?!百Y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核心正是生產要素(勞動力、土地、資金)的不完全自由?!碑敻偁庍M入壟斷的階段,“國家干預”已經成為資本主義“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天從國內到國際的所有人們看得見的事件更確鑿地證明,“一切壟斷都是以政治為基礎的”,現(xiàn)在的“問題不是要不要國家”干預,而是問“誰將是國家干預的直接受益者”。因此,他非常明確地指出,所謂資本主義的“自由市場”其實不過是一種措辭。按照流行的觀念,產權是否私有是區(qū)分資本主義或者社會主義的分水嶺,清晰的私有產權又有利于技術的進步和經濟效益的提高。因為著名的高斯定理指出,如果產權界定清晰,無論誰屬,在沒有交易成本的情況下,理性人之間的自由貿易會達至有效益的境地。對此,許寶強耐心地指出,那不過是一種“迷思”。一般情況下,企業(yè)經營好壞利潤有無的依據(jù)來自于會計的財務報表。但會計是什么呢?會計并不僅僅是狹隘的成本效益的計算,而更是用以包裝業(yè)績報告,改善公司對外形象的專業(yè)器具。用??碌脑捳f,會計成為一種現(xiàn)代權力的技術,在以一種現(xiàn)代的方式將經濟過程顯現(xiàn)的同時,也改變和規(guī)制了人們對于經濟的看法。不同的會計方法會產生不同的利潤計算結果,而不同的會計結果對公司的上層、一般員工、政府等方面來說,意味著不同的后果。產權私有造就的企業(yè)理論上的股東并不能控制企業(yè),真正對企業(yè)擁有生殺大權的是企業(yè)的高級行政人員。泛濫于當今中國上市公司中的假賬問題和股價的非正常運動并不是由于中國的特殊性——而只是表現(xiàn)得過于極端,管理層侵犯股東權益的情形在西方經濟領域并不少見。經理層的權力不僅來自于監(jiān)管的失效,更來自于對私有產權無法界定的“剩余權”——這可是有法理的。西方理論界——中國人一向信奉的——已經對此有過研究,謂“經理控制論”。當然,股東可以解雇經理,但那是大股東,機構投資者。那么,所謂對私有產權的權利和好處的呼喚只是為大股東、機構投資者和高級經理人更合法地斂聚財富,為把那些巨富們更高更快地聳入金字塔尖張目罷了。所謂產權私有會帶來經濟效益和技術進步云云大抵也只是個幌子。
身居香港這個先發(fā)的繁華大都市,大約是痛感到了異化于人的現(xiàn)代化進程所帶來的戕害吧,許寶強對于當今世界正甚囂塵上的發(fā)展主義思潮有著特別的反抗。延續(xù)著沃勒斯坦的思考,他質問:發(fā)展是什么?究竟為誰或為什么要發(fā)展?經濟增長是否就等于改善人們的福利、提高人們的生活質量?經濟增長過程中,不同社群所付出的代價又是什么?對于改善人的生活狀況而言,除現(xiàn)代化和工業(yè)化之外,有沒有另類的發(fā)展(或不發(fā)展)的可能?在《資本主義不是什么》看來,發(fā)展主義如果不是災難,至少也是一種“幻象”或者“迷思”。因為在用以衡量發(fā)展與否的國民生產總值(GNP)、地區(qū)生產總值(GDP)、經濟增長率里,什么被統(tǒng)計什么不在統(tǒng)計之列,各占怎樣的比例,先在地就是一種政治,由于統(tǒng)計和貨幣對人類生活的異化,“貧窮”和“落后”、社會發(fā)展和進步的“負資產”等意識被建構并且膨脹開來,羨慕與自卑、鄙視和區(qū)隔由是而生,而“豐富多彩的人類需求和自然生態(tài)”,更被“約化成單一的面向,僅以經濟指標來衡量”。極而言之,許寶強延引了薩林斯(Sahlins)在《原初豐裕社會》中的研究思想,指出在原初社會的采獵民族,多余的資產只能是他們遷徙和流動的負累,而他們的生活并不見得十分貧乏,閑暇、自然的陽光雨露,非基因食品,以及自由的流動,不是今天的人們夢寐以求的么?“以無窮欲望和物質資財匱乏來衡量的‘貧窮,只是現(xiàn)代文明的產物。”他的研究也因此而挑戰(zhàn)和顛覆了所謂“經濟增長總比不增長好,增長快總比增長慢好”的發(fā)展“常識”。
在拆解了常識中的若干觀念之后,許寶強指出,資本主義是什么呢?一種言說。一種被建構出來的措辭?!耙粋€文化大計,一個企圖使現(xiàn)實世界符合‘私有產權、‘自由市場、‘經濟理性等抽象模型的文化計劃?!保ㄇ把裕┮环N便利于利益階層宰制廣大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但這樣簡單、化約式的觀念不是天外來客,它是如何產生并建立起霸權地位的呢?在許寶強看來,“將私有產權、自由市場、經濟理性、工業(yè)化道路等同于資本主義”,把“資本主義”看成“一個不證自明、自有永有的實體,有固定的意思反映固定的現(xiàn)實”,這樣單一、同質化的想像“并不是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專利”,“以反‘自由市場為己任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者,亦把‘自由市場模型作為分析和批評的起點”。在這兩方面的話語和想像里,都不存在“集體中的私有、自由的計劃、反自由的市場、自私的平均主義和非極大化的理性等等可能性”。因此是鼓吹和批判的雙方“合謀”,以固定的概念指稱復雜多樣的現(xiàn)實,然后將這些概念內化,以內化而建構出來的意識形態(tài)作為衡量和改造世界的標準造成了今天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迷思”。(前言)他看見“部分由于科學主義和實證主義的強大影響,部分因為學科分隔的專業(yè)規(guī)訓”,語言和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縫隙造成了社會科學,特別是經濟學界這種“經濟”而“懶惰”的思維困境,他看見了這樣的語言和措辭的局限,因此要從政治經濟學和社會學的專業(yè)限制里走出,引入文化研究的關懷和視野,與“在地”的人生關懷連接,與化約的、單一的概念思維斗爭。其實又何止于在香港語境下的社會科學和經濟學呢?在當代中國社會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想像里,在真誠而嚴肅的知識群體的思想討論中,民主與自由的先后,國家干預的進入與退出,第三條道路的有無及其可能與否,不同樣都面臨著囿于這種語言和概念陷阱的危險嗎?
許寶強要批判的是對于資本主義的單一、化約、固定的壓迫性理解,要剔除的是市場和金錢對于人的異化,他只是拆解了所謂資本主義神話的概念把戲,但對于活生生的集市交換,作為中介的貨幣貿易帶給人的自由和解放,他都是樂于接受并且身體力行的。他思想的鋒芒不只是對著資本主義,更試圖打掉教導化馬克思主義的若干不食人間煙火的僵化因子。他其實謹記的是魯迅的告誡,“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經濟權是重要的。他試圖解決娜拉走后怎么樣的問題,并以此來應對被概念化的東歐和中國歷史實踐中的對個人性的壓抑以及社會主義的失敗。因此,在許寶強的思想圖譜里,資本、市場、商品、私產、消費、效率、管理、成本核算、利潤、權威等等并不是與今天的資本主義相伴而生的洪水猛獸,并不是天然地與友情、互助、合作、信任、自主、民主、本土、社區(qū)、好玩等等相對立而存在的,前者可以為后者所用。他指出“資本主義不是什么”是為了打開人們對“資本主義”的想像,使之成為一具充滿各種可能性的、更為開放的“身體”,使之變得不那么有破壞性,甚至是生產性的,從而讓更多更“好玩”的抗爭策略隨之產生。在這種“拿來主義”的思想策略下,另類貨幣和貿易的展開,合作社等另類產權的出現(xiàn)就是對具有解放潛能的“資本主義”(因而也可以說是一種社會主義)說“要”,而不僅僅是對壓抑性的資本主義、僵化的社會主義說“不”。在他的概念里,原初部落的自由游獵,封建時代耕讀漁樵的自給自足,資本主義的市場和私有者之間的交換,社會主義的互助合作和公共的生產和需求,多樣而豐富地糅合在一起,這樣一個合乎人性的、合理而“好玩”的生活圖景不是沒有可能,也不是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社會圖景不是什么需要尋找的第三或第N條道路,它只是被強勢的資本主義想像所遮蔽,被我們日常生活中化約的言辭所忽略,它期待著我們打開想像的思維,穿透并展開新的言說!
批判的理論和立場常常為人所詬病的地方在于只“破”不“立”,“開不出方案”,所以只能“在野”?!顿Y本主義不是什么》的后半部就致力于對另類貿易、另類產權、另類發(fā)展經驗的研究和總結,并試圖“開”出一條“新”路。它將對資本主義的歷史批判與香港在地的社會實踐扣連,“重思香港社會運動”,展現(xiàn)出了這種艱難的思想批判和社會重建可能。在香港這個貧富分化懸殊而且差距還在繼續(xù)擴大的社會狀況里,一些定位為草根階層代言人的團體和傳媒常常訴諸傳統(tǒng)的“左派”語言,批評資本主義的破壞性面向,而無論那種語言還是不是奏效,其后果當然會容易地被吸納掉。許寶強在報章上寫了大量的文章,借助各種機緣和場合向社會發(fā)言,循循善誘地分析那些思維和語言的局限與危害。他善意地提請人們小心民粹政治,并且指出: “若這些激進評論不能找出方法,把民眾的物質(和文化)需求跟建設性的社會計劃連接起來,同時避免墮入只是專注‘本土民眾福祉的經濟主義和民粹政治中,那么有關經濟生活的翻譯和表述將很容易地落入新自由主義和民粹主義的手中,為他們所壟斷?!彼环矫鏋檫@些組織提供思想上的資源,另一方面則從拉丁美洲、印度甚至歐洲的實踐和理論思考中為他們提供實際的參考框架。他深入地研究了類似于英國的LETS、美國的HOURS、阿根廷的以物易物俱樂部和日本的生活俱樂部的另類貨幣貿易實踐,看到了這些試圖回復到豐富多元的貿易活動的文化和經濟意義。它既是一種經濟活動,有效地抗拒和抵制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出現(xiàn)而今愈發(fā)囂張的大銀行資本的金融膨脹和金融排拒活動,又是一種社會連接,呼應了綠色運動、婦運、社區(qū)重建等各類新的社會運動訴求,同時更是一種游戲,使商業(yè)活動也參與到了社群之間的互補互助人際關系的構建中,改變其單一的賺取利潤的取向,改造了貿易的性質,因而是一種蘊涵了新的經濟倫理、道德和人際關系的文化安排。他研究了一八九五年國際合作社同盟成立以來的歷史,具體剖析了西班牙的蒙德拉貢合作社企業(yè)(Mondragon Corporacion Cooperativa)和全谷合作社(Wholly Grains)等案例,看到了這些合作社所面臨的危機——無時無刻不受到資本主義運作方式的沖擊,經常要面對解體或改變其宗旨的壓力,也看到了這些合作社化解危機的多樣性手法,更看到了在近半個世紀以來的具體運作中所具有的革命性的意義。帶著對這些實踐的考察和反思,他親自投身到香港灣仔社區(qū)集市的組織和社區(qū)貨幣“時分券”計劃的設計和運作中,親身體會到了另類貿易和另類貨幣對于改善民生之可為和文化意義。因此他堅決地指出: 資本主義從來就不是一種純粹的經濟制度,也不是可以用三言兩語概括的邏輯和社會關系,而是包含了豐富多樣的文化和政治經濟實踐的歷史流動過程,當中充滿了權力的運作,也充滿了反抗的可能。他實地考察了印度喀拉拉邦不需增長的發(fā)展經驗。按照通行的GNP等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衡量,喀拉拉邦的水平是十分低下的,是印度最“貧窮”的省份,經濟長期沒有增長,幾近于零,其人均國民生產總值是美國的九十分之一,中國香港的八十分之一,甚至也只有中國內地的二點六分之一,但喀拉拉邦的人均壽命、男女識字率遠高于發(fā)展中國家甚至達到發(fā)達國家水平,包括基礎教育、醫(yī)療衛(wèi)生、對勞動市場的合理而有效的管理等基礎設施和制度的建立,使得喀拉拉邦人民得到了一個物質需要基本解決、生活環(huán)境相對安全、個人的政治意愿及其在社群活動中的權利得到極大保障的生活環(huán)境??畈话l(fā)展和零增長的生活方式及其可能顯然給了許寶強極大的啟示。
“愈趨精細的學科分工是這文化大計之中一個重要的元素,學院的規(guī)訓方式進一步規(guī)限了這些成為常識的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保ㄇ把裕┰S寶強的論述和所為里有著改造現(xiàn)實的強烈自覺。近幾年間,他一直奔走在從灣仔的社區(qū)、天水圍的青年團體到他所供職的大學教席之間。講臺上授業(yè)解惑,課余循循善誘地輔導學生之外,設計時分券的使用和流通規(guī)則,為社運人士講課提供思想資源,與志同道合的友朋探討困境中的社區(qū)經濟“危中之機”的可能,然后再把這樣活的經驗和思想搬上大學講堂,這樣的互動對他來說是內在的。從零增長的社會可能到分享工作的解困舉措,大多是由他率先提出,民間組織甚至政府部門搬過去就用,他都樂觀其成,無所謂“版權”。照一般人看來,他的知識譜系從布羅代爾(Braudel)到博蘭尼、沃勒斯坦和阿銳基(Arrighi)一路下來,綜合數(shù)學、經濟學、社會學的專業(yè)訓練,美國出爐的博士,“根正苗紅”。接軌、對話,英文論文,如此等等的學界流行玩法在他并不困難。但這顯然不是他喜歡的說話方式,他“不是什么”的論述和所為里要打的是現(xiàn)實的“鬼”——他太看不過那些著名的經濟學家在電視、報刊睜眼瞎話般地“布道”了。但在經濟自由主義者那里,對這樣生動的經濟思想和經濟倫理仍然要視而不見——他們太懂得現(xiàn)代社會的御人術,任何反吠或呻吟的風吹草動都可能風生水起,驟成星火燎原的。就當他是旁門左道的強詞奪理或者吹毛求疵的野狐禪吧,將這樣的反動置身于荒漠中,讓它在孤寂里逝去。這正是現(xiàn)代社會里“有機知識分子”時刻要遭遇的新境遇。但他并不孤獨更不失望,青年學生從純真而至于疑惑的眼神里就閃動著希望的火光,他更欣喜于這樣的回應。那些朽木能有什么指望呢?把仁愛街市賣菜的檔主、辭工在家相夫課子的母親請到大學的課堂上來,拿鄰近社區(qū)活的集市去解構和重新呈現(xiàn)“市場”的意涵,帶學生到深圳的街頭行走,以對文化差異的觀察激活他們對于生活的新的想像。他的方法是斯圖爾特·霍爾(Stuart Hall)式的。他頻頻穿越于文化研究學院化的圍墻內外,其意不止于拆除學院既有的僵硬的學科分野,也不止于完善特定文化形式的思想和作為,他的問題意識來源于社會現(xiàn)實的脈動,因此他更希望能把思想文化的分析帶入現(xiàn)實的文化生活,介入社會的變革過程,從自己篳路藍縷的艱苦行動出發(fā),打通一個真正知識分子的思想關懷和“在地”的民生取向之間連接的通道,解拆掉“純經濟”的意識形態(tài)壁壘,以開出對資本主義更為豐富的分析和想像,從而轉變既有的權力形式及關系,呈現(xiàn)社會形態(tài)的多樣性。他明確地知道像喀拉拉邦那樣的另類發(fā)展經驗的不多見,所以并不期冀于有著像香港這樣的發(fā)達資本主義歷史的地區(qū)會采用喀拉拉邦模式。他只是期待著能夠彰顯一個合乎人性的、合理而“好玩”的人類生活的文化計劃和安排。這工作顯然艱難卻無疑是偉大的。今年早些時候,一位北方的學者曾經留意到并一把揪住“文化研究這件吊帶衫”上的曖昧性,疑心它早晚要“被收編為父權秩序中的一位姨太”,憂心于文化研究的工作在當代中國的可能,那么,許寶強這樣“有機”的實踐是不是向我們展示了文化研究在當下的某種可能性?
香港是有言論自由的地方,但要在這里說話并不容易,尤其是要想使你的話說出來還有效。經濟自由主義者們的霸權地位和他們目空一切的囂張自不待言,你的言說對他們如隔山打牛。普通民眾、甚至一般大學生,他們同樣把資本主義看作是一個純經濟的制度,依經濟理性的原則辦事,這種邏輯的影響強大而深刻。另一方面,就自身而言,積年留下的精英知識分子的高人一等的眼光和習性,來自于消費社會的各種光怪陸離的誘惑,永遠身在邊緣的思想特質的內在要求,無不預示著這種思想和實踐的艱難,即使是一直對外界保持著警惕,有著批判思想和眼光的左翼知識群體,由于抵制誘惑和實踐的不容易,常常免不得要對它敬而遠之。很多次,我聽見不少人質疑許寶強那個艱難的另類社會的經濟文化計劃,你所倡導的社區(qū)貨幣和另類貿易不是自由資本主義的翻版么,今天的壟斷資本主義不正是從那樣的狀況演變而來的嗎,還有什么前途?歷史不是只有一種可能性,“自由資本主義”的未來不見得就一定是今天的“壟斷資本主義”,而且,社區(qū)貨幣和另類貿易的實驗并不只是自由資本主義歷史的翻版。他的回答謹慎卻不放棄。
希臘神話里說,神判西緒福斯不斷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石頭因為自身的重量又從山頂上滾落下來,他的勞動既無用又無望。于是,西緒福斯被視作是人類“荒誕的英雄”。但加繆說,如果相信荷馬,西緒福斯是最聰明最謹慎的凡人。而今,資本主義如日中天,消費社會銷銅化鐵,收編、吸納無所不能,市場的魔力見風是雨,無法無天,歷史仿佛已經終結于此,但新的言說既已展開,許寶強“不是什么”的努力大約不會是無用和無望,而是存在著某種可能的吧!
二○○三年九月二十八日于香港
(《資本主義不是什么》,許寶強著,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二○○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