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俟中年,便每每遙思故園。
故園依山,山盡雜石。這些石頭,皆是無規(guī)則的,平庸的。塊石吧,烏青中夾雜泥黃,殊無看相。團石吧,黝黑里橫亙白筋,亦沉亦頑。所以嘛,我從塵封的記憶深處掏了又掏,始終掏不出關于石頭的些微燦爛來。
然而,故園之石依然執(zhí)拗而出,悉呈筆端。它們似乎幽幽述說:我本質(zhì)樸,無須燦爛。于是乎,顯現(xiàn)在我眼前的,回蕩在我耳邊的,入心入腦皆為石,皆為故園之石。
眼簾里的故園之石,在頭頂,在身邊,在腳下。那整邊整邊的劈出的石坳,參差的,偉岸的,張揚著歷史深處的雄性。那扎著腳丫便有呻吟有快感的石徑,陰而不濕,雨而不滑。那碾著谷禾的石磙,那舂著米粒的石臼,縱深地楔入鄉(xiāng)親們的生活的走向。那風撫水拍的塘岸,磨光了麻麻的皺,任憑姑嫂們槌打日子的塵埃。那印著多少屁股痕跡的石跺石檻,涼爽氤氳著兒時的夢幻。還有那穴居的故先的石門上,帶著石之棱角的遒勁剛直碑文,草錄故先們簡單明了的一生。生之血肉依賴的,死之靈魂慰藉的,無一不是故園之石。
耳際里的故園之石,在起伏的層巒疊嶂,在遙遠的似曾相識。故園之石,是可以入歌納樂的。不必登頂,就在山腳的家,可以聽得風里傳天籟,雨中訴古韻。嗚咽啊,吶喊啊,皆入夢矣,夢里便有著風遞幽香出,月邀佳人來的笑靨。如果說這些都是冥冥的虛幻,那么,不懂樂譜的鄉(xiāng)親們弄出的歌曲,則著實動聽。那鑿石磨碑的鏘鏘聲,那破壁穿眼的鐵釬聲,那裂塊粉碎的鐵錘聲,那抬石打夯的嘿喲聲,尖而不膩,亢而不滑,繞梁三日。
多年來,我只知道故園之石俯拾即是,不堪入目,卻不知道它可塑可造,忍辱含垢。很小的時候,故園的石匠們把它弄成塊石,粉作瓜米。我知道它車載船運去了遠方,不知道它在異地寫寬闊的詩,作斑駁的畫。長大后,幾個讀書的學子回鄉(xiāng)說,故園多為石灰石,有經(jīng)濟開發(fā)價值。于是,故園之石被磨成粉,燒成石灰,制成水泥,裝點鄉(xiāng)村之景,扮靚都市之夢。故園之石,也是鄉(xiāng)親們?nèi)≈唤咧畬毎 T谖铱磥?,這正是為這故園之石平反昭雪呢!石嘛,地球之父,乾坤之母。我們五洲四海之家園,無一不是石頭塞住的,撐著的。流星之為流星,許是扛鼎之石松動了,而女媧補天,精衛(wèi)填海,先祖?zhèn)冎L城,壘金塔,用的可都是石頭??!我的故園之石,比起那些同類們,已是更堅固,更文明,更現(xiàn)代了。它的樸實,也正是它的燦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