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想不起這是一種什么名字的小鳥。
每到傍晚時分,它們總會“撲棱”一下,從一簇樹冠之中驚飛,再去另一個快樂的天堂。一天的喧囂漸漸沉寂下來,我們的心境透明無比,河邊漫步或是公園小憩成為一個人的功課,偶爾抬一抬頭,小鳥們正以快樂的方式迎接黃昏,然后眼前什么也不見。
也許是禪意三分,誰都沒有在意,淺淺的風(fēng)來得恰是時候。名字是我給這些小精靈們起的,“今晚鳥”,美麗而又迅捷,就像電視臺每天晚上七八點鐘的《天氣預(yù)報》。如今,我的位置是在北京團結(jié)湖公園西北隅。這里,老人們相聚在湖畔的一段亭臺里,或站立,或閑坐,或雙目炯然,或聲情并茂,用他們的肢體語言打著節(jié)拍,詮釋這歌聲中的每一個字,在這里沒有誰不會被他們的歌聲感染,不會被他們的歌詞感動,一個字一段情,一個字一場夢啊。他們飽含深情地說,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喚黎明,昨夜的星星喲也知道我的心,默默地為你送溫馨……一時間,我淚水滂沱。
暮色四合,一絲一絲的感傷翩然而起,“怨憎會,愛別離”,陰晴圓缺,風(fēng)雨雷電,多少人生的風(fēng)景果如佛家所言。很多的時候,看風(fēng)景的眼睛一只向左,時間或者時間之上,一個即將完整的故事在一條時間的拋物線上正黯然滑翔,而一只向右,大風(fēng)或者大風(fēng)之上,我看見許多被無限放大的想象力從天而降,就像一個人的兩只腳,它們走路的姿勢和一位老人多么相像。是的,老人的腳下可以有一片落葉,楊的桃花眼,柳的娥眉兒,槐的三月唇,桐的九月心,楊的柳的槐的桐的情人們都可以在一條路上期待一個輪回的約會,九月的約會,老人都會踏著金黃色的浪漫欣然而來,一個,然后是再一個,他們行走在一地落葉的呢喃里,他們用歌聲迎接自己的一種浪漫,相思花的遲開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黃昏而低低嘆息。
是鳥聲牽引了我的腳步,我看見一朵朵美妙的音樂緩緩飄落在團結(jié)湖的額頭。公園里林木蔥郁,小鳥們的大合唱當(dāng)然就成了自然界空前的盛況。然而,較之那些老人呢,那里的歌聲似乎更加純凈許多,比經(jīng)過十八道過濾系統(tǒng)的純凈水還純凈。我打心眼里羨慕老人們的歌聲,他們才是今天晚上的一只只小鳥,飛翔在大樹小樹叢林中的一個個快樂的音符,他們把千里之外的一步之遙的你都想象成了零距離,他們心中,你也在一剎那變成了快樂的小鳥,我真真切切地知道,他們是用自己的歌聲表達著“真的好想你”,歌聲里的一種滄桑飽滿而立體,就像我們眼睛的幾何圖形。在我的眼前,蟲子一般的春天爬過去了,夏天也過去了,那個未來的冬天呢,一個老人輕輕對我說過,這個秋天真的,真的好想你。我沒有老人臉上的滄桑與從容,沒有老人臉上的深情與癡迷,但我知道會有那么一天,我終將變成那個不知姓氏的老人的,經(jīng)過時間的細細打磨,每一個人的都是如此。滄桑的相思與風(fēng)中歌唱的老人,一支老歌與絲線般曲曲彎彎的想念,我情不自禁地變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個,我慢慢變成了母親的黃昏時節(jié),想見了她的老年,從我的嘴里唱出了一個女人的思念,想念我們千里之外的陜北神木縣城的遙遠的親人,母親的妹妹好姨表妹子我們的大姨我的姨,多少動情的一幕只有在夢里獨自飄零了。
我小的時候,只見過大姨一面,那時侯她還在甘肅河西堡的一所幼兒園里工作,所以每到過年時她總會給我們一幫河南項城的小外甥們分別寄來一些那邊的玩具,比如七色積木塑料手槍之類,我們隨便一亮,總會在那些鄉(xiāng)村孩子中間激起很大的波瀾,玩慣了木槍木刀的他們(包括他們的爹娘爺奶),哪見過洋玩意兒呢?大姨跟我們是多么地親啊。然而更親的是,大姨每年都要給我們家寄上40元錢,一直堅持到我15歲(早過了農(nóng)村孩子要壓歲錢的年齡),算是我們姐弟四個的壓歲錢,但那不是我們的,母親通常把錢壓到床席子底下以備急用,這在凄長愁苦的童年生活無疑是雪中送炭。長大了以后,才知道大姨是年輕的時候去甘肅支邊沒再回來,在那邊結(jié)婚生子,生活也很艱難,當(dāng)時真有一種親手抱抱我們的大姨親親她的沖動,大姨的壓歲錢讓我們時常激動得無話可說。按母親娘家的宗族關(guān)系,母親和大姨原本是拐了兩圈的老表,換了別人早已經(jīng)誰也不認識誰了,但母親和大姨都是各自家里的獨苗,一個父去,一個母亡,都是從小在苦水里泡大的姐妹,她們即使成了家又怎能忘記當(dāng)年的手心手背之情呢?母親對自己的這個妹妹太知根知底了,她實在是過意不去,后來反復(fù)跟我們四個做兒女的講,為人處世不可貪圖別人的小便宜,你們大姨給你們的好一定要一輩子記住。我記得在小弟蔣四偉5歲的那年,母親執(zhí)意賣掉了家里養(yǎng)了三年半的一頭黃牛做了盤纏,和父親、小弟一塊坐火車去了甘肅,盡管母親患有低血壓老是暈車,但來來回回她竟然硬撐下來了,母親太想我們的大姨了!后來,大姨他們舉家遷往姨夫的老家陜西省神木縣,年歲一大,精氣神大不如以前,彼此間的通信也便少了。想一想現(xiàn)在,母親的眼睛早就變花了,戴上老花鏡在做針線活時,不由自主便說到了我們的大姨,全部都是她的腦偏癱好了沒有吃喝睡受不受影響什么的,我每每一回老家,就嫌她啰唆嘮叨,母親說我們是吃水忘了挖井人,忘了你們大姨的壓歲錢,說著聽著,我們都哭了,我們也開始想念親愛的大姨了……病魔已經(jīng)糾纏了她老人家五年了,信依然是一年前的那封老信,可是,我們親愛的大姨你的病好了嗎?
然后是我們手忙腳亂地寫信詢問,寄掛號,往陜西打長途電話,問長問短,問寒問暖,眼淚怎么止也止不住。大姨的聲音很弱很弱,她回答我們說病還是老樣子,死不了活不成,要我們不要牽掛他們,還說做夢夢見的都是項城舊時農(nóng)村的那情那景,夢見精美的石頭開了花朵,離散的家人今晚團圓,種種不幸變成了有幸,我看見我們的眼淚在黃昏里打顫兒,母親一狠心說,快別哭了,掛了吧。然后,又是一連幾個月的胡思亂想,幾個月的牽腸掛肚,然后的然后,不得不重新去撥那一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電話號碼,最后,在最后一個阿拉伯?dāng)?shù)字鍵上無力垂下。多少個季節(jié)的黃昏里,我們都是在重復(fù)著這樣一個動作,因為太思念,我們無法喊出第一個顫顫的“喂”字,無法承受電話那端哪怕是一個小小的痛,因為太思念,我們無法面對衰老死亡疾病丑惡痛苦掙扎等等時刻奴化著自己親人的這一切。所以更多的時候,我們的手機關(guān)機,我們的電話欠費,我們拒絕發(fā)信收信,我們害怕會有一天被一個漢字打趴下,我們在無數(shù)黑夜來臨之前首先將自己用酒精麻醉,我們或者是站在卡拉OK廳用歌聲告訴別人:原來,想你的時候我可以是這個樣子。是啊,“真的好想你”,我知道這是一句誰都可以說出來或者唱出來的話,不過我還是想,“想你”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的問題,不是距離遠和近的問題,只要我們的感情不摻假不掩飾不隨意不傲慢,默默的想念一個人,想你一直到我慢慢老去,也不是一件不可以的事情。
我后來迫于生計而北漂,我的相思花同樣可以在北漂的苦旅中悄悄綻放,真的,我們到死都忘不了的好大姨。也就是在2004年6月的一天,我從給母親的電話中得知,大姨病重,急盼見母親一面,母親在電話那邊說大姨他們把往返的路費都寄過來了,大姨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聽了這些,我的兩眼一木,一下子沉默了約莫一分鐘,我說你和我爹一塊去吧,我還要打工掙錢,一時去不了了,替我們問她老人家一句好吧,后來慌忙掛了公用電話一路小跑,說心里話,我怕別人看見自己眼窩里的熱乎乎的東西。那一天的晚上,我果然夢見了自己變成了一個老人,就像我剛才驀然生發(fā)“我是團結(jié)湖公園里的一個老頭”的錯覺,他們都比我老得多,但是他們心中的那一朵相思花卻要比我的還芬芳而年輕,大膽而熱烈。他們和歌聲里的“你”都有一場回憶,一個無限美麗的故事,只是他們沒有說給你聽罷了。一如我和我們的大姨,雖然她時刻和死神在較量,雖然我們無法預(yù)料她老人家能否活過這個秋天,但是我們時時為她祈求著健康與幸福,渴望一切的一切都一天天美好起來的。
事隔經(jīng)年,韶華不在,多少刻骨銘心的往事早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多少青絲變成了白發(fā),待到彼此最后的遙思或者相見,千言萬語一下子簡化成了這樣的一句話,“真的好想你”。倘若換了一般都市男女,這是一個甜得有些發(fā)酸的句子,難得他們把對方愛得如此深沉,也就是說在這個世界上,人固然可以老去,死亡可以一天天逼近,然而思念永遠年輕?!澳恪笔钦l?你可以是親人、愛人、情人、心儀的人,可以是新人、舊人甚至敵人,可以一輩子也不曾謀面,可以把心底的這份幾十年的想念送給隨便一個人。但是,他們幸福的時候想著你,痛苦的時候想著你,得意的時候想著你,無助的時候想著你,包括哭泣的時候一無所有的時候想著你,那一時刻,我看見,因為想念你才會把你埋在心底,因為想念你才會把你當(dāng)成知己,更是因為想念你才會輕輕唱給你聽,他們的心情該是多么的甜蜜呵。我遠遠站在老人們的歌聲之外,想象著這個黃昏過后,周冰倩的一支老歌怎樣把一個人折磨得痛苦不堪,身心疲憊,茶飯不香,他的那個你好好幸福呀……我無法想象。
小鳥的大合唱很快就要被無邊的黑夜吞沒,團結(jié)湖公園的歌聲終將會三千發(fā)絲一般緩緩飄逝,但我們所有遙望到的,是多少張“今晚鳥”的復(fù)印件在滿天飛翔。我時常這樣想,我們應(yīng)該深深感謝今晚鳥的歌唱,一只只小鳥的音樂聲浪,包括歌聲里輕輕告訴你的世界上最美最真的一句話。
當(dāng)一個人想念你的那一個時刻,為什么我們不可以像團結(jié)湖邊的一個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