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一個朋友,就像在身旁種一棵樹,歲月愈久,樹陰愈濃……
30多年前,一列火車像倒垃圾一樣,把我們倒在湘桂交界的一個山溝里,在此,我認識了張余。
張余大我3歲,高中畢業(yè),乍看像云遮霧繞的山。躁動好奇驅使我走近了他。那天,我們走進茶林。他坐在茶樹枝上搖搖晃晃:“你看我像不像李清照﹖”我聽了哈哈直滾:“你一個大男人,怎么和女人相比﹖”“我是說前期的她,吟唱山水,撫摸春風,那像你天天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彼@一說,真說中了我靈魂深處見不得人的東西。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就在這天蒼蒼野茫茫的地方﹖困惑如同縷縷山嵐,灰蒙蒙一片迷茫。仿佛看穿了我,張余輕輕一笑:“紅軍當年長征路過這里,一年間形勢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不敢妄言形勢,但可以肯定決不會在這里干一輩子?!闭f完,他掏出一把刀來,在樹干上刻了一個拳頭大的“飛”字。那“飛”字仿佛呼嘯而來的山雨,搖曳著我驚恐惶惑的靈魂。
一年后果然爆發(fā)了史無前例的“文革”
張余是個懶人,他既不愿上山砍柴,也不想下田犁耙。每當我汗涔涔地從山里回來,他總要挖苦我:“祥林弟回來了,砍到‘門檻’嗎﹖”他嘲笑我在重復祥林嫂的悲劇,面對全國山河一片紅,他卻說形勢好不好只能看人民的自由與溫飽。那些話,當時是反動透頂?shù)摹?/p>
張余是個怪人,他常常赤條條地跳進一平如鏡的池塘里,靜臥在柔柔的水面上,看那很威武雄壯,但始終不肯向前走一步的高山??赐噶松?,他又很勇敢地爬上山巔,騎在山的脖子上兒吟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也許是見怪不怪的緣故,我倒覺得張余把那稀里糊涂的歲月裁剪得恬靜清新悠悠然有詩意了。
張余愛玩,也常帶我到農(nóng)家作客。本地的房屋一律青石毛瓦,窗小門大。是那種沉重蒼老的雙頁木門,門下都有一個陰森森的狗洞。窗開在墻的最上端,活蹦蹦的陽光只能偷偷地擠進來。屋里幾乎是黑乎乎的一片,進門便是“火塘”,火塘里有鼎鍋、鐵三角架和條凳方案。那天,年輕的小主人很有些驚訝和慌張,我瞟了她一眼,她竟然是那種明眸皓齒、冰肌玉骨的絕世美人。仿佛山洪爆發(fā),我的心呼之欲出,她紅著臉轉身,走進房里,拿出了一根小麻繩一個大粽子出來。那粽子四方形,有一尺多長,溢出一股濃濃的清香。只見她用牙咬住麻繩,一只手拿著粽子,另一只手扯著麻繩,把粽子“切”成一片片地遞給我們吃。爾后,她不停地看著我,又接二連三地端出一碗碗米酒、酸蘿卜、臘老鼠肉來。本地人常常把捉到的老鼠去其皮毛內(nèi)臟、烘干放在壇子里腌了起來。來了貴客,才端出來吃。張余很活潑,一邊不歇氣地吃,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講小主人的漂亮能干;講城里的火車飛機。吃著東西,講著笑話,我突然想起了“秀色可餐”,幸虧張余在旁,不然我想一個花褪殘紅青杏小的故事便從此誕生了。
秋天到了,青山翠嶺之中擠滿了睡紅了臉的蜜桔。
說起吃桔子,我們還有個浪漫的“典故”。
那天,我們無意中玩到園藝場去了。園藝師看我們是知青,款待特客氣。言談中互道姓名籍貫,園藝師和我竟是皖省小同鄉(xiāng)。這一來賓主情更濃,興愈高。我們爬上丈余高的桔樹,張牙舞爪地搶摘蜜桔,采擷秋天,直到秋的乳汁灌飽了肚子。臨走時,園藝師還送給我們20斤桔子,并再三叮囑下次再來。
在回去的路上,張余說這些桔子背到農(nóng)場一個人還吃不到一個,不如就吃。我第一個贊成。我覺得胃口很好,莫說20斤,就是再多一點,二個人也吃得完。于是,我們就睡在路邊草地上,倒出桔子,搶著吃。那年頭也真怪,不管吃什么,胃口都蠻好。早幾天秋收,我一口氣吃了12碗飯,漲得像產(chǎn)前的孕婦。而張余,硬是吞了15碗,我想他大概死而無憾了。
夕陽,宛如披著紅頭巾的新娘,沿著蒼黛的山巒徐徐而下,通紅通紅的群山仿佛喝醉了的山里漢子,攙扶著羞澀緋紅的夕陽慢慢走進山窩。倏然間,黑魅魅的夜從四面八方撲了過來,蒼茫的天底下只突兀著幾座嶙峋的山影了。夜,強大且囂張,它給所有的生靈都裹上了一件厚厚的黑喪服,活潑潑的生命仿佛是靈前僵立的孝子?!皵嗪诹?,快走”。不知誰喊了一句。我們一窩蜂似地爬起來,撿起吃剩的幾個桔子,匆匆往回走。張余把手搭在我肩上,喜孜孜地說:“我最喜歡過這無拘無束,無所事事的日子,你看那些舊時俄羅斯式地主,早上起來一雙肥大的腳很隨意地伸進一雙寬大的鞋里,然后長長地伸個懶腰……”
這一天,我們玩得非常開心。
不久,“文革”開始了。我們陸續(xù)返回省城,而張余卻因父母被遣送回鄉(xiāng),他干脆爬上南來北往的火車免費“串連”去了。
幾年后,再度重逢時,他很懶散地告訴我,他游遍了全國。他說,讀書時讀“康乾盛世”,很自然地想起輝煌、磅礴、萬壽無疆;當游完十三陵后,我試著將生命放在“五千年”與“九千六百萬平方公里”之中,突然覺得人不過是宇宙里瞬間的一聲悶雷,一道閃電,轉眼即逝。人生在世,平淡安康也許才是理想的境界。我無語,心里以為他在給我講老莊哲學。
隨后,我們轉點到洞庭湖畔插隊,在那里又瘋顛了兩年。
70年代末期,張余回城,被安排在一家大公司里修汽車其時,他已有了妻室兒女)。我記得他在十余年知青生涯中除開玩就是看書。他看過不少數(shù)學、文學、機械制造、汽車修理的書。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他走出巴陵古郡,到湖北漫游。我以為他到秭歸去憑吊屈原,登黃鶴樓去“獨愴然而涕下”。沒想到他卻在洪湖一帶修拖拉機汽車,技術還蠻不錯。不過這回在汽車隊僅干了3個月。隊長說他又蠢又懶,什么都不會做,什么都不想做。之后,他被調(diào)到食堂,誰知半年后又被炒了魷魚。司務長講他只是曉得一瓢水,一鏟鹽,蓋上鍋蓋煮半天?!八掠悬c神經(jīng)啵﹖”大家議論紛紛??吹剿木?jīng)r,我想開導他,不料他卻不以為然。
不久,他被調(diào)到保衛(wèi)科,專值夜班。這一調(diào)倒是蠻好,張余走進了“桃花源”。
也許“家”就是陷阱吧,腳只能在兒女間走動,心只能在屋檐下徘徊。一晃又有五六年沒見過張余。
那天,張余來了,肥肥胖胖的臉上有了甜甜紅暈。我問他是不是還在值班,他點點頭。我正驚詫何以有如此魅力,他慢慢地說開了:“值班比當?shù)刂髻Y本家舒服多了,不想事,不出汗,看看電視書報然后就睡覺。”我問他白天干什么,他說跳舞、下棋、游泳、踏青。“早些年細伢仔讀書少了點錢,我就開了家汽車修理店,現(xiàn)在小鬼畢業(yè)參加工作了,我除開玩還是玩。”我問他有沒有想過奮發(fā)向上,或者是功名利祿的事,他說想過,而且做過。“記得1965年冬天,特冷。我天天躲在被窩里看《高等數(shù)學》,解數(shù)學題目,還寫了幾萬字,寄給清華數(shù)學系,但沒有回音;后來我又睡在果戈里、雨果、羅曼羅蘭等等文學大師的作品里,寫了十幾萬字的小說、散文,但都沒有發(fā)表??粗^去那些成績不如我的同學成了專家教授、當了黨政軍領導,有的甚至在國外主持某項科研項目,我真的悔恨交加,但現(xiàn)在,我想通了。起碼我不必為責任、名譽、權力、金錢而耗費心血。我覺得人如樹,機會如花。逝去的機會如墜地的花,與其委身于流水不如與泥土融為一體。泥土博大厚實,恬靜中有一種悠然的閑淡?!?/p>
一席話說得我無言以答,只是望著他傻傻地笑,他確實活得輕松健康,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比輕松健康更美好的么﹖
世上的人很多,山中的樹很多。我曾經(jīng)在不見天日的大山里生活過,看見無數(shù)粗大的樹木倒臥在山間,與泥土巖石為鄰,終其一生。它們沒有走出山巒,不能為農(nóng)家燒水煮飯;它們更不能走進城市,充做棟梁。樹,長于山而終老于山,它其實是自然界里極自然的事。
張余如樹,在人叢中長大,在人叢中伸展自己的肢體與意愿,爾后在人叢中慢慢地消逝,我想,這恐怕也是極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