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10日,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一起女大學生被逼跳樓的案件。一年前,蘭州某藝術(shù)學院舞蹈系女生袁媛在幾位女生的毆打和辱罵中跳下了四樓。所幸的是,當場昏迷并多處骨折的她經(jīng)過緊張的搶救和治療后起死回生,當她帶著種種的心理壓力重新回到學校,與仇恨的幾位女生狹路相逢,會有怎樣的人性碰撞?
被逼跳下四樓:帶著難捱的苦痛奇跡般生還
2002年11月6日晚10點多,蘭州某藝術(shù)學院蘭天公寓內(nèi)一片寂靜,此時,舞蹈系二年級女大學生袁媛剛剛上完晚自習后回到了8號樓的405室,和往常一樣,她與同宿舍的林小芳、武思媛打了招呼,然后就換了拖鞋開始洗漱,準備休息。
快要11點的時候,宿舍的門猛然被推開了,原來是隔壁的同學莊曉曉、景蘭和李平平,她們?nèi)硕际俏璧赶档耐瑢W,此時此刻,她們氣沖沖地叫起已經(jīng)休息的袁媛:“起來!我們問你,是不是你對老師說過我們經(jīng)常夜不歸宿?說實話!”這時,同宿舍的林小芳、武思媛也站了起來向她質(zhì)問:“是不是你說的閑話?你說!”……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情景讓袁媛驚訝不已,一年前,她與眼前怒氣沖沖的這五位同學一起從省藝術(shù)學校舞蹈班考到了藝術(shù)學院,在五六年的同窗生活中,她曾與這些女孩情同手足,而眼前,她們對她怒目而視,喊叫不止,她不知道此時她們?yōu)槭裁匆@樣莫名其妙地拷問她。
“快說,是不是你打的小報告……!”面對大家一番劈頭蓋臉的指責,袁媛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不是我說的,我真的不知道!”這時一位女生上前打了她一個耳光,另一個女生穿著尖尖的皮鞋將她一腳踹倒,然后五個同學就是一陣不堪入耳的謾罵,興起之時,又有兩個女生對她揮拳相向……
五個女生將袁媛折磨了足有半個多小時,在無端的毆打和謾罵下,袁媛的大腦里已是一片空白,她聽見景蘭一邊辱罵,一邊說:“我要是你,早就從窗戶跳下去了,還活什么人呢!”此時,遭受了長時間屈辱的袁媛產(chǎn)生了生不如死的念頭,她慢慢站了起來,打開窗戶,走上了窗臺,縱身往下一躍……袁媛在聽到耳邊一陣激烈的氣流聲后,很快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五位女生和公寓的保安人員很快將已經(jīng)昏迷不醒的袁媛送到了蘭州空軍醫(yī)院搶救,所幸的是,第二天,全身多處骨折的袁媛漸漸蘇醒過來,起死回生后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媽媽,她們冤枉了我……”
此時躺在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的袁媛渾身疼痛難忍,她嚴重浮腫的身體連結(jié)著各式各樣的導線和導管。由于嚴重的血氣胸,醫(yī)生不得不切開她的右肋插入兩根導出血水的粗管,當難捱的劇痛一次次襲來,袁媛心中涌起對五位女生的痛恨!
“我是個罪人”:一位冤家女孩的懺悔信
一天,曾折磨她的那五位女生帶著慚愧也來到了病房看望袁媛,而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袁媛還不能面對這些悲劇的始作俑者,她只能久久地保持著沉默,而對方則無言地內(nèi)疚與尷尬……20分鐘后,她們以沉默結(jié)束了這次難以面對的探視。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心中愧疚的林小芳久久逡巡在病房門外,這時,袁媛的母親許瑩剛好走來,她一下子撲倒在許瑩的懷里:“阿姨,真的對不起、對不起……”許瑩也流淚了:“你來看袁媛,就進去吧……”林小芳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走到了袁媛的跟前。久久的沉默后,林小芳終于開口:“袁媛,真的對不起你……”然后將一串佛珠戴在了袁媛的左手上,“這是昨天我到五泉山寺廟里求來的,它會保佑你早日站起來,回到我們身邊……”臨走,林小芳留下了這樣的一封信:“媛:你好點了嗎?本來這些話是我要親口告訴你的,但我真是沒有勇氣面對你,我不敢面對現(xiàn)在的你,我怕看見你痛苦的樣子,更怕看見自己卑鄙的一面,現(xiàn)在你只要一心養(yǎng)病,配合大夫好好治療,其它不要多想,我想陪在你身邊,跟你在一起,但我是個罪人,沒有資格,也許以后我們沒辦法再做朋友,也許你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但我永遠會把你當成我最好也是我傷得最深的朋友。你沒有必要心存顧慮包庇任何人,我會為自己犯的錯負責。我會誠實地告訴每一個人事實的真相,還你一個公道。我現(xiàn)在能說的只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在事發(fā)當初,學校成立了專門調(diào)查組調(diào)查袁媛跳樓事件,這一過程中,五位女生沒有一個人承認是誰說了“要是我早就從窗戶上跳下去了”這句話,這使袁媛感到了比身體的疼痛還要難忍的心痛,當林小芳的這封懺悔信中表示能“告訴每一個人事實真相”的時候,她的心里真的感受到了一份欣慰。這天,袁媛委托母親轉(zhuǎn)給林小芳這樣的字條:“你真的說出事實的真相,我會原諒你,我們還是原來的好朋友。”
難以承受:校方宣布“自殺”的結(jié)論
但是,事情很快出現(xiàn)了逆轉(zhuǎn),藝術(shù)學院宣稱袁媛的跳樓是自殺行為,與校方無關(guān),這一定論使袁媛一家人無法接受,雙方產(chǎn)生不快。本來出事之后,學校對袁媛十分關(guān)心,做了好多工作,袁家十分感激,但這一定論一下子破壞了這份感情,也使袁媛對這五位女生產(chǎn)生了更多的怨恨和僵持。她認為她們、特別是林小芳在這個時候最應該站出來說出自己被逼跳樓的真相……當時袁媛已經(jīng)知道,五位女生分別得到了開除學籍留校查看、記過等處分,但她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了強加給自己的那種自殺的結(jié)論……袁媛每一天都平躺在病床上,她的雙腿、雙臂和頭部都做著強有力的牽引,十天、二十天、三十天……煉獄般的生活整整折磨了她兩個多月!2003年初,袁媛終于可以在父母的攙扶下慢慢走路了……她住院期間花去了兩萬多元的醫(yī)療費,其中五位女生家共出資一萬多元,余下由袁家支付。
2003春節(jié)過后,父母要為袁媛辦理休學手續(xù),但要強的袁媛說:“休學一年,我就要比她們(五位女生)晚畢業(yè)一年,我不甘心?!遍_學報到這天,袁媛在母親的陪伴下又走進了幾個月前從窗口跳下去的405宿舍,她不敢想象事發(fā)當初的情景,甚至,她都不敢看一眼窗簾以及窗外的光線,因為那是她最痛苦的記憶觸點。母親走后,林小芳、武思媛同時進來!當初,也是在這間宿舍,她們不幸地結(jié)束了六年同窗的友誼,而今天,還是在這里,她們狹路相逢,這起死回生的相會又有多少怨恨、多少尷尬??!許久,她們才不自然地打起招呼……
在老師和同學們的關(guān)照下,袁媛投入到緊張的學習中。此時,父母與學校、與五位女生家長之間一直在為自己跳樓的事情交涉不休,母親不無氣憤地說:“那幾位女生和家長除了林小芳之外,出事后根本就不來道歉,也不主動為孩子治病,孩子每天都在用藥,他們卻誰都不管。那五個孩子,她們簡直是串通好了,誰都不承認聽到那句讓袁媛跳樓的話,誰都不承認看到在跳樓前誰打了她……而學校個別領(lǐng)導干脆就以孩子是自傷自殘而拒絕負責??嗝脑抡娴木桶装妆槐铺鴺?,這一切就該她自己負責嗎?!”
最讓袁媛耿耿于懷的,還是五個女生的相互包庇。那天晚上她明明聽見是景蘭說的那句讓她跳樓的話,但現(xiàn)在沒有一個人為她的說法作證;她明明記得是莊曉曉打她打得最兇,另四個女生卻表示沒有人看到了這一切……
紙上聊天:“我們還能成為朋友嗎?”
袁媛的身體開始漸漸恢復,快到期末的時候,她終于能夠與大家一起舞蹈了,這無形間減輕了五位女生心理上的一些壓力。在排練場,在舞蹈室,在那間留滿怨恨、愧疚和傷感的宿舍,她們的交流似乎多了許多。有時上公開課,老師不讓說話,她們就在下面?zhèn)髌鹆恕皸l子”,這個游戲被她們稱為“紙上聊天”。一次,她們幾個在紙條上談起了“未來”,袁媛寫道:“很想在我們都做奶奶的時候能再聚到一起,我們能實現(xiàn)嗎?……”
2003年9月,袁媛因跳樓事件無法與校方和五位家長達成一致,她的父母代表她正式向蘭州市安寧區(qū)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其中將學校列為第一被告,然后就是莊曉曉、景蘭、武思媛、李平平、林小芳……訴訟請求五位女生向原告公開道歉,并賠償醫(yī)療費及精神損失費7萬多元。
此時的袁媛心里充滿了矛盾,好多時候,她都是以淚洗面。她愛這個學校,但那幾位同學除了一人之外仍不承認事實、仍不向她道歉并負責到底,當初都是很好的同窗朋友,而今天卻要法庭上相見了——這是多么殘酷而無奈的事實?。?/p>
一天上課的時候,袁媛在一張紙上寫上了這樣的話:“我相信老天是公平的。有些是非的真相雖然不是公開的,但它卻是存在的。”
這張紙條折疊起來傳到了武思媛的手中,武思媛看過后在這些句子的下面寫道:“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我想老天會給你一個公道。再過一段時間就是我19歲的生日,去年你出事的時候離我18歲的生日僅差一天,你給了我一個特別的禮物……那是一個最深的教訓。”
不久,法院確定了官司的開庭時間:2003年11月6日。在開庭前一周的課堂上,袁媛給武思媛寫去了這樣的紙條:“法庭上,你會不會說實話?”武思媛:“我說的都已經(jīng)在口供上了?!?/p>
開庭的前一天晚上,剛好宿舍里只有林小芳和袁媛,袁媛問她:“明天法庭上你能說實話嗎?”林小芳說:“我在口供里都說了?!?/p>
兩個人一起走出了校門,在分手的時候,林小芳抱住袁媛哭了起來:“袁媛,我們還能成為朋友嗎?”袁媛也流下了眼淚:“我們會?!?/p>
法庭相見
11月6日,法庭對袁媛跳樓索賠案進行了不公開的審理。法庭上,袁媛流著淚訴說了跳樓的經(jīng)過和事后帶來的種種苦痛與傷害,而五位女生仍舊沒有承認是誰說了那句使袁媛跳樓的過激言語,也沒有人作證是誰打了她,她們更多的還是“不知道”、“沒看見”。
第二天的課堂上,袁媛給武思媛傳去了這樣的紙條:“法庭上你為什么不說實話?”
武思媛:“我只能承認我自己打了你,但別人我不好說,畢竟我們幾個是一個整體。當初要好好想想,就不會有今天。如果時間倒流,我不會再那樣沖動,不再會去干損人不利已的事情……”
至此我們想到,一個未成年的舞蹈女大學生,在同窗數(shù)年的好友們的逼迫中跳下四樓又奇跡生還——她們在經(jīng)歷了諸多的心靈碰撞和溫存后還是走向法庭——這應該是她們最大的人生無奈。不用說,不論這場訴訟的最終結(jié)果是什么樣,對她們來說都將是一種精神上的傷害。仇恨是把雙刃劍,它在刺痛別人的同時,也刺痛了自己。法律手段是必要的,但它永遠不是最佳的方式,它只是調(diào)整社會關(guān)系的最后一道屏障,而主動的關(guān)愛、理解、溝通和負責更為可貴。
目前,法庭沒有就本案宣判,但是, 幾位女孩真的還能像她們所希望的那樣再成為朋友嗎?我們等待著。(注:袁媛同意用真名發(fā)表,其余當事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