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了。
阿莫斯也來了。
阿莫斯是抱著小豬來的。
起初,我是先看到這盤磁帶的封套非常有意思,才聽這盤磁帶的。封套上的漂亮的托莉·阿莫斯(Tori Amos)一頭棕紅色的長發(fā)披肩,敞著懷抱著一頭小豬正在喂奶。那頭微微有些發(fā)紅的小豬那樣聽話,伸出嘴巴咬著阿莫斯的乳房吮吸。
不知道為什么阿莫斯要拍這樣一幅照片?因為小豬在西方是吉祥的象征?還是因為阿莫斯自己就喜歡小豬?或是因為別的?或是什么也不為,只是這樣挺特別的,為了追求一種另類的效果。
其實,阿莫斯一點也不另類。起碼我買回的這盤叫做《火神的祭童》的磁帶,以及后來又買了一盤叫做《輕微地震》的磁帶,聽著并沒有覺得有什么另類。自90年代出道以來,阿莫斯一共只出過三張專輯?!遁p微地震》是1991的出品,《火神的祭童》是1996年的出品,之間還有1994年的一盤《石竹花下》,可惜我沒聽過。
我聽的這兩張專輯,不僅沒覺出另類,倒覺得有點向古典向自然回歸?;蛟S,這感覺是不會錯的,這位看來年齡有30多歲的托里·阿莫斯,正是一個女人最成熟最美好的時節(jié),她的身材和臉龐長得就有點古典美人的樣子。如果她不是抱著一頭小豬,而抱著一個嬰兒,一定是雷諾阿或戈雅筆下在秋日里的暖陽下?lián)沃陉杺愕牡溲诺馁F婦人。
這種樣子的女人唱出的歌應(yīng)該是富于古典味道的,是適合懷中的嬰兒(或是小豬)或懷抱著嬰兒的母親聽的,而不應(yīng)該是只給那些荷爾蒙和里比多一樣瘋狂的年輕人聽的。
什么原因讓我覺得阿莫斯一定是在向古典和自然回歸?
是因為她的聲音?她的聲音有些甜美,仿佛浸染著一些花的芬芳和樹木的清新。不像有的女歌手比如帕蒂·斯密斯那樣陰冷,而是有點透明和蔚藍(lán)。如果追溯淵源,也許她有點像凱特·布什和比約克,甚至也有那么點像PJ·哈維。那種單純的唱法很適合她的嗓音,她似乎有意濾除了龐雜和聲嘶力竭,她的嗓子眼只流淌清風(fēng)清水,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間或她自己的假聲飄曳,乳燕出谷一般如絲似縷,和著空氣一起振蕩著,四下回旋,裊裊不盡;與間或女聲的伴唱和合唱此起彼伏的和聲融合在一起,真是月光如銀似水一樣流淌,夜色中花動影動香味襲人,實在是曼妙無比。
也許,是和她的音樂有關(guān)。她自己拿手的伯森多弗爾鋼琴彈得如火如荼、風(fēng)情萬種,和她自己的歌聲相擁相吻,水乳交融,而她在樂隊加入的古鋼琴、曼陀鈴、風(fēng)笛多種樂器的伴奏,在搖滾樂中也是絕無僅有的嘗試。這些樂器尤其是她自己鋼琴的加入,無疑增添了音樂中古典的成分。豐富的背景音樂,襯托得她的歌自然也就風(fēng)姿綽約,讓人覺得她不是走向熱鬧喧嘩的現(xiàn)代都市,而是走向以往歲月里僻靜的古城堡或荒廢的村野。想一想,她一定不是穿著富麗堂皇的長裙皮靴走在枝型吊燈下的紅地毯上,而是穿著亞麻布的衣服敞著懷在給她的小豬喂奶,便覺得是對的,是符合她歌的形象的。也就是說,她的歌向古典的流動,只是一種意到神不到的意向,或者說是一種以搖滾的形式和精神進(jìn)行新的詮釋和改造的變種。
或許,是和她的出身和經(jīng)歷有關(guān)。這位基督教牧師的女兒從小就是在古典的宗教音樂熏陶下長大的,她4歲便開始在教堂的唱詩班里唱歌并彈得一手好鋼琴。她不到20歲就畢業(yè)于巴爾的摩的皮博迪音樂學(xué)院,一直延續(xù)在她身體里的古典音樂的種子,不可能完全被搖滾沖擊殆盡,總會變著法兒的萌發(fā)出異樣的葉子,便也容易雜交一樣改良出新的品種來。
很顯然,阿莫斯的歌中90年代另類搖滾的味道并不濃,不要說和那些注重外在音樂形式的重金屬相比,就是和她同類的并非激進(jìn)的女歌手相比,她也是屬于保守的。以我的說法,她是屬于搖滾里的“婉約派”。如果說前者更像是向行為藝術(shù)或繪畫靠攏,阿莫斯則是向文學(xué)性尋找自己的歸宿。因此,我也稱她是搖滾里的少有的作家。也因為如此吧,電影《碟中諜2》有眾歌手加盟為之演唱助陣,其中阿莫斯演唱的“盛筵狂歡”,唱的是那樣溫情脈脈,格外動人,不僅是有點向古典靠攏,更是向流行諂媚的意思了。
不過,這樣的搖滾在我聽來卻很能夠接受和消受。畢竟年齡的關(guān)系,太花太鬧的有點像是時裝表演了。阿莫斯的歌聲以一種保守的姿態(tài)以退為攻,改造著搖滾的色彩,也改造著我們的口味。對于喜歡重金屬或哥特式搖滾的年輕人來說,阿莫斯也許顯得老派了些,但對于喜歡搖滾中“婉約派”的人來說,阿莫斯卻是最好的選擇。比起PJ·哈維和比約克,她沒有更多的新意和銳氣,但她的歌中一股難得透明的清新和自然空曠的氣息,是那樣溫馨可人,沁人心脾。就好像你走進(jìn)了茂密的森林,一下子隔開了塵囂,真的見到了阿莫斯,她就站在哪一株參天的古樹下或哪一叢灌木中,懷里抱著那只小豬,唱著《火神的祭童》或《輕微地震》里的任何一首歌,“這么多年的沉默”也好,“美麗的女王”也好,伴隨著樹葉的颯颯聲和清風(fēng)簌簌聲,從森林深處傳來遙遠(yuǎn)的古鋼琴聲和唱詩班的伴唱,你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那種夢境般的神秘和遠(yuǎn)避喧囂的幽靜,還有一絲無可奈何的空虛,一并向你襲來,林中飄散的霧氣一樣把你打濕。她的歌能夠讓你想起會在林中發(fā)生的故事,是屬于文學(xué)的,是屬于童話的,是屬于幻想的。
聽阿莫斯歌的時候,是下午時分,西窗下的陽光格外燦爛,凡高的那種向日葵似的金黃色揮灑進(jìn)屋里,是秋日里的陽光了,沒有了夏天的烈日的炎熱烤人,像無數(shù)可愛溫暖的小精靈一樣,跳躍在我的電腦屏幕上和正在播放著阿莫斯歌聲的音響上。阿莫斯從幽靜曠遠(yuǎn)的林中走到我的面前,她的歌聲似乎少了一些夢幻和神秘,卻多了一些陽光般的明麗,像果仁外面裹上了一層巧克力似的,鍍上了甜美的反光。而那只小豬沒有了,她也沒有敞著懷露出那并不豐滿的乳房。她的歌不是那種蠱惑和誘惑的歌,她的歌只是在我們聽者聽來有時變幻著色彩,就像是碎玻璃做的萬花筒。
聽完阿莫斯的歌,打開廣播,正在現(xiàn)場轉(zhuǎn)播薩爾斯堡音樂節(jié)的音樂會,傳來了勃拉姆斯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是阿巴多指揮,波里尼演奏。真是奇怪了,竟然在勃拉姆斯的鋼琴里聽出一絲阿莫斯的味兒。他們似乎離得并不那么的遠(yuǎn)。
2001年8月30日
【附記】
初冬季節(jié),我來到臺北住了整整一個月。一天下午,我來到重慶街,這是一條在臺北有名的書店街,一家又一家的書店挨在一起,我在一家叫做黎明的書店里翻書,忽然在一本書里意外地見到了阿莫斯,而且還有那張我曾經(jīng)看到過的阿莫斯敞著懷抱著一只小豬正在喂奶的照片。因為前不久剛剛聽過、寫過阿莫斯的緣故,一下子有些興奮,心想竟然在人生地不熟的臺北遇見了她,好像她是我的什么熟人,他鄉(xiāng)遇故知一般。
在這張照片旁邊寫著這樣的一段話:“在發(fā)行《火神的祭童》專輯的時候,托莉·阿莫斯照了一張裸露上半身、懷抱一只小豬,為小豬哺乳的照片,用來當(dāng)宣傳照,并且大剌剌地把這張巨幅照片擺在許多重要公路旁。不料,此舉引起了許多保守人士的抗議:‘會妨礙交通安全?!边@真是我沒有想到的。
這本書中介紹說阿莫斯是一頭紅發(fā),被稱之為“紅發(fā)精靈”。她演唱時特別愛穿一身女神一樣的圣潔的白長袍。和我想
象都差不多。還說她1963年出生在北卡羅萊納州,出版《火神的祭童》時正好是30來歲,和我的猜想的年齡也差不多。我很為自己和書中寫的這幾處“差不多”而自以為得意。但是,書中介紹這樣一件事是我不知道的,也是無法想象和猜測的。阿莫斯走紅是因為她第一張專輯《小地震》中一首叫做《一支槍和我》的歌,這首歌唱的是阿莫斯自己遭到性暴力的傷害經(jīng)歷,她的后腦勺被一支槍頂著,被壓在貨車的后車座上強(qiáng)暴。她控訴性暴力,控訴男性的無恥。她還因此聯(lián)合一些婦女團(tuán)體成立了“全美反暴力聯(lián)盟”。我當(dāng)時看到這里很震驚,我才忽然意識到最初聽她的歌時有許多自以為是的誤聽。
我想阿莫斯的歌并不僅僅是我聽出的那樣向古典和自然回歸,她不可能那樣超脫,回避著矛盾,忘卻了自身的痛苦。也許,那只是我內(nèi)心隱藏的一種逃避,便以為她的歌也是和自己的心合拍。聽音樂時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景,將自己的酒杯里的酒倒進(jìn)了人家的酒杯,把人家酒杯的酒倒進(jìn)了自己的酒杯,彼此置換著角色和心情,音樂只是那熾熱的酒,音符置換成了液體。
因此,阿莫斯不是搖滾里的“婉約派”,她只是將自己的控訴融合在她的溫和之中,將火焰藏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她不是那種以叛逆者的另類形象出現(xiàn)在極端化的舞臺上,而是以一身圣潔白衣的超凡拔俗的姿態(tài)給墮落的社會以清心明目。如果說叛逆者是要芟削毒草的腦袋,那么,她的作用更在于渣滓的沉淀。便也就明白了她沒有選擇尼可或帕蒂·斯密斯的路,從聲音到節(jié)奏力度刻意模仿男性向男性靠攏,而是秉承了凱特·布什的風(fēng)格,陰柔之中表現(xiàn)女性自身的魅力和訴求。對于男人和男性的世界,她有她的理由遠(yuǎn)離和拒絕,她寧肯露出乳房抱著小豬去給小豬喂奶。
2001年11月19日晚記于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