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資深“立委”、著名愛國學者、史學家、政論家胡秋原,1988年9月12日偕夫人首次回到闊別40年的故鄉(xiāng),與李先念、鄧穎超和江澤民等共商國是,成為海峽兩岸隔絕40年后,第一位來祖國大陸訪問臺灣的上層人士。一時間在中國乃至世界刮起了“胡旋風”。而他與文壇獨行俠李敖糾纏近半個世紀的官司,2003年8月6日,臺灣高等法院五審判決:胡秋原指控李敖誹謗勝訴。為此筆者采訪了二位,他們向我講述了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
胡秋原是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蜚聲中國文壇的“自由人”,李敖則是臺灣特立獨行的“文化頑童”。
胡秋原與李敖及其主持的《文星》雜志并無個人恩怨。自1957年《文星》雜志創(chuàng)刊始,胡秋原始終是熱情支持者和撰稿人,他的《少作收殘錄》和《同舟共濟》都是交給文星經售的。
自從上世紀“美臺協(xié)防協(xié)定”實行以后,美國有蔣介石將權力交與陳誠的計劃。所謂“老人應交棒子”之說,主要指此而言。在這情勢下,文星書店因發(fā)表了李敖的《老年人與棒子》以及謾罵古今學者數(shù)人引起注意,他們更決定選出十個人來進行攻擊,其中包括任卓宣和胡秋原。但恰恰胡秋原發(fā)生了誣其住“中共倫敦招待所”一事。又雷震事件發(fā)生后,臺灣只有胡秋原與成舍我仗義執(zhí)言而開罪了當局的某些人。而胡秋原在《同舟共濟》中有一句話說到美國學術,“長處在科技及企業(yè)管理,而史學與哲學很難令人恭維”。則引起當時奉邏輯實證論為圣經的臺灣新西化派及其支持者視若仇讎。
第一回合較量:胡秋原勝訴不要錢
據(jù)悉,當時《文星》估計,任卓宣有堅強的國民黨的政治背景,胡秋原并不為當局所喜歡,而且不滿于他的人很多,便決定先向胡秋原開刀。但開刀要有理由或借口,恰恰1961年胡適與徐復觀發(fā)生“中西文化問題”的辯論。胡秋原本無意參加這老論爭,但《文星》編輯陳立峰再三邀請,胡先生便寫了《超越傳統(tǒng)派、西化派、俄化派而前進》,特別指出所謂“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根本是對科學方法的誤解。當時《文星》幾個重量級炮手“歌頌一人,謾罵一世”,無人應戰(zhàn),只有胡秋原應戰(zhàn)。結果文星派以此為靶子對他發(fā)起了進攻,并揚言說“這回胡秋原被打倒了?!?/p>
李敖在《李敖快意恩仇錄》中回憶說:“在我寫《老年人和棒子》發(fā)表后,不久就發(fā)生了‘中西文化論戰(zhàn)’。文德(陳宏正)在《殷海光教授年譜簡編》中說:‘在文化論戰(zhàn)中,李敖獨得盛名,但殷卻背著黑鍋?!?同年五六月間,胡秋原在《世界評論》上答復他們,大意是“文化問題無戰(zhàn)事”,說他們只是放稻草箭,不成戰(zhàn)爭。指出他們的理論、知識,乃至對英文術語之誤解,說他們鬧了一場笑話。
1962年10月,李敖寫了一篇《胡秋原的真面目》在《文星》發(fā)表,內容提到胡先生參加1933年的反蔣抗日的“福建事變”(即“閩變”)經過,并借“閩變”之事,并采取移花接木之術將照片上的某人硬說是胡秋原,說要調查“胡秋原是否應戴紅帽子”,又說他三十年來一直幫助國民黨的敵人中共,“一死不足蔽其辜”,又說“人身攻擊是必要而有理的?!?/p>
其實,要說胡秋原參加“閩變”,那沒話可說,但文星書店刊載《國聞周報》上的照片一事完全是張冠李戴。事情是這樣的,1933年11月,自福建政府召開籌委會起,胡秋原就一直忙于起草文件撰寫社論。在福州舉行的臨時全國代表大會前夕,胡正在處理各方面拍來的眾多電報,他因此沒有參加11月20日召開的大會,直到快散會時,他才去旁觀了一下就走開了。而文星書店刊載《國聞周報》上的一張照片所指“后排左邊第五人”不是胡秋原,而是李章達。因此,此照便成為“文星”敗訴的“硬傷”。
作為這場官司的當事人李敖在談到這一官司時,如是說:“在封殺的作業(yè)里,除了國民黨‘官方’外‘準官方’也是配合‘官方’,有以自效的,其中最主要的是胡秋原。事緣1962年,發(fā)生了一次中西文化論戰(zhàn)。論戰(zhàn)是由兩篇文章引起的,一篇是胡適的《科學發(fā)展所需要的社會改革》,一篇是李敖的《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胡秋原因為論戰(zhàn)失敗,遷怒到《文星》,乃轉移陣地,自4月份起,在《世界評論》上,展開暴跳如雷的攻擊,攻擊中涉及了居浩然和我,乃至拆穿他的許登源和洪成完。到了8月,在倫敦的居浩然不甘沉默,寄給《文星》一篇投書,《文星》于9月1日刊出,其中提到胡秋原當年參加‘閩變’叛國的話,10月1日,我寫《胡秋原的真面目》,站在現(xiàn)代史研究的立場,對‘閩變’叛國,也做了一點研究。這下子胡秋原第二次生氣了。他來了‘三位一體’的控告——告蕭孟能、居浩然、李敖誹謗!胡秋原這一舉動,曾經引起輿論的非議。10月9日的《自立晚報》上,就發(fā)出這樣的社論:‘……涉訟公庭要賴法律來評斷是非,我們更不知道這是進步還是退步?法律或許可以裁決一邊勝訴一邊敗訴,可是中西文化的論戰(zhàn),難道能憑法律裁判誰直誰曲,得出一個結論嗎?’”(見《李敖快意恩仇錄》)
當時臺灣所謂的“紅帽子”,是涉及到殺頭坐牢的人命關天的事。于是胡秋原立即向法院提出訴狀,控告李敖誹謗,便導致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民事問題至今尚未了結。
胡秋原指證李敖誹謗主要兇手四個方面的內容:
“李敖從頭到尾用嬉笑惡毒字句,意圖毀損我的人格與名譽。其手段有四:
一、利用28年前早已解決的福建之事,再任意匿飾捏增;辱罵‘叛國’、‘閩變余孽’與日本‘合作’;二、盲目指我在《讀書雜志》時代是‘左派’(共產黨);三、以此二者為骨干,名為根據(jù)我的文章,實則用‘變造他人文書’的犯罪手段,割裂改編,然后曲解,將我參加過的事情,乃至反共的事情,一律指為共黨的運動,是‘幫助敵人’;四、及我對政府質詢他們誹謗國家之怪書,他們誣為‘無恥’和‘興文字獄’?!保凇洞孙L不可長》,1963年出版)
1963年8月,李敖也不示弱,他根據(jù)胡秋原的訴狀,提出20項之答辯(刊于《自由報》)。
胡秋原與李敖本無個人恩怨,他們之所以對簿公堂,也與當時臺灣的時代背景息息相關。胡秋原認為,這場官司的發(fā)展過于復雜化,不光是思想問題,法律問題,而且還與島內的政治暗潮有關。不僅調查局介入,還有洋人參與。西化派在講壇上與文字上,都把他當作傳統(tǒng)派進行攻擊。據(jù)胡秋原自己說除蔣氏父子持中立立場外,大多數(shù)都是偏袒對方的。包括有些老友也勸他讓步。只有成舍我、端木愷等人支持他。在雜志界,同情他的只有劉干云、王光燾等。他認為,所有這些都是他擔任聯(lián)合國顧問與同情雷震等言論的后遺癥。
他還向我們道出當時一則小插曲。那是1962年新年,臺灣“國大代表”、職業(yè)命相高手季云凌行以看相算命的名義,提醒胡“可能有牢獄之災”。當時胡僅一笑了之,直到1963年末,這位“季神仙”才給胡道出了真相,說當初臺灣情治人員曾經找過他,稱胡是中共接管武漢后與幾個跑單幫生意的人一起逃出來的。情治單位到處找那些人,最后在宜蘭某工廠找到一湖北籍工人,要他出來咬定胡是共產黨。不料,那工人到臺北后竟一命嗚呼了,以至情治單位的計劃落空。
由于這場官司轟動一時,在官司進入法律程序以后仍有不少人出面調解,其中包括25名國民黨要人,但因各種原因而未果。
李敖回憶說:“胡秋原既然堅持要訴諸法律,我就隨他的便,那時我沒有錢請律師,我就買了一些法律的書,自己先備戰(zhàn)起來了。這時候,一個神秘的消息傳出了,那就是居浩然的太太找到了胡秋原的太太,由太太級的出面,雙方先行達成和解。這當然是一件令人不快的消息,那時我還不認識居浩然,我也沒說什么。后來居浩然從倫敦回來,認識了我,坦白告訴我他怕老婆,老婆說要和,就只好和了。我說:‘別什么老婆不老婆吧!你們湖北人就是沒有種!文天祥說“時窮節(jié)乃見”,你們湖北人是“時窮節(jié)先見”,一件合作,只要有點風吹草動,第一個澆涼水、扯后腿、背叛原則又出賣朋友的,一定就是你們湖北人。你們九頭鳥總是teamwork(聯(lián)盟)中最先變節(jié)的,別怪老婆了吧!’居浩然聽了,哈哈大笑,就默認了。居浩然以外,蕭孟能受了親朋的壓力,也動搖過,不過,我的態(tài)度影響了他,我的態(tài)度是:要告由他去告,要和你們去和,我李敖是不怕告,也不要和的。我那時27歲,很年輕,也很堅定。我認為,我遭遇的,是‘是非’問題,不是‘人情’問題。在‘是非’上,我沒有錯,在‘人情’上,為了真理,我六親尚且不認,何況非親非故的胡秋原和非親非故的蕭孟能呢?我又認為,我出道寫文章以來,就準備殉道,我絕對對我寫的任何一個字負責任,并愿面對考驗與審判、打擊與監(jiān)獄,我是不怕的。和事佬們都是蕭家的朋友,他們包圍了我,力勸我和,說不要道歉,只要聲明所說不實,表示遺憾即可。我說不行,我所說的都是實的,也無憾可遺,不行,不和就是不和!就這樣的,官司就打下去了?!保ㄒ姟独畎娇煲舛鞒痄洝罚?/p>
正在此時,一位《香港時報》主筆,也來湊熱鬧,他在《自由報》上也對胡秋原下了最后通牒,聲稱如果胡再不停止訴訟,他將要揭發(fā)胡做過香港左派報紙《文匯報》主筆的秘密。其實,香港《文匯報》并無主筆,當時的社論大都轉載于北京《人民日報》。所以,胡秋原又把那位主筆一并控告。后經人調解,胡秋原軟化立場,只要那位主筆在《中央日報》登報聲明承認錯誤即可,可是那人只愿背后致歉,卻不愿公開道歉。
無獨有偶,在官司開庭時,某報東京特派員在此旁聽,次日,他在某報上也說胡是香港《文匯報》主筆。經律師交涉,該報同意由胡寫出更正登出。然而,當胡文章寄出后,該報未予登出。胡向法院控告也無下文。
有鑒于此,胡秋原的一位中學同學沈云階先生是一位實業(yè)家,看見胡沒有地盤與武器,愿意協(xié)助他辦一雜志,于是1963年8月《中華雜志》創(chuàng)刊。
然而,《中華雜志》從開始登記起就麻煩不斷。有關人員收到登記申請后,以種種理由不予批準,后經有人前去說情,說胡秋原沒有錢,頂多辦得三個月就會停刊,不妨給他個人情,批準算了。雜志創(chuàng)刊后,先由新亞書店發(fā)行,又有人前去搗亂,勸人們不要購買;有人阻止作者向雜志投稿;有人甚至造謠說《中華雜志》是“色情文字”,已遭查禁。不久真的有人送來了一本“警總”和臺北市政府編印的查禁圖書目錄,在被市政府查禁的書中居然有兩本是《中華雜志》出版的。胡秋原將書拿來一看,根本不是他們雜志發(fā)行的,于是,他致函到市政府抗議,也是泥牛入海。
任爾東南西北風,咬住青山不放松?!吨腥A雜志》以其獨特的風格在市場中站穩(wěn)腳跟,隨后行銷兩岸三地及海外。在沈生資助兩三年計7萬元左右,后又由兩個女兒在美國節(jié)約獎學金補貼到逐漸自給,到了第六年便有盈余了。然后,胡秋原就利用盈余出版圖書。僅出版“文星”官司方面的書就有《在唐三藏與浮士德之間》、《此風不可長》、《誹謗集團公然煽動政治清算問題》、《護法篇》等。
不幸的是沈云階先生于1970年7月乘鶴西去了,胡秋原十分悲痛地為這位前川中學同學題寫挽聯(lián):
花柳前川,猶憶女墻同嘯傲;
流離東海,不忘高誼護中華。
《中華雜志》雖為對抗西化派而創(chuàng)辦,但其主要內容還是繼續(xù)《祖國》和《民主政治》研究中國的出路,也就是建國及有關問題。而由于中國問題和世界問題不可分,所以必須研究國際問題。國際形勢是歷史橫斷面,歷史之縱橫研究,都必須對西方(包括美國)、俄國、中國的文化史作比較研究,而這又要研究學問方法論、價值判斷論的問題。為了保持研究之正大、正確而有利于國家,他又提倡知識分子務須維護人格尊嚴,民族尊嚴,學問尊嚴即所謂三大尊嚴?!吨腥A雜志》也凝聚了胡秋原31年的心血,所有的社論除5篇是他人的文章外,其余全部是他一人撰寫。
由于《中華雜志》以不俗的成績躋身于臺灣期刊之林,不久,一位臺灣當局的大員托胡秋原的一位朋友傳話,如果《中華雜志》能為當局說話,當局可以提供資金保障,讓其擴大規(guī)模。胡秋原對那位朋友說:“感謝老兄和那位大員的好意。因為我沒有受政府資助,就有人造謠說雜志是政府出錢辦的,我正在依法追究呢。倘若我現(xiàn)在接受資助,那不正中別人下懷嗎?”
胡秋原婉言謝絕以為那位大員再不會找他,哪知,在隨后的日子里,那位大員不斷讓朋友來做他的工作,并說這是當局的好意,而且許諾雜志上的文章仍由他定,當局決不干涉。胡秋原被說得沒辦法,最后回答他們說:“既然你們那樣看得起我,我建議政府可另辦一雜志,可聘我為主編,我至少每月寫一篇文章,行不行?”那位大員聽了這話后,再才沒找他。
再說“文星”官司打到了1963年的秋天,法院一審有了結果?!拔男恰惫偎镜闹槿巳巫啃f:“胡秋原在久未判決期間,急于明辨是非,又出版了兩本小書:一為《此風不可長》,二為《誹謗集團公然煽動政治清算問題》。在訴訟發(fā)生后,被告借此又對胡秋原提出反訴。及法官判決時,胡先生一面勝訴,一面又敗訴,或稱大勝小敗?!保ㄒ娙巫啃逗镌呤A誕》)
事情是這樣的。由于胡秋原有一文章中稱李敖是“小瘋狗”,李敖就此大做文章,硬說胡是故意誹謗。其實,“小瘋狗”一詞是李敖的一好友對他的昵稱,李敖對此稱呼沾沾自喜,并收在其文存中刊行。胡秋原只是引用罷了,且打有引號。
可是,9月5日,法官張順吉做了個各打五十大板的判決:李敖、蕭孟能,罰錢;胡秋原,也罰錢。張順吉的理由是,告人誹謗的胡秋原也誹謗了他告的人。
為此,臺灣《政治評論》發(fā)表《從鄭學稼胡秋原自訴案說到張順吉》一文,對此案審理與判決作了詳細的分析與說明,明確指出:“鄭胡二位雖勝訴,胡則大勝小敗,此案審理與判決有失公允?!?/p>
對此,李敖先援引自文德(陳宏正)在《殷海光教授年譜簡編》中說:“西化派中殷的學生李敖、許登源、洪成完攻擊,背后策動”。以致殷海光“以后被胡秋原、徐高阮連續(xù)不停地施以人身攻擊,對其后迫害殷不能在臺大授課,形成一大壓力與不利環(huán)境”。再引自殷海光留下一篇回憶《我被迫離開臺灣大學的經過》,其中說:
“在論戰(zhàn)中,胡秋原君知識上的短缺,思想上的混亂,被我的一群學生指破。尤其是他參加‘閩變’的往事,被李敖君指出,這一下使他的名流聲威掃地。他痛心疾首之余,認為系我在背后策動,于是在《中國雜志》上參加徐君對我的圍攻。這二位先生的言論,充滿對我的污蔑、毒罵及構陷,但卻儼然為學術尊嚴及自由民主而仗義執(zhí)言。標榜歷史文化儒家道德的某君(李敖按:徐復觀也),則從旁助威……”
地方法院的二審判決下達后,雙方都表示不服,立即上訴到高院,從此官司就一拖再拖,從1963年起,一直拖了11年,直到1974年才再次開庭。其間所換法官的人數(shù)與出庭的次數(shù),都舉不勝舉了。
開庭那天,李敖因“叛亂”的案子,被關到“警備總部”軍法處了,所以他戴著鐐銬上庭,他一方面對胡秋原認錯,另一方面反告胡秋原誹謗即前述所說“小瘋狗”事。當胡秋原的律師董良駿辯護說“小瘋狗”只是引用,不是誹謗時。李敖立即反駁道:“法官先生,要是我去你家造訪,給我介紹你夫人說是‘賤內’,我可以說這是你‘下賤’的太太嗎?我的朋友可稱我是小瘋狗,我自己也可以此為喜,但別人不可說我是小瘋狗。這就如同法官先生可以自稱太太是賤內,別人卻不可以稱其為下賤的太太一樣。否則,說此話的人就是犯誹謗之罪?!?/p>
李敖語畢,法官似乎覺得言之有理。這時,董律師突然想起他造訪胡秋原時,正值一位國文教師在向胡秋原請教中國文字的特質。胡秋原就向來人解釋中國文字在語體系上有兩種特性:一為“結合”文。即由字成詞、從詞成句,而后由章成文;文章之真義即由結合特性衍出。二為應對之“矩”。即人際間言談與對話的規(guī)矩,問者必須有所指,答者當有其禮;不可胡問亂語,或答非所問。此即中國文字“矩”的特性。
于是,董律師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立即站起來說:“法官先生,剛才被告之辯解與中國文字對話之‘矩’根本不合,所言違背邏輯推理,更是不可能存在的事實。請法官先生想一想,若果有人趨府造訪,當你自謙地介紹你太太是賤內,此人當絕無可能如被告所言:‘這是你下賤的太太’!即使此人目不識丁,當會回應說:‘法官太太好或法官老婆好’;如果此人有一定的文化程度或受過良好的家教,他會回答說:‘夫人好或尊夫人好!’怎么會可能說出:‘這是你下賤的太太’?如果真有這種造訪之人如此無‘矩’,那這個人豈不是變成了一只真正的瘋狗嗎?”(見董良駿《長者的啟迪》)他慷慨陳述完畢,法官們紛紛對他點頭示意。
隨后,法院宣布了判決:李敖等誹謗成立,胡秋原勝訴。胡秋原在《三十三年來筆舌生涯紀要》中回憶道:“1974年4月,文星官司在高院結案。我與鄭學稼先生在刑事上勝訴。繼而有民事賠償,我與鄭先生各得4萬元,我的被告之一因另案在獄,他鐐銬上庭,在庭上兩次認錯,我即對他宣布放棄民事賠償?shù)囊??!保ㄒ姀埵罩吨毙木薰P一書生》)
1982年4月,胡秋原因心臟病在美國手術,突聞一直支持他將官司進行到底的徐復觀先生逝世,他立即發(fā)去了唁電:
“論學不盡相同,然以孔孟為國脈所系,則吾人一致信念。死生是天命,唯心血未盡而去,遂使圣賢文士留長恨;亂世長相睽隔,第遇小人逞奸佞之謀,必不約同張撻伐。禍福本難言,懔弘道在人之語,畢竟無畏護義是真儒?!?/p>
與他在法庭上肩并肩的鄭學稼先生,在官司全勝十年后的1984年8月,也不幸作古,胡秋原沉痛地挽道:
學問關興亡,赤事洞明少用處;
患難識孤介,黃泉儻憶出庭時。
第二回合開庭:李敖勝訴痛快花錢
盡管胡秋原放棄了對李敖的民事賠償,但李敖并不領情。他出獄后,為報那一劍之仇,他反復研究胡秋原的有關言論,從中尋找突破口,發(fā)誓要把官司進行到底。請看他在《李敖快間恩仇錄》中的如此描述——
“……1979年3月,國防部總政治部屬下的黎明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出版了一本紅皮燙金的《慎師七十文錄》專集,其中有一篇《胡秋原先生序》,我看了以后,才疑團盡解。胡秋原在序中回憶:
“‘我是一個幾乎沒有所謂社交生活的人,與黨政方面人士尤其少有個人的往來,所以我與曹慎之先生原不相識。1962年,鄭學稼先生和我因為一個同我們兩人有投稿與書業(yè)往來的書店,在所謂文化論戰(zhàn)后忽然對我們兩人先后送了紅帽子,我們便先后對那書店及其作者提出誹謗案之訴訟,法院合并審理。這種官司在中國原很少見,所以開始之時旁聽的人不少。當時一般朋友對鄭先生與我的批評大抵是“修養(yǎng)不夠”“不上算”,甚至于說“好事”,只有三個人同情我們的遭遇,經常到法院旁聽,這便是任卓宣、曹慎之和徐復觀三先生。任先生是我們兩人的老朋友,徐先生則因我而認識鄭先生,曹先生那時與鄭先生在國防部的一個研究部門同事,他是因鄭先生而去,于是我在法庭開始認識慎之?!?/p>
“這一透露,告訴了我們:在胡秋原、鄭學稼告文星的訟案一開始,曹便以與鄭學稼‘在國防部的一個研究部門同事’的身份,微妙地介入了。胡秋原又說:
“‘當官司尚在進行之時,到1966年,美國國會為越戰(zhàn)舉行聽證,費正清、巴奈特趁機主張討好中共以解決越戰(zhàn)。有一天,慎之邀約我和學稼、高阮三人,主張寫一封對美國人民公開信,結果有一千數(shù)百人簽名的公開信在《紐約時報》發(fā)表,一時發(fā)生相當大的影響。此我與慎之合作之一事?!?/p>
“這一透露,又告訴了我們:‘當官司尚在進行之時’,曹敏已經‘邀約’胡秋原、鄭學稼、徐高阮共同合作為國民黨秘密搞文宣。……”
于是,法院根據(jù)李敖的上訴,再次開庭有了二審結果,判決李敖勝訴。然而,年近九旬的胡秋原接到法院判決,也表示不服,再次提出上訴,法院至今未予判決,以至于這場官司拖了40多年。
當時,李敖在反訴成功后說:“國民黨的法院配合警總,居然等警總先關我、審我后,才開了庭,法官是高院刑九庭的汪家聲、吳純、高廷彬,他們把國民黨胡秋原的大量誹謗之言,一律改判無罪,有罪的只剩我和蕭孟能了。1974年5月4日,我在景美軍法看守所的押房里,收到這一判決,真又好氣又好笑。雖然又好氣又好笑,但在我內心深處,我感到一種求仁得仁的滿足。十二年來,我為真理而戰(zhàn)、為信仰而戰(zhàn)、為抵抗國民黨的打擊而戰(zhàn),在這漫長的戰(zhàn)斗中,雖然有青春的離去、有戰(zhàn)友的離去、有人世的巨變和浮生的蒼涼,但我一直堅定,毫不動搖。我覺得我是大丈夫,我為光明爭取言論自由而面對黑暗法律審判,做了一個偉大的榜樣。有趣的是,這一場官司引發(fā)了我的好訟性格,自此進出法院,前后長達36年,至今未已,其中胡秋原終在他案上被我打敗過,因為解嚴后,有些法官終能有點自主了、不看風色了,所以偶有勝面,聊以自嘲。胡秋原賠了我35萬元,我分了一半給我的律師郭鑫生,一半自己痛痛快快地花了?!?/p>
第三回合:胡秋原獲賠新臺幣160萬元
近兩年,胡秋原因年老體弱,行動不便,他就派其長女胡采禾作為他的代言人,頻繁地穿梭于海峽兩岸、中美之間,為促進兩岸的文化交流,為推動祖國的和平統(tǒng)一不遺余力。他在電話中筆者說:“只要生命不息,仍將筆耕不止。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他的《一百三十年中國思想史綱》,對大陸的改革開放以來的良好趨勢加以贊揚。同時,我要把官司進行到底!”
不久前,胡采禾女士返鄉(xiāng),我專程陪同她瀏覽了由郭沫若先生題寫亭名的雙鳳亭。當我問及先生的健康狀況時,胡女士說:“盡管家父去年做了白內障手術,但現(xiàn)在已經康復。他仍拿起他那支巨筆,左右開弓斥‘兩獨’”。今年春,當胡女士將胡先生為湖北人民出版社即將出版我的新作《田長霖傳奇》題辭:“承深厚家學,為世界培育英才”,轉交給筆者時,她說:“我們都叫家父好好保養(yǎng)身體,但他還要打官司,我們把他老人家沒辦法?!?/p>
這場跨世紀的官司,到底什么時候才有結果呢?我問了有關人士,他們幾乎一致的看法是:法院不會判。因為目前雙方打了個平手還算“公道”。而且李敖是誰也惹不起的人物。盡管胡秋原他仍然委托律師要求把官司進行到底,但他畢竟93歲高齡的人了。然而,最近臺灣高院終于有了新結果。
風水輪流轉,一向告狀像吃家常便飯,而且獲賠金額可觀的李敖,現(xiàn)在開始嘗到當被告的滋味,漸漸打破官司不敗的“李敖神話”。臺灣《聯(lián)合報》2003年8月7日報道說:“曾擔任臺灣第一屆‘立法委員’的作家胡秋原,指控另一知名作家李敖誹謗,并求償臺幣800萬元一案,經過10年纏訟,臺灣高等法院昨日五審判決李敖敗訴,須賠償胡秋原臺幣160萬元。
“李敖是在1986年撰寫《我的殷海光》、《李敖自傳及回憶》等書中指稱,因為胡秋原致函給當時的臺灣大學校長錢思亮,導致當時臺大著名教授殷海光失去臺大教職,甚至因此慪氣而死;此外,李敖也在文章中指稱,胡秋原曾請警備總部監(jiān)視殷海光的行蹤。
“法院從殷海光自己的記錄文獻中,提及當初離開臺大,與其思想等因素有關;后來死亡也是因為罹患胃癌多年,根據(jù)現(xiàn)有證據(jù)而言,看不出殷海光的去職與死亡,與胡秋原有何關系,因此認定損及胡秋原的名譽?!?/p>
李敖不服判決,再次提出上訴,2003年11月法院作出終審判決:維持原判。這樣一來,胡秋原與李敖的筆墨官司從20世紀60年代打到21世紀初,前后長達41年之久。這兩位文壇泰斗是否還將官司繼續(xù)打下去,我們將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