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深深地震撼——生長在山間的那些葦草,一陣風過,它們就整排整排地傾伏而下,猛烈地在空中顫抖晃動。有無數(shù)次,我為它們不忍,深深地不忍,這樣單薄的生命卻生長在這樣險峻的地方。它們應該長在水邊——“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然而它們偏偏長在這里——華山之巔,在風中強烈地搖曳,在層層疊疊的白云之下,在墨綠色的青山之間。
連這樣脆弱的生物都能頑強地在這里生長,難道我——一個人,會懼十白險峻山峰的阻擋嗎?
于是下一個瞬間,我就站在那個不知名的景點前:那是一條狹窄的石頭棧道,并且陡峭,鎖鏈護欄只有齊腰高,一不小心,滑下去就是萬丈深淵。
我的眼前出現(xiàn)無數(shù)幻覺:葦草,我,山崖以及無數(shù)晃動的顏色,它們交雜在一起,突然間擾亂了我的思維。我大叫一聲,顫抖著從石頭上退了下來,異常激動地說:“我不能走,我不往上爬了。不爬了?!?/p>
聽說那條路是爬上華山之巔的惟一通道,拒絕了它,也就等于放棄了登頂?shù)膲粝搿?/p>
我執(zhí)拗地不肯前進。我說我就好像那些脆弱的葦草,搖晃著,無力向前。
我就這樣放棄了走向極致的機會,并且開始相信我的渺小。
作為一個人,我被要求學會有勇氣和力量,學會思考,學會接受和挑戰(zhàn)。然而在面對自然浩大力量的瞬間,我卻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當我從山上慢慢地走下,回望那浩然的大山,開始回想我的所作所為,深深地內疚。人的高貴正因為有著與萬物不同的思想,正是思想賜予了他挑戰(zhàn)一切的勇氣,正是思想讓他清楚地明白他的道路,他的優(yōu)劣。我竟無意地在臨近華山之巔的地方將它擊得粉碎。
從此我不敢再有任何狂妄的言辭,不再有任何非分的想法,我年輕的所有充滿趣味的幻想和思考全部都埋藏在心里,不言不說。從對一個在街上亂晃的小姑娘身世的猜測,到一只大黃狗啃東西模樣的觀察;從對摔在臉上響亮的巴掌由來的合理解釋,到公園里情侶擁抱姿勢種類研究。這一切全被我深深埋藏。
我愧對我的思想。
2
我深深地想念——
幾千年前的一個下午,那個披著白袍子的老人蹲在地上用一根葦草演算幾何命題。陽光灑在他的身上,葦草在地上畫出各種各樣奇妙而工整的圖形。他的眉毛糾集在一起。這道難以證明的題目,緊緊勾住了他的思維。
然而一個巨大的陰影罩住了他,陽光被隔絕在他和他的圖形之外。
時間仿佛凝固、靜止,四下寂靜,只聽得見葦草輕輕摩擦地面和長劍撞擊盾牌的聲響。
老人說,請允許我證明完這個幾何定理。他口氣平淡,仿佛對于周遭的事毫無知覺,又低下頭去。葦草牢牢地抓在手上。
可是鋒利的劍鋒在瞬間刺穿了他的胸膛,也刺穿了他心愛的數(shù)學證明。
細長的葦草依然握在老人的手里,脆弱地搖晃。他卻已經倒下,白色的袍子上沾滿了斑駁的鮮血。
千年后,誰還會記得那個羅馬士兵的名字?人們只知道他刺出了罪惡的一劍。千年后,那個身穿白袍的名叫阿基米德的老人,讓每一個孩子都記住了他的名字。
有無數(shù)次我想起那個下午,想起阿基米德,想起他平淡的語言,想起那幅沒有畫完的草圖,想起那個沒有證明完的定理,還有那根脆弱的沾著鮮血的葦草。我甚至會想象他臉上超脫物外的表情,帶著一點點輕微的藐視和無窮盡的平靜,在瞬間激怒了殘暴的羅馬士兵。
那么沉痛而充滿崇敬地回想著,無比地虔誠,萬分地感慨。生和死不過一線之遙,而他已經泅渡過冰冷的靈河,進入春暖如花的天堂。肉身湮沒千年,獨獨保存的卻是他的思想和書寫——用一根葦草承載的一切。時間是惟一可以與生死相抗衡的武器,帶來生,奪走生,卻保存下思想的瑰寶。
而人的永恒,就在思想與時間的完美交融中,得到呈現(xiàn)。
我小時候喜歡一個叫做《名人故事》的動畫節(jié)目,畫面簡單而有趣,許許多多已經消失的靈魂㈩現(xiàn)在那里,讓年幼的我非常喜歡。
很多年以后,我偶然將滿是灰塵的錄像帶塞進陳舊的錄像機里重溫那些故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直在我夢里出現(xiàn)的那些畫面,像葦草一樣脆弱的生命,卻點出歷史上無法抹去的思想的光亮。
關掉錄像機后,我開始相信:我的思想,一直存在。沒有什么力量可以將它奪走。
3
我曾以為自己會倒下——
筆直地站著,陽光殘酷地直射在我身上,灼熱有如在油鍋里忍受煎熬。汗珠從身體的各個角落里鉆出來,滲透在厚重的迷彩服上,痛癢難當。而手卻不能動,麻木地貼著褲縫。
疼痛和不適狠狠地敲打著每——個人,力圖將他們狠狠擊倒在地。
在那個殘忍的夏天,抱怨和休息是被禁止的。我聽見那些冰冷的聲音在吼叫:不準動,認真定型!動一下再加60分鐘,要正午12點時站!誰倒下誰就是混蛋!
那惡狠狠的話被一字一字地刻在了心里。
當前排那個高大的男生像被狂風吹倒的大樹一樣摔倒在泥沙地上時,我聽見大地沉悶地發(fā)出一聲嘆息。他迅速地被人們攙扶起來,臉上滿是淚水和汗水,顯現(xiàn)出一種而對強悍時卑微的恐懼。
當其他人還來不及表示應有的同情與安慰時,那些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看!又一個混蛋倒了!
我的心痛苦地抽動,身體在晃動,眼皮在打顫。我問自己,我會不會倒?我是不是混蛋?!
會不會,是不是。我掙扎著詢問,眼淚接連不斷地流淌下來。
恐懼和憤怒,像一種強勁的寄生植物,牢牢地縛住我的心,越縮越緊。如果我倒下,在殘忍的攻擊面前倒下,是否不算一種罪過?是否可以原諒?
然而我突然醒悟,無可悔過。永遠不可以倒下,倒下意味著對于這一場在意念上的搏斗和掙扎的認輸,意味著對于強大敵人逼迫的求饒。我絕不能倒下,絕不可以。我的尊嚴,不能就這樣被剝奪。必須堅持,哪怕我的身體屈服在這樣的艱苦的訓練之下,我的意志與思維也絕不能認輸。
我開始背誦,在心里默默背著幾千年前孟夫子留下的訓誡:“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沒有人可以逼迫我的頭腦,也不會有人能夠奪走這一刻我敏銳的觸覺——身體所忍受的煎熬反而能使得它變得更加清晰更加深刻明了。
接連不斷地有人倒下,接連不斷有吼聲鞭笞著心靈??晌乙廊徽玖⒅?。我的耐力超越了最初的估計和想象,時間盡管變得漫長而難以忍受,但它畢竟已經流走。隨著訓練結束的一聲哨響,我搖晃著自己已經僵硬了的身體,禁不住地再次淚流滿面,所有的痛苦依然是痛苦,但我已經走過。
那一瞬間,我想起蘆葦,在風中搖晃的蘆葦,吹著悠長的曲調,脆弱地搖晃著。但始終不會倒下。
我的思想也同樣支持著肉體,所以我一直站在這里。
4
我一直很希望——
去巴黎的羅丹藝術館,看一看《思想者》,但我一直都只能從圖片,卜賞鑒他的容貌。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發(fā)人深思,這個強有力的男子,彎腰、屈膝,右手托下頜,靜靜地注視著地獄里的悲劇。我迷戀他深沉的目光以及拳頭輕觸嘴唇的姿勢,那樣痛苦的表情。他注視、憐憫、愛惜,然而無能為力。
盡管我并非一個專業(yè)的鑒賞家,但是我看見了那深刻的沉思中隱含的郁悶與痛苦。他身體的有力反而更加地傳達出那種無能為力而又左右為難的心情,思考再思考,怎么辦?如何做?隱藏于內的強大力量被隱藏在平靜的表情之下,在經歷了時間的磨洗之后,變得更加發(fā)人深思。
生命無論強大或是弱小,都必然會為思想所主宰。人之所以為人,就是憑著這樣一股潛在的力量。無論我們面臨的一切讓我們多么難以抉擇,但思想賦予了我們去考慮和接受的權利。無論是葦草或巨人,只要擁有了思想,形體和外在的強大就變得不足為道,而潛在內涵的珍貴會突顯出來。
像簡愛說的那一句,“當穿越墳墓從上帝面前經過的時候,我們是一樣的!”
我常會一個人像那尊雕塑一樣,用手撐起自己的頭腦,默默地獨自發(fā)呆。沉思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我的母親時常對別人夸獎說她的寶貝女兒是個會思考的好孩子。每一次我都在心里默默念叨,不是的不是的,每一個人都是會思想的,只是他們思想的方向不一樣而已。就像我無法思考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無法理解反恐專家的國際關系討論,無法了解新銳電影的思考角度。
我只不過一直在成長——
盡管我如今依舊是一根最脆弱的葦草,但我知道思想才能讓我堅強而充滿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