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地鐵站,就像剛剛穿越了一個時空的隧道,今天,我十九歲了。
寒冬的早晨,天空還在沉睡之中,看似陰天。
北京西站。
我是來接力前的,她在離這個城市十三個小時車程的西安念書,為了給我過十九歲生日,她一個人坐了夜車要來見我。
力前的車是7點23分到,我怕找不著她,七點不到就到站頭等了。三個月前,我們在同一座城市生活著,三個月后,我們又要在同一個陌生的城市見面了。我想象著她的樣子,不知道還是不是那張長著青春痘的瓜子臉蛋,不知道還是不是穿去年冬天我陪她去買的Lapagayo,她的頭發(fā)應(yīng)該留長了吧,她的個子有沒有長高呢……
在高中的時候,我和力前做過一個月的同桌,后來因為我們有著說不完的共同語言而被老師強(qiáng)行分開。我們出過一份報紙,好像那是學(xué)校的校報,在最不景氣的時候老編把任務(wù)交給了我們,于是全報上下只有我們兩人打點,在患難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我們還合唱過一首無印良品的歌:“……有你在身旁人更堅強(qiáng),陽光一路陪伴,成長更勇敢,生命因你更添光亮?!笨偸窃诎嗉壓蛯W(xué)校的活動中反復(fù)表演而成了我們的代表作。那時候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要一起考到北京,只有這個是沒有能一同實現(xiàn)。
我的生日也好像過得很多了,去年的今天,我和力前是在學(xué)校的政教處吃的蛋糕,原因是學(xué)校不準(zhǔn)將蛋糕帶進(jìn)教室而在半路扣了我的蛋糕,不過我們還是和政教處主任分享了美味;前年的今天我們排著長隊去看王菲的演唱會,和眾多的小女生一樣瘋狂的在體育中心尖叫;大前年的今天,我們還一起點上了蠟燭……不知道明年的生日會不會和她一起,后年的生日在哪里?
我沒有地方可去,只能站在車站出口的大門旁傻傻的等著。在這個陌生的車站,我的思緒就像這里的人群紛繁蕪雜。我甚至開始想念離這里三十小時車程的家鄉(xiāng),竟有一種想逃離這里跳上火車的沖動。力前還是沒有出現(xiàn),我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又懷疑她搭錯了車。
我們兩個是迷失在城市中的孩子,我們沒有明確的方向。踩一下腳底的雪,留下一個不深的黑色的腳印,我們便滿足了。
力前喜歡北京,因為北京古老。后來去了西安,她說更喜歡那里,她說西安是一塊和她血脈相通的土地,來世她還要做那城墻上的一塊睡覺的磚頭。在那里,她不用保護(hù)自己,因為根本受不到傷害,內(nèi)心是有無數(shù)委屈很多困擾,但是那是生活開的玩笑,跟西安無關(guān)!她討厭聽人說,你怎么跑到那種地方去了。西安那一草一木都似有佛的點悟和高大的禪意,那古老的城墻圍成了一個平凡人的夢境。她在西安能幸免世俗的紛擾,那個城市給她寄托。今天,她還是來了北京,在兩個古老的城市間的徘徊,讓我們都感到茫然的沒有去處。
我餓了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橙子,用小刀輕輕將它切開,看它流出黃色的汁。出站的人越來越多,我一邊啃著橙子,一邊伸長了脖子看有沒有力前的影子。
高三那年,我們也喜歡吃橙子。每天到了學(xué)校,我都帶上兩個橙子,一個給她一個留給自己。我們總是這樣的形影不離,就像一雙筷子,如果掉了一支就什么也夾不起來了。填志愿的時候我們不約而同的寫下了北京,就像高考的作文一樣是心靈的選擇。因為我們一起喜歡老舍先生筆下的長著紅酸棗的老城墻,一起喜歡前門情思大碗茶,一起喜歡被沙塵暴席卷過的北京的自由的天空……很多事情突然從我的口袋里跳出來,刺激我的神經(jīng),讓我很想一古腦兒將它全部記下來和力前一起分享。我們一起坐上了高考的列車,卻開到了兩個不同的城市。所幸的是,我們都討厭數(shù)學(xué),選擇了文學(xué)的專業(yè),生命的列車還將開向同一個方向吧。
火車應(yīng)該到站了,為什么力前還是沒有出現(xiàn)呢?
這時,一個完全不認(rèn)識的女孩走過來說,你是依丹吧?我們開始笑,大笑,笑彼此變得怪異了,竟認(rèn)不清那張十分熟悉而又親切的面孔……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電影劇本。我的幻想常常飄出來就像我會在考試時做白日夢一樣,但力前的真實的面孔竟真的在這一剎那變得十分的模糊,難道我真的忘記了?她是什么樣子的呢,我苦苦的想著。
越熟悉的人,就越記不清他的樣子。
記憶中我們逃過一次學(xué)。那天就是我十八歲的生日。郁悶的高三很讓人有種瘋狂的沖動。那天我和力前逃課去獻(xiàn)了血。兩根粗粗的針管扎進(jìn)兩個女孩細(xì)細(xì)的手臂里,有點痛,但是卻扎醒了兩個淹沒在復(fù)習(xí)題里找不到出路的痛苦的考生。我們的十八歲注定要過得很透明,仿佛逃一次課就可以看透我們的整個人生。400CC的血液不知道會被運去哪里會注入什么樣的人的體內(nèi),但是這是屬于十八歲的,我們的熱血。她也有感情有生命的,她會知道疼知道路的漫長,她想逃避但是又不知道盡頭在哪里有多遠(yuǎn),最終還是只能麻木的被困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我是記得那天的力前的那個樣子的,臉上沒有血色,回家被疼愛她的母親訓(xùn)斥了一頓,說高三補(bǔ)課還來不及,補(bǔ)血還來不及,卻逃課去獻(xiàn)血,可是,力前偷偷的笑著對我說她的生日也要這樣過。
我有點冷了,于是裹緊了那條大圍巾。在我正準(zhǔn)備拿手機(jī)給她打電話時,我看到了人群中力前熟悉的樣子,那個樣子我是絕對不會忘記的,就像在池塘里我一眼能認(rèn)出我家的魚,在一疊考卷里我一眼能看到我寫的字。顯然的,她也看到了我。我們的見面沒有擁抱沒有眼淚也沒有笑,就像以前每天在學(xué)校見面一樣,很平常很平常。她沒有變,一點也沒有,和我腦子里想的一樣,沒有出現(xiàn)我劇本里的那個樣子。
我說,你怎么這么晚,我還懷疑你坐錯了車。
她說,一出站就看到了一個穿得像個橙子似的你?;疖囀菧?zhǔn)時的,應(yīng)該是你早到了。
我才發(fā)現(xiàn)剛剛的二十多分鐘居然過得這么慢。
她拍了拍我的頭,說,走吧,去哪里?
我說,我不知道。
兩個女孩不約而同鉆進(jìn)了地鐵站,不知道這地下鐵會帶著我們?nèi)ピ鯓拥囊粋€去處,但是只要在這個城市了就好。我們一同喜歡穿梭在這個城市的地底,感受不到一點陽光,但是可以看到匆忙的人群,他們要去哪?誰也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誰也不知道。
也許出了站看到的是充滿動感的北京街頭,也許出了站感受到的是被云朵擋住了的冬日的一絲陽光,也許出了站會迷失在陌生的方向,也許出了站我們又大了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