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玲
在時光的流逝中那曾經(jīng)讓我心潮起伏的往事,就如同山谷中的一條小溪,緩緩地流向前方,它沖淡了我內心瘋長著的幽暗水草,并不時地會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母親有著舊式婦女的一切典型特征,嘮叨、節(jié)儉、記仇并且勤勞,她盡可能地照料著我們的衣食住行,卻從不會過問我們的喜怒哀樂,從不體察我們的言行嬗變,母親在我的記憶中似乎特別缺少慈愛與平和,她總是沉著臉埋怨著生活中的不如意,可能是我與生俱來的秉性和極端豐富的內心總會吸引母親的注意力。
從我記事起,我便在母親的數(shù)落中,知道自己是個又不聰明、又不乖巧的孩子,我小心地躲避著她的視線,我一直很納悶在繁重的勞作和忙碌中,母親怎么會有那么旺盛的精力,時時挖掘著我的種種不是,我總是在母親面前說錯話,做錯事,而招致她的指責與嘮叨,可是她卻從沒告訴過我錯在哪兒,該如何去做。如今想來訓斥與嘮叨也可能是母親一種渲泄的方式吧!孩子多,日子又窮,父親的歷史問題總也說不清,生活中怎么會有令她開心的事呢?
母親偶爾也會對我施暴,無非也就是罰跪和掐皮肉,以便我對自己的錯誤和過失有更深的認識,可我總是隔不了幾天,又會犯同樣的錯誤。母親從不夸獎孩子,她認為對孩子表示贊賞是一種過錯和短視,會助長孩子的自以為是。得不到關懷和認同在角落中成長的小孩對愛的需要是迫切的,她會在灰暗的生活中,尋找自己的樂趣,于是我有了自己的玩伴,可是母親不喜歡她們。她們來我家,只要被母親撞上就會毫不留情地趕出去,致使以后很少有人來我家。母親認為那些孩子是不會和我玩的,可其他孩子的母親卻對肯陪自己孩子玩的小孩很好。那時我很愛去一個同學家,并長時間地呆在她家里,做功課笑鬧不絕,她母親從不覺得厭煩,還會準備很多零食。我如今依然能清晰地記得自己曾經(jīng)是如此渴望和羨慕那種關注和縱容。
可是我卻不敢將內心的想法流露出來,母親會說:“她媽媽好你就去她家,我不好你為什么賴著不走?!北M管少年時代的我已顯出了秀麗和高挑的輪廓,可母親總是嘲諷和挖苦我的又丑又笨,母親以我五觀特征起的綽號得到了普遍的認可,在哪里都會有人提起它。我默默地忍受著默默地流著眼淚,于是各種美麗而憂郁的夢想便會出現(xiàn)在我的自卑與孤獨中,我在各種課外讀物中尋找著自己的樂趣,在字里行間捕捉著尋找著生活中嚴重匱缺的東西。
在母親的陰郁中,一天天成長著的我,在不知不覺中愛照鏡子了。那是一個夏季的傍晚,我和許多女孩一樣用軟電線將額前的頭發(fā)卷起來,正當我沉浸在這種向往與快樂中時,卻沒料到一直密切注視著我行動的母親猛地沖了進來。我本能地用手擋著剛剛卷起的頭發(fā),母親卻為自己的重大發(fā)現(xiàn)而激動著,憤怒的謾罵聲招來了鄰居們。得知事情的原委后,他們都不置可否地離開了,沒有得到響應的母親又一次將怨氣撒向在一旁無地自容的我,在哭泣與掙扎中,我被帶到了班主任的住處。班主任是個受過迫害的老年獨身知識分子,他勸解了母親,也批評了我,可我學習不好的原因,卻得到他們一致的共識。母親就是這樣把一種觀點深深地根植在我的腦海里,很長時間以來我都認為女孩的打扮,是一種墮落,一直到我離開家在校園里集體宿舍的生活中,那繽紛的色彩才一點點瓦解了我的這種觀點。原來人人都是愛美的,少女的美麗更是驕傲的,可是我在那個如花般的年齡,卻沒有感受過這種驕傲,盡管少女時代的我的確挺出眾的。
時光飛逝,我依然在母親的數(shù)落中自卑地打發(fā)著每一天。不同的是以沉默為方式的我,開始了有意識的對抗與頂撞,看著母親生氣、傷心我暗自高興,甚至有些幸災樂禍。我的做法當然也激怒了固執(zhí)、倔犟、暴躁的母親,于是種種詛咒便裝滿了我少年時代的記憶。在迷茫與傷痛中,我開始感到了生存的絕望與痛苦,我想過離家遠去,也想過結束這種心靈煎熬的日子,可是在生存與死亡面前,對母親的憎恨與厭惡與日俱增,你不是口口聲聲要我走,要我死嗎?我偏不,我開始疏遠她,不再叫她媽媽。母親意識到了,于是抱怨的話題又多了。越是激我,我越是反感,我越不叫,為此我挨過打,也聽過惡毒的詛咒。這種對抗的方式一直持續(xù)了八年,直到我在省城畢業(yè)回到家后,看到母親的蒼老與憔悴后,在一種既感激又怨恨的心情下,才慢慢地結束了這種陰霾的狀態(tài)。
母親至今仍會提起我曾狠毒地傷害過她,卻不知我是怎樣悲哀地度過了自己的年華,更不會知道這一切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曾付出過多大的心靈代價。我的自卑、孤僻、悲觀、生悶氣、不善與別人交流合作都使我吃了不少苦頭。一個人的遭遇和她童年的生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母親記仇、暴怒、頑固的情緒深深地影響著我,她的嘲諷與挖苦在我內心深處留下了難以彌合的自卑,并給我的生活增添了許多的煩惱。
對母親的看法有了轉變是在高中畢業(yè)時,對于不知何去何從的我,母親堅決制止我招工進廠,而是義無反顧地舉債將我送進了省城的學校。在這兩年中,母親幾乎沒有吃過肉,從沒有拖延過我的費用。母親不識字,可是她總是說只有讀書才不會受窮受累,她就是靠這種樸素而直接的想法將自己的五個孩子都送出去接受了新的教育,看到過早衰老與憔悴的母親,我才慢慢懂得母親其實是愛孩子的,只是她不知如何與孩子平等地交流、溝通,她不懂孩子也需要尊重、平等與理解。
前不久得知遠在千里之外的兩個女兒因生小孩,而無人照管,母親毫不猶豫地拖著才做過手術一個多月的身體,攬下了照看女兒與外孫的任務,雖然她還是抱怨著、嘮叨著,可是隨著歲月長河的滌蕩,我想我已經(jīng)能理解她這種表達方式了。很小就失去父母的母親就如同一株小草,風吹雨打無人關愛,又有誰教過她生存之道、升遷之術,又有誰教她如何去表達愛與恨呢?在繁重的勞動和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母親如同一部生育與勞作的機器,她又怎么會心情愉悅地贊美自己的孩子,她的委屈、怨恨又能在何處得到安慰與發(fā)泄呢?
我對母親有過不滿,可這一切都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淡了遠了,我想如果能讓我重新再來一次,我一定有意重新認真地認識一次在艱難歲月中最原始、最質樸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