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外一篇）

郭學(xué)榮

吳起出衛(wèi)國東門的時候是正午時刻，母親花白的頭發(fā)和縱橫的老淚未能滯留他堅定的雙腿，甚至也未能減慢他匆匆的腳步。烈日當(dāng)空，驕陽似火。吳起咬破手臂，對天發(fā)誓：不為卿相，不回衛(wèi)國；不做相國，不見母親。

吳起尋師學(xué)藝，投入曾子門下。吳起的聰穎令同窗欽佩，吳起的勤奮令曾子贊嘆。不到兩年，吳起就登堂入室，通曉了儒家精要，嫻熟了儒門六藝。就在吳起期待著曾子為他寫薦賢書的時候，吳起的母親溘然長逝。吳起悄悄打發(fā)走了報喪的家人，不動聲色，依然埋頭讀書，依然耐心等待。吳起的等待最終落空了。吳起沒有等到老師的薦賢書，卻等到了老師的驅(qū)逐令。曾子對母喪不奔的不孝之子表示了極大的憤怒和鄙視。曾子宣布不曾有過一個叫吳起的弟子。

吳起走出曾子家門的時候是正午時刻。迎著灼人眼目的白日，吳起將片片樹蔭以及陣陣蟬鳴拋在身后，走進(jìn)曠野，走向魯國。吳起棄儒學(xué)兵，投身兵家之門。同樣的，吳起的聰穎和勤奮使他很快脫穎而出，嶄露頭角。吳起勒兵布陣，胸懷韜略，百戰(zhàn)不殆。吳起的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shù)使魯國君臣有效地阻止了齊國對魯國的蠶食鯨吞，也使強大的齊國惱羞成怒。魯穆公五年，齊國大舉入侵，魯國岌岌可危。將良卒生，將愚國亡。吳起知道拜他為將的呼聲很高，同時也知道魯穆公的疑慮。吳起的妻子是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美人，而此絕代佳人正是齊國人。沒有表白，甚至也沒有猶豫，吳起就將妻子的與窈窕玉體業(yè)已分離的螓首蛾眉送進(jìn)了魯國宮廷。很快地，吳起就接受了魯穆公的兵符，率領(lǐng)魯國三軍擊潰了來犯的齊軍。不僅如此，吳起還收復(fù)了許多的失地，攪得齊國上下一陣恐慌。凱旋的吳起交納兵符后未能得到魯國的上卿之位，卻得到了魯君的逐客之言。魯穆公十分抱歉地告訴吳起，如果重用吳起將會引起周邊國家的不安和不滿，而周邊國家的不安便是弱小魯國的大不安。

吳起出魯國西門的時候，也是正午時刻。吳起的憤怒、驕傲一如當(dāng)空的烈日。吳起傲然拒絕了魯國的一切財物，徒步而行，來到了魏國。魏文侯以吳起為將對付西秦。吳起愛兵如子，身先士卒。士卒樂為所用，甘愿赴湯蹈火。吳起收復(fù)了魏國的許多失地，并且占了秦國的五座城池，被任命為西河太守。秦人不敢東顧渡河。吳起深得魏文侯的賞識和重用。魏國相國田父死后駙馬公叔為相。公叔嫉賢妒能，懼怕吳起。吳起成了公叔相國寢食不安的最大心病。于是，吳起在不知不覺中落入了陰謀的陷阱。公叔相國對魏武侯說，吳起文能治國武能安邦，是極難得的賢才。這樣的人才哪個國家不求之若渴，相比之下，魏是小國，恐怕難以留住他。心神不安的魏武侯連忙問計。公叔說，可以用下嫁公主來試探一下，吳起如果存心留魏則必會歡天喜地地接受，如果無心于此必會面有難色地推辭。退朝后的公叔相國邀請吳起光臨做客。吳起隨相國走進(jìn)了相府。在氣派非凡的相府，吳起拜見了氣派更非凡的公叔相國的公主妻子。吳起親眼目睹了公主對相國丈夫的動輒指斥，隨意辱罵，呼來喝去，頤指氣使?？粗逑鄧鴮鞯陌徒Y(jié)討好奉承諛媚，看著相國竭力掩飾的尷尬羞慚不滿痛苦，吳起由衷慶幸此生未尚公主，也暗暗發(fā)誓此生絕不尚公主。接著，吳起自然不假思索地婉拒了魏武侯的美意。

吳起出魏國南門的時候也是正午時刻。正午的陽光曬得他頭暈眼花，唇干舌燥。吳起戀戀不舍而又無可奈何地踽踽獨行。吳起南下來到楚國。吳起沒有料到，他疲憊而焦渴的心靈在楚國得到了滿足。他的到來令楚悼王欣喜不已、激動萬分。楚悼王沒有猶豫就拜吳起為相。吳起終于出將入相，炙手可熱了。為了報答楚悼王的知遇之恩，吳起的聰明才智再次大放光芒。旨在富國強兵的吳起變法在楚悼王的支持下，雷厲風(fēng)行、大刀闊斧地推行了。王公貴族、特權(quán)階層、無能之輩受到了強大的沖擊。楚國日益強大，諸侯日益恐懼。庚子年，亦即楚悼王二十一年，垂垂老矣的楚悼王壽終正寢，吳起也走到了他生命的盡頭。楚悼王尸骨未寒，吳起就遭到了在變法中失去利益的舊貴族、舊權(quán)臣的瘋狂追殺。走投無路的吳起只得逃進(jìn)王宮，伏在楚悼王的尸體上。但飛箭如蝗，射中吳起的四十八支箭結(jié)束了吳起年僅四十八歲的生命。

智者的結(jié)局

北風(fēng)卷地，白草飛揚。

建安十二年，曹操為掃蕩江南而無后顧之憂，先北征烏桓。兵鋒所至如湯沃雪摧枯拉朽，不僅蕩平了袁氏殘余，也震動了匈奴單于。

軍營外，帥旗在朔風(fēng)中獵獵有聲。幕帳內(nèi)，曹操在搖曳的燭光下，攬鏡沉思。此番無暇也無力與匈奴較量，但要讓匈奴心生敬畏，不敢南圖。明日匈奴使臣將至而自己形短貌陋，怎樣才能震懾北胡？曹操眼珠一轉(zhuǎn)，嘴角一抽，心成一計：李代桃僵，偷天換日。他喚來相府小吏崔季王圭。燭光下的崔季王圭堂堂八尺，凜凜一軀，劍眉星眼，莊重清朗。曹操拈須含笑，如此這般地在崔季王圭耳邊詳細(xì)交待了一番。

北風(fēng)呼嘯，胡塵迷漫。

匈奴使臣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穩(wěn)步進(jìn)帳。依節(jié)行禮畢，匈奴使者仔細(xì)打量著"曹丞相"，大失所望。然而待他看到其身后握刀侍立的衛(wèi)士，不覺心中一凜。一番寒暄、幾番問答之間，匈奴使者察言觀色，疑竇叢生。他頻頻注目握刀衛(wèi)士。然而尤其令他心驚的是他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偷窺眼光常常遇到對方逼拒的銳利鋒芒，想看不敢，不看不甘。他欲罷不能，若有所思，恍恍惚惚，憬然有悟，不覺由衷贊嘆，曹丞相機智過人。

北風(fēng)怒吼，烏云密布。

曹操議郎田疇設(shè)宴款待匈奴使者。一番稱頌，相互恭維，你敬我回，來往不斷。兼之，美人陪侍，紅袖添酒，素手把盞，不覺酒酣耳熟，興致勃發(fā)。田疇問何以言曹丞相機智過人，匈奴使者哈哈一笑，天知地知，你知我亦知。田疇親為斟酒，移樽就教。匈奴使者哈哈又笑，說，你們漢人祖先孟老夫子不是說"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嗎？眸子不能掩其心。曹丞相名為丞相實為人主。雄才大略，英氣逼人，雙目如電，炯炯壓人；眉宇盛氣，氣勢懾人。久為人主者，貌丑有威，相陋自雄；久為人臣者，眉低目順，貌謙色恭，雙手常垂，雙腿常并，形雖長而氣短，貌雖美而意卑。人之身份地位是形于神色容顏的。言罷哈哈又笑，舉杯又飲。田疇連連敬酒，嘖嘖稱頌，稱真正機智過人者乃使節(jié)先生。使節(jié)先生樂陶陶、暈乎乎地沉入醉鄉(xiāng)以至長眠不醒。田疇以酒奠地?zé)o限惋惜無限傷感地說，大使聰慧就罷了，又為何如此心直口快呢？官場上許多事必須裝糊涂的，許多公開的秘密是不能說破的，許多簡單的游戲是必須假戲真做的。人處世間，只該講應(yīng)該講的話，不該說不該說的話！大使先生政治上如此不成熟，怎么能出使?jié)h朝呢？小人田疇只是領(lǐng)命而行，依計而施，使節(jié)先生地下有知，應(yīng)多自省，勿怪小人！

北風(fēng)凜冽，大雪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