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臨抉擇的職業(yè)打假人

王樹廷

人群：職業(yè)打假人

數(shù)量：以1995年王海崛起為標志，9年間冒出眾多“上海王?！?、“南京王?！薄ⅰ爸貞c王?！?、“河南王?！薄鋷p峰時期，全國有近百位“職業(yè)打假人”縱橫出沒。

概況：他們推崇“個人英雄主義”，通過打假實現(xiàn)或名或利的人生理想。雖然也互通消息，但基本是獨來獨往。

2004年，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明確表示不支持職業(yè)打假，但大部分打假人覺得他們可以采取向工商部門申訴或舉報的形式繼續(xù)打假行為。即使非打官司不可，他們也完全可以“找一個普通消費者幫忙”。

王海東的名片是一張類似于街頭小廣告的紙片，正面大大印著“中國上海王海東”的紅色字樣，反面則是如下宣傳語：當您遇到假冒偽劣時，當您的產(chǎn)品被假冒時，當您的權益受到傷害時，當您遇到行政不作為時，請與我聯(lián)系。

他坐在武寧路一棟商務樓的大堂里，旁邊是剛從南京移師上海的“打假盟友”楊鴻。午后陽光懶洋洋照射進來，兩人顯得相當悠閑。

不久前，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明確表示，對“知假買假”或“誘假買假”者，法院將不支持其“退一賠一”的訴訟請求。

職業(yè)打假人的前途，引起社會關注，有人甚至用“命運終結”之類的字眼來形容他們。

然而對王海東和楊鴻們來說，事實并非糟糕得不可收拾，他們對未來有自己的打算。

“我對此早有心理準備，絲毫也不覺得突然?！蓖鹾|說，近兩年來，法院對他的雙倍賠償要求，一直都不太支持。他現(xiàn)在基本不打官司，更多采取向工商部門申訴或舉報的形式，而且，即使非打官司不可，他也完全可以“找一個普通消費者幫忙”。

而上海高院一位陳姓工作人員稱，法院判斷對方是否“知假買假”，主要依據(jù)其既往表現(xiàn)以及廠家舉證，如果職業(yè)打假人委托普通消費者打這樣的官司，他們的確難以區(qū)分。

目的就是“賺他一筆”

1995年3月25日，當22歲的王海踏進北京隆福大廈二樓時，他也許不曾料到，自己竟催生出“職業(yè)打假”這個全新的行當。

王海東成為職業(yè)打假人的直接原因就是受了王海的影響。對此，王海東從不諱言。盡管他到目前為止，“從來也沒見過王?！?。

1996年底，王海東將普陀區(qū)真如旅游購物中心告上法庭，原因是其銷售的進口電話機證件不齊。這個相類似的案件之前在天津發(fā)生過，原告是王海。王海東正是看了報道才萌生打假的心思。

那時，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王海東，在一家飯店做服務員，每月不過幾百元收入。他經(jīng)過詳細調(diào)查后，一口氣買了6部電話機。他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賺他一筆”。

“我當時一點底都沒有，心想告不贏就全砸了。支撐我的惟一信念就是王海能贏，我應該也能贏?！蓖鹾|說。

這個案子拖了很久，期間雙方爭執(zhí)激烈，普陀區(qū)法院兩次開庭審理，因為沒有先例，最后還是請示了上海高院，才給出“退一賠一”的處罰?！爱敃r我急得要命，一直打電話去法院催問結果。8個月后，法院終于表態(tài)，支持我的訴訟請求。”王海東因此獲得4500元賠償。

官司打贏后，王海東辭去了飯店服務員的工作，開始頻繁出入于上海各大商店，專心致志經(jīng)營起打假的“事業(yè)”。

現(xiàn)在，王海東和商家形成一種很奇異的關系。當他帶著審視的目光跨進商場時，只要負責人或營業(yè)員認出是王海東，立刻就會非?？蜌獾卣埶笇Чぷ?。

而被指出問題的廠家，也多數(shù)選擇協(xié)商調(diào)解，不僅態(tài)度友好，答應限期整改，并且還會支付一筆可觀的費用，用以“獎勵”職業(yè)打假人付出的勞動。

王海東說，他現(xiàn)在的積蓄有二十幾萬，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shù)字。“不過還是不夠買房子，只能和父母住在一起?！?/p>

在王海東身后，有個21歲的安徽小伙子，目前身份是王海東的弟子，追隨他學習如何打假。他叫蔡亮，和人相處時會流露出緊張和拘謹。

蔡亮到上海有3年了。最初，他在閘北彭浦新村開水果店謀生。他按時繳稅，從來不缺斤短兩，戰(zhàn)戰(zhàn)兢兢遵守著城市的一切規(guī)章制度。然而，有工商人員時常到他的店里來免費拿水果吃，對此蔡亮一直是敢怒不敢言。

王海東時常會到蔡亮的小店買水果。通過閑聊，他們認識了。“他（王海東）從來不怕工商管理人員，碰到假貨可以到工商部門舉報，還經(jīng)常上報紙?！痹诓塘列闹?，王海東是偶像和英雄。他也是第一次了解到，原來“打假”是個這么“體面”的職業(yè)。

從此之后，蔡亮鐵了心要跟王海東學打假。在他看來，他的老家到處亂糟糟，偽劣產(chǎn)品和“三無”產(chǎn)品充斥市場，根本沒人管。如果學成以后回安徽打假，比在上海賣水果肯定是要有出息得多。

王海東最終收下了這個弟子。蔡亮索性把水果店也轉(zhuǎn)給親戚做，自己則專心觀摩學習。他媽媽，還有一些在上海的老鄉(xiāng)都說他“瞎折騰”、“不走正路”，沒少罵過他，更沒有誰表示半分支持。“他們不懂，我也懶得同他們解釋?！辈塘痢班嵵仄涫隆钡卣f。

特殊的“權威”

對職業(yè)打假人來說，每次打假都是一場戰(zhàn)役，要熟練運用各種法律，要思慮周全，任何環(huán)節(jié)都不能有所遺漏。他們對法律的熟悉有時甚至超過了相關的政府部門。于是，他們就成了某種特殊的“權威”。

去年10月7日，蔡亮對這個日子記得尤為清晰。當時他對很多法律知識都還不了解，但又“很想試試自己的能耐”。那是他第一次單獨出去打假。那天，他在浦東某超市看到一種竹筍在外包裝上的夸大宣傳，和超市交涉未果后，蔡亮直接去附近的工商所投訴。

“工商所的人看我是外地人，不太愿意理睬，說他們會處理，要我先留下電話，處理好通知我?！辈塘琳f這之后再沒有回音。

后來還是王海東出馬，給市工商局寫了封舉報函，工商所才把食品供應商、超市負責人、蔡亮和王海東召集在一起，進行調(diào)解。蔡亮最后被獎勵300元錢。

王海東說，“蔡亮現(xiàn)在到工商部門舉報、和廠家談判還不是很在行。這些實際經(jīng)驗，還需要慢慢積累?！彼约阂彩请S著上法庭次數(shù)的增多，尤其是在連續(xù)幾起打假索賠案勝訴后，他的自信心才一點點增強。

1999年，王海東遭遇挫折。有次他購買了2000多元有問題的進口耳機，誰知被告反說他掉包作假。王海東懵了。上訴到中院時，他吸取教訓，聘請了律師，律師幫他取證并出庭辯護，結果“二審”勝訴并贏得全部賠款。為避免商家“耍賴”，此后他經(jīng)常帶著公證人員去購物。雖然“請一次公證要花1000元，但是這樣，商店就不敢再抵賴了?！?/p>

由此，他開始學習和研究法律，除了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還包括廣告法、產(chǎn)品質(zhì)量法、民事訴訟法乃至行政訴訟法等等。

仰仗這些法律，王海東平添了很多“底氣”。他現(xiàn)在對這些法律法規(guī)很熟，能結合不同的商品，輕易地背出相關的法律條文。在王海東看來，一個打假人必須要先用法律來武裝自己，講究策略和方法，然后說話才有份量。

“蔡亮現(xiàn)在對一般性產(chǎn)品的夸大宣傳也能看得懂?！蓖鹾|說。去年11月，蔡亮在商場發(fā)現(xiàn)某個牌子的蜂蜜，沒有綠色食品標志和批號，卻公然印著“綠色食品”的字樣。他打電話到紹興廠家，說該產(chǎn)品違反了我國廣告法，屬欺騙消費者行為。

對方堅持稱自己合法經(jīng)營。蔡亮十幾天后再次鼓起勇氣打電話投訴。三四天過去，蔡亮再看到這種蜂蜜時，忽然發(fā)覺新上市的蜂蜜重新?lián)Q了包裝，即使以前的存貨，也用墨汁或膠帶把“綠色”兩個字蓋掉了。

“我那時才意識到是自己打假奏效了，特別有成就感。”蔡亮笑得有些靦腆。

要的就是一種感覺

他們的成績能被各種媒體報道，很多人又很樂意議論這些道德界限模糊的所作所為。這些打假人自然就滋生出一種和他們自身地位不相稱的成就感。這其實和明星沒什么差別，很少有人能夠抵御或擺脫這份虛榮。

西裝、白襯衣、領帶、墨鏡，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冬天還會披一件大衣，系一條白圍巾……在公眾場合，楊鴻通常是以《上海灘》中許文強的造型亮相。作為一名職業(yè)打假人，他和王海東不同。他的手機鈴聲，永遠被設置成《上海灘》的主題曲，而他最喜歡看的影視劇也就是兩部，一部《上海灘》，另一部《英雄本色》。

他曾在南京某體育學院讀書，大學期間曾做過武打替身演員。楊鴻一直很欣賞自己的天賦，他說自己從來不怯場，喜歡有很多人看他表演。

“通過打假維權，可以經(jīng)常上報紙的頭版頭條?！焙喍灾?，他喜歡那種萬眾矚目的感覺。

所以打假一開始，他就為自己進入這個圈子，制定了一項游戲潛規(guī)則，即主要通過訴訟而非“私了”方式解決問題。假貨從不買多，也不要求索賠，頂多象征性收1元賠償金；廠家如果堅持“私了”，他也并不拒絕送上門的錢財，而是請媒體作證，把這些錢的90%再捐出去。

這種做法，讓楊鴻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贏得“另類王?！钡姆Q號。很多人甚為不解，有報紙說他此舉其實是為了賺錢，他遂以侵犯名譽權為由，將那家媒體告上法庭。

饒是如此，越來越多的好事者仍是忍不住發(fā)問，人活一世無非名利，既然你不是為了利，那么必定是為了名？這一次楊鴻沒有斷然駁斥，也沒有爽快承認，只是不置可否。

2000年，楊鴻的聲名達到巔峰狀態(tài)，創(chuàng)下了平均三天見報一次的紀錄。而2003年9、10月間，楊鴻應邀前往石家莊維權，《河北青年報》全程跟蹤報道，并將他定位為“國內(nèi)著名維權活動家”，這讓他尤為自豪，“另類王?！钡姆Q號自此失去了吸引力。

在楊鴻打的170多場官司中，除了最終以調(diào)解或撤訴形式收場的以外，只要是經(jīng)過法院審理的，幾乎無一敗訴，這多少得益于他不索賠的舉動，給法官留下了良好印象。

在他的個人網(wǎng)站上，他很煽情地寫下這樣一句自白：我希望認識我的人提起我的名字，會為曾經(jīng)認識我而感到驕傲。

叫停之后的選擇

職業(yè)打假叫停之后，很多打假人都在為自己尋找一條更合適的出路。其中還不成熟的打假人依然看好這個職業(yè)，成熟的卻已在考慮如何退出，他們知道這個社會對這些人的接納程度終是有限，而他們對社會的意義也更值得推敲。

在打假過程中，楊鴻因為精通法律條文和嫻熟的行業(yè)知識，還被六七家企業(yè)聘為商業(yè)顧問，幫他們在生產(chǎn)和售后服務環(huán)節(jié)出謀劃策。其中包括南京好又多超市以及日本京瓷手機。

“2002年9月，我們開始聘請楊鴻做產(chǎn)品質(zhì)量監(jiān)督員，主要是他在維權方面有很多經(jīng)驗，希望他以消費者的角度提建議，并對可能出現(xiàn)的手機質(zhì)量、功能等問題給予監(jiān)督。”京瓷振華通信設備有限公司售后服務部經(jīng)理張寄紅如是說。

楊鴻更看重的是個人形象的提升、知名度的增加以及人脈資源的積累，讓更多的人知道“楊鴻”這個名字，做更多企業(yè)的顧問。他說，他最終目的其實是要成立自己的公司。

“在中國，依靠個人打假絕對成不了什么富豪。我計劃成立自己的公司，借維權衍生出咨詢、顧問以及商貿(mào)活動，進而擴大到集團化規(guī)模，晉身為億萬富翁。”他到上海來，就是要實現(xiàn)這個夢。他覺得上海的條件比南京要好很多。

放眼望去，馬路斜對面，一棟四星級的商務大樓正在最后裝修，楊鴻說他的咨詢顧問服務社，馬上將在那里誕生。

王海東作為上海本地人，因為路子熟、關系廣，楊鴻計劃請他做這家服務社的法人代表。王海東對此也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開公司是個新鮮事，他非常愿意嘗試。“再說，法院既然不支持“知假買假”，做職業(yè)打假人總是有點‘名不正言不順?！痹瓉碓谒膬?nèi)心深處，轟轟烈烈的背后，多少還是萌生了一絲“退意”。

“打假也是沒辦法，我如果家境好，肯定不會冒這個風險?！背聊税肷?，王海東終于坦言，自己已經(jīng)三十好幾，將來總得買房子、討老婆。房子現(xiàn)在還買不起，即使有朝一日買得起，找女朋友還是個問題，“這個工作不穩(wěn)定，風險大，成天提心吊膽，對方家里會有看法?！?/p>

王海東的終極理想是將來最好能找份穩(wěn)定工作，過上安居樂業(yè)的生活。一旁的楊鴻有點不屑，他直言不諱地問：“任何一份好工作都需要有相應的能力，你覺得自己水平夠嗎？”

王海東一時無語，陷入沉默。

和王海東相比，他的弟子蔡亮對打假這個職業(yè)，則表現(xiàn)出更多的熱情和憧憬。

蔡亮說，今年8月底他學滿出師，志向就是回安徽老家打擊假貨，維持市場秩序?！拔叶枷牒美?，剛開始不要賠償，等打出名氣再有償。做這行雖然有點危險，但王海東上海人都不怕，我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又怕什么？”

“看，我的名片都設計好了，是王海東和楊鴻幫我做的?！闭f話間，蔡亮掏出一張硬紙片展示，神態(tài)頗是驕傲。不久之后，他終于可以名正言順擁有自己的身份了。毋庸置疑，上海市高院的態(tài)度必將引起職業(yè)打假人隊伍的重新洗牌，走的人走了，留的人是否能將職業(yè)打假這份“工作”從里到外改頭換面，則正如蔡亮的那張名片雛形上，勾勾描描的鋼筆字，勾描出的職業(yè)打假人的未來卻并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