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玉華
紅嘴鷗在水面上輕盈地飛舞,追逐著游人投下的食物。江云注視著紅嘴鷗,手指動了動,手上沒有食物。冬日的陽光十分溫暖,這座高原上的城市透著貴婦人般的慵懶,紅嘴鷗忘情地梳理著她散亂的發(fā)梢。
江云的心情卻無法進入城市。江云漠然的表情和周圍行人臉上燦爛的笑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江云沉溺在飄渺的幻覺之中——江云的腦海里固執(zhí)地鋪蓋著他認為將是自己最后歸宿的那片雪地,那片無邊無際、和天地相連、無比溫柔的雪地。一只紅嘴鷗像一道白色的閃電從空中瞬間就到了江云的眼前,又一個飛掠從他的頭頂上消逝。江云嗅到了紅嘴鷗身上殘留的冰雪的氣息。江云抬頭,尋找那只紅嘴鷗。天空只有梅花一樣散亂的鷗喙。江云不甘心,目光越過鷗群,向更高的天空找去。在那片透明的天空里,江云看到了那只紅嘴鷗,那只通體潔白、帶著冰雪氣息的海鷗。江云看著紅嘴鷗向更遠的天空飛去。江云的心隨紅嘴鷗而去——
紅嘴鷗向遙遠的天際飄然而去,在一座雄偉的雪山上停下。江云能清晰地看見紅嘴鷗的眼睛注視著自己,目光充滿召喚。江云看見自己站在雪地邊緣,那片夢牽縈繞的雪地邊緣。江云抬腳向雪地走去。雪地柔軟而溫暖,江云的腳底一片寧靜,江云的心事徹底消失,安詳地向雪地深處走去。走完雪地,紅嘴鷗仍在雪山頂上,仍在安詳地注視著自己。江云向雪山走去。當他攀到山頂,能清晰地看見紅嘴鷗如絲的白羽時,腳下的白雪開始慢慢下沉,他的身體被溫暖的雪慢慢包圍……透過積雪,他仍然可以看到紅嘴鷗的雙眼,深沉地注視著自己在雪山上安然死去……
“叔叔?!薄磉呉宦曒p呼,衣擺被人拉了拉。江云一驚,從沉思中驚醒,低頭一看,一個小女孩站在身邊。你為什么不喂海鷗?小女孩問。我為什么不喂海鷗?江云一怔,啞然。
江云抬頭四顧,身邊來來往往的面容幾乎都是燦爛明朗的,而城市的慵懶依舊帶著貴婦人的優(yōu)雅。江云感到自己仍有擁抱這個世界的念頭,卻失去了這份心情,只有守著那片心靈中的雪地,他才能保持平靜。一個衣著鮮艷的女人從身邊走過。江云的心動了一下,恍然覺得這人應該是自己認識的人。想了一下,江云又無心多想,鮮艷的女人是城市的風景,已不再屬于我。然而,江云的心此時實在是空蕩蕩的找不到實處,目光不知不覺又落在了鮮艷女人的身上。女人為了男人而鮮艷,鮮艷的女人因此充滿活力,城市因此而生動,人間的情感因為這份鮮艷變得糾纏不清。鮮艷的內涵很微妙,有華貴、有嫵媚;有新鮮、有妖嬈;有雍容、有鮮麗;還有庸俗、放蕩。鮮艷的女人充滿活力,鮮艷的女人使生活變得復雜——鮮艷的女人使男人變得很累!江云的嘴角抖了一下,苦澀失去了控制,沖到臉上變成了苦笑。
那個衣著鮮艷的女人忽然轉身,向江云走來。江云,半年不見,就連人都不理了,你也太目中無人了吧?衣著鮮艷的女人過來,開口就不客氣。大而鮮活的眼睛、快直的語氣——莊麗!江云終于明白剛才為什么思緒總是在這個女人身上。這段時間,江云的記憶系統自動關閉,除了那片心中的雪地,所有的印象常常只能保存半天。只是,莊麗他怎么也該認出來的。莊麗,對不起,沒想到是你。江云向莊麗道歉。這半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找你好長時間了!莊麗望著江云說,你也不來找我!莊麗這雙大眼睛,盯著誰,誰的心就會顫抖,就會想和她說說心里話,而且心境會在這雙眼睛注視下變得一片坦然。每個見過這雙眼睛的男人,都永遠不會忘記這雙眼睛中流淌出的令男人的心融化的溫情。江云和莊麗是在麻將桌上認識的。麻將桌上一般有三種人——一種是以麻將為職業(yè),“大打發(fā)家致富、小打養(yǎng)家糊口”,指的就是這類人;一種是好賭,有賭性,不賭就難受的人;最后一種人是無事尋刺激。莊麗這三種人都不是。幾次麻將下來,江云發(fā)現莊麗打麻將根本不計較輸贏,她似乎只想通過麻將來忘卻。莊麗這份超然引起了江云的注意。麻將桌上坐久了,兩人也就熟了,江云也就發(fā)現了莊麗超然下的那份寂寞。一天,他們在一起打麻將,打到晚上7點,其他人不打了。兩人從茶室走到大街,舉目四顧,兩人的目光都顯得茫然,都流露出不愿回去的表情。江云就邀莊麗一起吃飯。兩人來到一家西式快餐店,要了兩份牛肉飯。這家餐廳格調高雅,輕柔的音樂充滿浪漫情調,江云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恍然間覺得和莊麗產生了心靈感應,內心忽然充滿溫情。他望向莊麗。莊麗正低頭吃飯,吃得很專注。江云的目光停在莊麗臉上時,莊麗忽然瞥了他一眼,那雙超乎尋常的大眼目光流盼,柔情四溢。隨即,莊麗又垂下眼皮,專心吃飯。只這一瞥,江云如受電擊,整個心靈瞬間融化了。江云的目光開始迷離。吃完飯,兩人繼續(xù)喝茶,卻忽然感到拘束。坐了一會,莊麗說,我們下象棋。你會下?江云愣了愣,望著莊麗。莊麗微笑著,肯定地點點頭。一走棋,江云發(fā)現莊麗果然會下棋,只是水平太低。兩局棋下完,莊麗都輸了。莊麗笑笑,說不下了。兩人又繼續(xù)喝茶。莊麗,男人能擁有你這樣的女人,也就不虛此生了,江云喝口茶,一臉感慨地說。你說錯了,莊麗搖搖頭,不是這樣的,一個離婚的單身女人,起碼是失敗了一半的女人,你是在夸獎我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江云也搖搖頭反駁,你渾身充滿女人的魅力,要對自己有信心。莊麗雙手拄在下頜上,笑了,然后說,你真會說話,但是女人的魅力是一根很容易斷的線,你,想過嗎?莊麗的大眼盯著江云,如果這根線斷了,你會仍然想擁有這個女人?江云從來沒有聽過一個女人這樣平靜的談論關于女人的話題,癡了。
回到家中,江云毫無睡意,滿眼都是莊麗的大眼睛,內心涌動著回腸蕩氣的感覺,直到12點電話鈴聲響起。電話是莊麗打來的,莊麗說明天是她的生日,她小時候身體不好,父親將她帶到鄉(xiāng)下的龍洞認龍王做干爹,后來她的身體就慢慢好了。這些年她一直想去龍洞拜祭一下,都沒去成,明天能不能陪她去一趟?江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龍洞很遠,離省城有一百多公里。他們早晨出發(fā),直到下午才到。龍洞在一座山腳下。莊麗穿著一套紅色的西裝,在綠色的山野間顯得格外鮮艷。莊麗今天非常興奮,始終帶著一臉的明媚。她準備了充足的香、水果、酒食,還有一個自編的花籃。她對江云說她要好好的許個愿,讓她的龍王干爹幫她得到一個女人應該得到的幸福的后半生。沿山路走了幾十分鐘,他們來到了那個山腳。走到洞口,莊麗傻了——龍洞早已塌陷,成為雜草叢生的荒洞!莊麗一臉的明媚先是被凍住,隨即狂風吹過那樣蕩然無存。她釘住了似的,木立在洞口。江云只能從莊麗眼睛中目光的變化感受出她體內生命的仍然存在——莊麗的目光在驚疑、失望、黯然、傷感中閃爍不定,最后一片黯然。莊麗的鮮艷迅速萎縮。
江云震驚。他沒想到莊麗這么在乎一個不存在的“干爹”,他很想進入莊麗的內心世界,了解她此時的情感,但莊麗已徹底封閉,他無法進入。西斜的陽光,拖過一片陰影,罩在了他們身上,濕氣從腳下開始彌漫。莊麗,走吧。江云終于說。莊麗沒動,也沒說話。當一襲亂風吹亂了她的額發(fā)時,她的全身抖動起來,同時淚水漣漣。
莊麗的淚水使山野一片寂靜,江云奇怪地沒有產生男人應該出現的保護感,心靈深處卻忽然彌漫強烈的孤獨,腦海里先是一片空白,接著,一片遼闊的雪原出現了。雪原充滿溫暖的誘惑向江云召喚。江云困惑,不知道這片雪原對自己意味著什么?雪原是自己的來處還是歸處?這個世界有這片雪原么?莊麗仍在無聲地流淚。莊麗的龍洞會不會就是自己的雪原?江云在安慰莊麗之前,產生了最后一個問題。最令他困惑的是,孤獨和孤獨一旦相遇,會不會是冰冷的雪落在冰冷的動土上,無法產生另一種期待的溫暖?
以后,兩人的生活又恢復了正常,仍然經常在一起打麻將。莊麗那份超然依舊,只是多了一份只有江云才看得出來的期待——莊麗時而投向江云的一瞥,包含了無盡的語言,使江云的心刺疼,也使江云打麻將的手常常發(fā)抖,被同桌的取笑他打牌沒有氣質。莊麗的期待是明確的,江云卻沒有勇氣回應。江云心里充滿矛盾。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著無數的男人和女人,獨特的莊麗,和她保持一定距離地接觸,也許是對她最好的保護。但是莊麗明顯不愿接受這種方式,她需要的是男人實在的情感。江云最怕的就是實在的情感刺傷莊麗的鮮艷。一個龍洞已使莊麗憔悴,一份情感——江云忐忑。最后,江云采取了最讓女人痛恨的辦法——逃避。江云從莊麗的生活中消失了。
現在莊麗又站在他面前,她的身后是悠閑的人群和飛舞的鷗群。江云近乎冬眠的心靈進入驚蟄。
我又結婚了,莊麗望著江云,我一直在找你,只想——問你一句話——你為什么不愿和我結婚?
燦爛的陽光照在莊麗的發(fā)梢,發(fā)梢幻化出碎亮的輝光。莊麗明亮的大眼壓迫著江云的心靈,江云這時無路可逃。憑一個女人的直覺,我肯定,你,心里喜歡我??墒悄阋恢被乇芪?,我想不通。你知不知道,我是那么想嫁給你。莊麗說著,眼角就出現了淚花。江云長嘆,驚走了身邊的海鷗。面對這樣的女人,他無法不說實話。
安詳的游人大都被海鷗吸引,人們只看到一對普通的男女在敘談。
其實,我一直沒告訴你的是——我一直單身。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男人,本身就是一個問題。江云開始望著莊麗的眼睛說話。此時的江云在莊麗的目光下心靈一片透明。江云接著說,我認識過很多女人,當一個男人有過很多女朋友后,情感也就千瘡百孔。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我不能和女人的目光對視了。當你以為擁有了現代生活的精義時,生活的內涵卻一片空白。我被無盡的惶恐折磨。一天,我走進圓通寺,看見了一群念經的和尚。他們臉上那份超然使我渾身發(fā)涼——我甚至不如和尚,至少,他們可以永遠擁有禪院鐘聲,可以固守自己的心靈。從此,我疏遠女人,有意地疏遠。但是你不同,在龍洞那一天,我就感到,你,就是我要尋找的歸宿。我經常進入一種幻景——一片白色的、溫暖的雪野幻景,我以為那是我的歸宿。你使我改變了看法,見到你,我就想有個家??墒俏遗?,我怕一旦和你結婚,我不能長期堅持對你的承諾——我不愿傷害我心目中圣潔的女人。用一句詩的語言說,是怕凍傷你的芬芳。我太怕龍洞前你那種剎那間的委頓。
莊麗癡癡地望著江云,傻了。過了一會,莊麗輕輕嘆口氣,眼中一片溫情和遺憾。莊麗說,可惜我又結婚,不然我就嫁給你。真的,莊麗望著江云??墒牵銥槭裁匆@樣?你該走出你的雪地了。
是嗎?江云望著莊麗。
莊麗肯定地點點頭。真想體驗和你結婚的生活。莊麗遺憾地轉身。莊麗又停住,轉身。江云,我是你心目中的女人嗎?
江云點頭。莊麗燦然一笑。
慵懶的城市漸漸喧嘩起來,汽車的笛聲和海鷗吱吱咭咭的叫聲混在一起,在人群中穿梭。莊麗走了,帶著滿意的結果走了。江云望著莊麗的背影,依然那么鮮艷,那么充滿魅力。江云的心情突然開朗起來。江云望著紅嘴鷗,想起了那個小孩的問題。江云走到一個食品攤,買了一個面包,準備喂海鷗。剛轉身,過來兩個年輕女人湊向食品攤。江云拿面包的手臂拐到了一個女人的胸脯。騷雜種,想占便宜!摸一摸,三百多!女人罵了起來。江云一笑,一巴掌甩過去。女人怪叫起來。鬧聲中,幾個男人沖過來。江云下巴被重重一擊,便倒在地上,隨即只感到幾只腳在自己身上亂踢。尖銳的疼痛中江云深層次的意識忽然清醒,他仍能清楚地聽到海鷗清晰的叫聲。他的臉貼在冰涼的水泥地面,他又看到了雪山,雪山頂上那只紅嘴鷗注視著他,緩緩張開翅膀,飛起,隨即閃電般到了自己面前。那片溫暖的雪原頓時融化,雪原下隆升起一片堅實的土地……
當江云從地上起來時,圍觀的人群早已走散。江云低頭,剛才買的面包已經碎爛。江云走到食品攤,又買了一個面包。江云走到水邊,撕下一片面包,拋向空中的海鷗。一只海鷗在空中劃了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輕輕地啄住了面包。江云的指尖產生了被紅嘴鷗輕啄一下后那種愜意的酥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