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私語

鐘啟云

序

我坐在暮色里，寫這一生中絕無僅有的一篇文章——它注定只有一個真正的瀆者。而在此之前，我從未做過這樣的嘗試。

這個奇妙的冬天在我毫無沒防的時候來到了。乍暖還寒，四壁生涼。而我的心，隨著天氣的日漸惡劣終于墮到了谷底，，我興味蕭索地讀著池莉的《生活秀》，忽對來雙揚(yáng)的那句口頭語深有體味，拋下書的—一瞬間，我抬頭望見鏡子里蒼白的無血色的臉，我冷笑著告訴自己：你崩潰吧。

沒有什么比一頓乏味的周木晚餐聚會更令人沮喪了。一桌人，面對重復(fù)過無數(shù)次的菜式，重復(fù)著官話、套話和廢話。我坐在燈火通明的飯桌旁，心卻在一個寂靜的角落里睡著了。

飯后我們?nèi)コ?。嘈雜的音樂，琥珀色的酒閃著混濁的光。我悄悄地走到長廊里，侍應(yīng)生穿著紅馬甲，穿梭往來。

冬夜，放歌，而我寂寞。

一個名字就從心底凸現(xiàn)出來，無比明晰的。

那只是一個淡淡的朋友，幾次平實(shí)的討論文學(xué)作品的電話，一回影院中促膝聊天的散淡回憶。什么都不曾發(fā)生，完完全全的陌生，最難以回想出的音容笑貌，在心上滑過無數(shù)次卻不落痕跡的名字，此刻卻毫無理由地盤桓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我試著撥通了這個電話。那一把溫和明朗的聲音競使我有了一種莫名的親切。

我回到眾人中周旋了一會兒，然后以一個堂皇的理由擺脫了他們，在滿天的星輝相映中，慢慢走回了家。回想剛才那個唐突的電話，我捫心自問，剛才，我曾經(jīng)做了什么?

電話響了，深夜里，分外清亮。

是他。

我在你的樓下。他分明在告訴我，而我，卻茫然，下意識，我拉開窗簾。

路燈下站著他，燈光拉長了他的身影，是一個落寞的寫意。

你等我一下。我來不及掛斷，重新登上高跟鞋，匆匆奔下樓。

他的笑容凝固在唇邊，帶著苦澀，你知道我等了多久?

我緩緩低下頭。

一夜無眠。

清晨時，他睡了。

他的臉上，安祥覆蓋看滄桑。

是的，安祥而滄桑。

冬夜，下班后，我在馬路上走著。

元旦是日益迫近了。新的一年又要開始了，舊的日子將淹沒在時間的洪流里，一去永不回。這千盞燈萬盞燈的夜晚，哪一盞燈是我的家?

抬頭，月明星稀。

手機(jī)響了，望著來電號碼，我有一陣猶疑。這個在我的生命中莽撞地闖入者，令對情事無比冷漠而果敢的我竟如此猶疑。當(dāng)然，別無選擇，我把電話貼近耳邊，如以往一樣，我溫柔地拒絕了他。然后，我聽到了一生中永不會忘記的話，從電話那邊傳遞過來他的聲音，低沉而分明的——

我想你。

很久以來，相同的含義或類似的話，已不知聽過多少。然而，我的心是古井里的水，春天的風(fēng)已不能在我的心頭激起任何波瀾。然而此刻，這樣的一句話傳遞過來，我居然就像一只被弓箭擊中的飛鳥，失去了任何掙扎的勇氣和飛翔的能力。

我想起了泰戈?duì)柕囊痪湓姟?/p>

我的心是曠野里的鳥，在你的眼里找到了方向。

四

我坐在黑暗里，寒冷而孤寂。

我從桌上拿起梳子，心不在焉地梳理著頭發(fā)，一顆心，卻忐忑而不安地跳動著。

門被敲響了，我拋下梳子，雀躍著開了門。

門口站著他，臉上帶著笑，卻是氣喘吁吁，手中提著一只大大的長方形紙箱。

我接過來，怎么這么久?這又是什么?

他不作答，變戲法似的從里面拿出一只電暖風(fēng)，放在臥室內(nèi)臨窗的晾衣架上，通電，撥動開關(guān)。它悠悠地轉(zhuǎn)動起來，片刻間，圓圓的葉片便發(fā)出火紅而明亮的光彩。這小小的暗室里，它尤如一顆燃燒的太陽，閃著無比燦爛而溫暖的光芒。

我的小屋頓時變得生氣勃勃。

“這是夜晚，你卻送來了太陽”。我調(diào)侃。伸手，那熱烈的溫度觸手可及。他卻輕輕地把我摟進(jìn)懷里。

“你是我的太陽”。他擁著我，把嘴唇貼在我的額頭上。

五

你并沒有愛上他。我對自己說。

固然，他不失為一個可愛的男人，溫柔又剛勁，談吐不俗，靈與肉的無比和諧，無法阻擋的相互吸引，一個短暫眼神或一抹含蓄的微笑便可使心靈戰(zhàn)栗，回味無窮。

我甚或茫然，為什么每一次我的拒絕最后竟成抽刀斷水，而堅(jiān)守的大堤已是加固筑就，卻在面對他的眼睛時一潰千里?

但，這能證明愛嗎?

或者，我已不懂愛。

試想，一個在黑夜里踽踽獨(dú)行的人，忽然發(fā)現(xiàn)前方有一絲光亮，在刺痛眼睛的瞬間，我也許會狂喜地充滿期待，但我如何證明，那便是期待已久的黎明?

六

我點(diǎn)燃了一根煙。

“他是誰?”他固執(zhí)地問。

“你有權(quán)利這樣問嗎?”我望著裊裊升騰的煙霧，冷冷地反問。

“我有?！彼麍?jiān)決地。

我回過頭來，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嚴(yán)峻，那可愛的笑容蕩然無存，神情冷漠，眼睛里是執(zhí)著、倔強(qiáng)，可能還有苦痛。

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痛起來，一個無關(guān)痛癢的人來了一個無關(guān)痛癢的電話(至少我這樣認(rèn)為)，然而卻令他不快。

可是我有我做人的準(zhǔn)則，或者叫做原則。

“你可以不說，但我想知道?！彼厣?，但并不看我一眼。

我的心痛得更緊了，因?yàn)槲艺媲械馗械轿业目謶帧遗率ニ??？墒?，一周前，我不是還處心積慮地要離開他嗎，那時，我努力想遠(yuǎn)離他，我告訴自己，我是個成年人，成熟、穩(wěn)定，我不要麻煩，我的閱歷、經(jīng)驗(yàn)和處境都在告訴我，遠(yuǎn)離誘惑，不要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因?yàn)?，那時我將沒有任何退路可供選擇。

我是母親，我是女兒。最重要的，我是自己，我珍視自己的今天，它雖然平淡，但于我而言，已來之不易。激情過后，惟有更深一重的傷痛，在夜夜敲痛我的靈與肉，我不能用余生只做一件事——療傷。

然而此刻，我分明感到，我不能離開他，我可以傷痕累累，可以身敗名裂，但我不能沒有他，他使我重新獲得了靈性、眼淚、愛情和生命。生命的底色因而容光煥發(fā)，如果徒留一副軀殼，無異于感情的廢墟。

我拋下只燃了一半的煙，咽喉里有焦灼的味道。我自嘲地想，我的顛撲不破的做人原則在他的面前不過只堅(jiān)持了半根煙的光景。原則是什么，原則是沒有遇到對手時的一種假設(shè)。

我握住了他的手，把臉頰貼到他的胸口。

你知道嗎?我說，我真背，我想我是愛上你了。

七

別動。他用熱烈的身體和眼神制止著我。

站在鏡子前，我看到脖頸上深深淺淺的痕跡。“我要打上自己的烙印，我要你記住，你是我的，只是我的?！蔽业哪樛蝗粺崞饋?。

我最終會屬于一個人，這是我從前從未想到的。

以后的幾天里，我赫然地帶著這些標(biāo)記，渾然不覺地穿行在我以前的生活里，怡然而充滿激情地做我的事。哲人說，當(dāng)女人愚蠢時會愛上一個男人，男人卻在聰明時愛上一個女人。

我從未有過的傻氣，我的運(yùn)氣也從未這么好過，工作和生活一下子變得可愛而得心應(yīng)手起來。

八

七十年前，有一位天才的女作家在“最恨”一欄中填了這樣一句話：一個有天才的女子突然結(jié)了婚。然而她也說了另外一句話：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舊歷的新年，滿地的煙花爆竹紅綠紙屑，一街的熙熙攘攘人流如注車水馬龍。什么是孤獨(dú)，眾人皆醉我獨(dú)醒，眾人皆濁我獨(dú)清，在最繁華錦秀的溫柔富貴鄉(xiāng)中懷有一顆不受塵埃半點(diǎn)侵的如雪素心。

我笑自己的矯情。

我的一位朋友說，大多的時候他是寧靜而不是孤獨(dú)。我艷羨他，但我更懷疑他。

我也曾長久地生活在那樣一層空間里，幾近無嗔無喜無欲無求。我沉浸在自己安靜的喜悅中，生活得簡單而快樂。我希望生活可以像清澈的溪水一樣鎮(zhèn)日地流淌，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

真水五香，幸福離簡單近。

但我結(jié)識了一個人，為他而浮躁著，煩惱著，同時驚喜著，快樂著。

一間窄小的屋子成了我們的樂土，我們在自己諦造的天堂中暢游，甚至忘記了生存的根本。佛經(jīng)中，天女問世尊：可否共同歡娛?我想，這是我所讀過的最美最貼切的情話。

你問，現(xiàn)在愛上我了嗎?

我答，是的。愛其實(shí)來得很早，只是愚鈍的我，現(xiàn)在才有所悟。

他有一雙深情的眼睛。我讀懂了。

當(dāng)我愛上他時，我發(fā)現(xiàn)，他居然是英俊的。當(dāng)你用愛的眼神去翻閱一顆心靈或一張面孑L時，視覺的效果便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請不要恨我，我記得我曾在一個早晨說過，然而下面的一句話泄露了我的秘密——但請一定不要忘記我。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蔽业哪X海中涌出這樣的詞句。

天色微熹，燈還亮著，閃著憂郁的光芒，“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笔俏易畛踝x唐詩時記住的句子。

我躲在窗簾后，直到那個身影完全消失在清晨的車流中。

枕冷衾寒，一屋子的冰冷與寒氣向我襲來。

然而在這個分別的夜晚，我挽了他的手，眼睛直望到他的眼睛里去?！罢堄浀梦覑勰?。如果一切都不能如你我所愿，那么請記住，我永在這里，等你。”

我只求歲月有如流水靜靜地流，如果他是孤島，我則是奮力劃向的小舟。

我們將永遠(yuǎn)依偎在一起，尤其在海上風(fēng)暴席卷而至的時刻。

十

我把陽臺的窗戶推開，他在樓下仰起頭，相視而笑。

我飛奔著下了樓。

我送送你。我不舍地。

要么找個理由不去了，其實(shí)我也不想去。他轉(zhuǎn)過頭，望著我。

那怎么行?人不可以沒有朋友，而且應(yīng)該信守諾言。又不是永遠(yuǎn)不再見面。

都是些清淡的對話，在這個剛剛到來的春天的早晨，我們只面臨一件事，分別。

我只送你到前邊的那個電話亭旁，再送就到目的地了。我輕聲說。

行。

到了，真快。你走吧，我也得走了。

你今天做什么?他突然問。

寫你留給我的作業(yè)。我們同時笑了，心照不宣地。

我們朝相反的方向走，走了三步，我回頭，他的背影使我有落淚的沖動。

他也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我揮揮手，然后轉(zhuǎn)身繼續(xù)走，躲到一輛小轎車后面，重新看那人的背影。

他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跑到對面的馬路上，換一個角度注視他。然而我看不到了。

我突然覺得我要失去他了。男女之間的聚散別離，原是最經(jīng)不起的，亦是最容易發(fā)生的。如果我失去他，且在這樣一個被露水浸潤的無比鮮活飽滿的早晨，那我情愿立即死去。

我沖動地?fù)茼懥怂碾娫挕?/p>

我可不可以再送送你?

來吧。

我跑起來，引得路人向我投來訝異的眼光。

我終于又看見他了，雖然隔著一小段路，但晨霧繚繞不去。我的眼底涌出淚來。

你走吧。我輕嘆，在電話里告訴他。

他走了。

回去的那條路，我想我可能走了一千年。

跋

這樣一篇文字，其實(shí)，我不想你看到它。我不想讓任何人穿越我的心靈，因?yàn)槟菢右活w心靈雖然有可愛的風(fēng)景，但也有若干荊棘，我怕它會刺痛你的腳底。

盡管我們有許多不同，但有一點(diǎn)是一致的，我們都是人生路上的獨(dú)行者，而我愿意將一些足跡汜錄下來。

我愛過了，無悔。

我遇見了你，為此，我要感謝上蒼，安排我們相遇，使我的一生，不致太過枯燥與平淡。在被愛的火花熊熊燃燒時，我的生命便煥發(fā)了奪目的光彩。

我想，飛蛾是一種可愛的動物，它永遠(yuǎn)撲向火，在灼熱的痛中求得愛的永恒。

我喜歡說的一句話是，造化弄人。

我喜歡那愛的最高境界，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親愛的，生生不息的永遠(yuǎn)是我對你的愛和感激。感激你喚醒了我沉睡已久的靈性，在她蘇醒的瞬間，懂得了愛和理解。

也許，這就是永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