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圣人墨子

秦彥士

在中國的哲學家、思想家當中，真正出身平民的并不多，具有世界性影響的更是鳳毛麟角，而墨子就是其中一位。

臺灣學者王昌祉曾將孔子與墨子作過比較，他說：孔子的性格，漁和中庸，謹慎之心，循規(guī)蹈矩，少言語，多柔和的情感，比較退讓消極，不喜歡冒險，更喜歡“浴乎沂，風乎舞雩，泳而歸”（《論語·先進》）的優(yōu)游自得的生活。墨子的性格，顯然和孔子不同。墨子喜歡活動，積極進取，感情激烈，意志剛強，望準目標，向前奮進，不怕苦干，不惜犧牲，甚而喜歡冒險，大膽嘗試。有靈活的雙手，有科學的頭腦，更有雄辯的天才，吸引人的能力，做領(lǐng)袖的資格。

這正是貴族思想家與平民學者的差異。

墨子不僅在古代成為平民大眾的一面旗幟，他的思想至今仍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他的人品與精神同樣散發(fā)出獨特的魅力。為了更好地認識墨子，還是讓我們回到那個動蕩而充滿活力的時代吧。

對于那個血與火的時代，司馬遷曾這樣概括：“天下爭于戰(zhàn)國，貴詐力而戰(zhàn)仁義，先富有而后推讓，故庶人之富者或累巨萬，而貪者或不厭糟糠。”（《史記·平準書》）一方面，隨著生產(chǎn)力的極大提高社會財富極大增加，另一方面則是對財富權(quán)力的爭奪以及由此造成的殘酷動亂。戰(zhàn)爭使統(tǒng)治者“得土地之博”，而百姓則“轉(zhuǎn)死溝壑中者，不可勝計也”（《墨子·非攻》）。貴族們不僅生時窮奢極侈，死后也不惜“文繡，素絲，大鞅萬領(lǐng)，輿馬女樂皆具”地厚葬。這種驚心動魄的對比，必然使墨子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動。

墨子出身工匠，從小接觸到社會底層。他熟悉工藝實踐，能夠“須臾斫三寸之木”的增加大車載重量，甚至以高超的手藝制作過能飛的木鷹（見《韓非子·外儲說左上》），曾為宋國制造過防守武器。這種經(jīng)歷使他一方面對科學技術(shù)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同時也對平民的疾苦有了真切的感受與認識，從而萌發(fā)出改變“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的不合理現(xiàn)實。

為了找到改變現(xiàn)實的思想武器，墨子最初曾向儒學求教，據(jù)《淮南子·要略訓》）記載，“墨子學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以為其禮煩憂而不說（悅），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身而害事，故被周道而用復政。”墨子之背儒立墨，一方面是因為儒家的繁瑣禮儀使他不滿，另一方面則是由于他急于要改變“國之與國相攻，家之與家相纂，人與人之相賊”的動亂現(xiàn)實，由此，墨子提出了他系統(tǒng)的平民政治觀：

凡入國，必擇務而從事焉。國家昏亂，則語之尚賢、尚同；國家貧，則語之節(jié)用、節(jié)葬；國家熹音湛湎，則語之非樂、非命；國家淫僻無禮，則語之尊天、事鬼；國家務奪侵凌，則語之兼愛非攻。（《墨子·魯問》）

墨子不僅提出了這樣系統(tǒng)的救世主張，同時更以此為行義的大旗，帶領(lǐng)弟子們以艱苦卓絕的行動為天下“興利除害”。在魯，他對穆公說及受到百姓擁護的道理；至楚，對惠王宣講行天下之大義；于齊，駁斥太王田利攻戰(zhàn)之非，尤其是行十日十夜至郢止楚攻宋的壯舉，更是為后世展示了一位大智大勇的救世者形象。

這些傳奇般的事跡與舍生取義的壯舉使墨子當時就贏得了“圣人”的美譽。各國君主也紛紛向他表示敬意：楚惠王欲以書社封墨子，越王也欲“裂故吳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墨子”。然而這些他人求之不得的封賞，墨子鄙夷地加以斥絕，他說：“如果越王能實現(xiàn)我的主張，我會樂于前往，如果他僅僅是以封賞來利用我的‘義，我就成了以‘義做買賣的商人了。要賣我就在中原賣，何必跑到越國去呢？”

正是這種偉大的人格使墨子成為平民百姓的一面光輝旗幟。他的學說風靡各國，他的弟子遍及天下。在《墨子》一書中我們還能身臨其境一般目睹師弟子不倦行義的群像，尤其是《備梯》篇中的場景更是令人感慨唏噓：?禽滑厘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給使，不敢問欲。于是子其哀之。乃管酒塊脯，寄于大山，昧茅坐之，以樵禽子。禽之再拜而嘆。

子墨子曰：“亦何欲乎？”禽之再拜再拜，曰：“敢問守道?！?/p>

弟子數(shù)年追隨老師辛勞天下，師弟子形容憔悴同苦役犯人一般，然而他們不憂自己“形勞天下”的勤苦，而憂弱小國家在強國進攻面前無力自救的困境，所以弟子一再苦求老師授以防守之術(shù)。其間弟子的熱切誠摯和對老師的尊崇期待，墨子對弟子的深刻理解與慈愛厚望無不真切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蒼涼悲壯的泰山之巔這場弟子的心靈剖白，千年之后依然令人感慨不已。難怪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莊子也要感嘆不已：“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才士也乎！”正是在這種偉大的人格感化天下，墨家弟子為行天下之大義而“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淮南子·齊俗訓》）。偉大領(lǐng)袖的精神召感與理論指導下，一個平民的“顯學”威震天下。

在先秦時代墨子及其弟子的救世壯舉引起了世人的由衷敬佩，今天我們?nèi)匀荒軓南惹氐浼錆M情感的記載中真切得感受到墨子舍身行義的精神：“禮樂滅息，圣人隱憂，墨術(shù)行”（《荀子·成相》）?！笆乐@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翟也。”（《韓非子·顯學》）“孔墨徒屬彌眾，弟子彌豐，充滿天下”（《呂氏春秋·尊師》）。又說：“孔墨之后學顯榮于天下者眾矣，不可勝數(shù)?！保ā秴问洗呵铩ぎ斎尽罚澳臃壅甙侔耸?，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保ā痘茨献印R俗訓》）

墨子不僅以其舍身行義的壯舉感召天下，同時在探索救世主張宣傳自己的“法儀”時，也在學術(shù)上作出了特殊的貢獻。清代學者俞樾曾說：“墨子達于天人之理，熟于事物之情，又深察春秋戰(zhàn)國萬余年間時勢之變，欲補弊扶偏以復于古，鄭重其意，反復其言，以冀世主之一聽”（《墨子間詁序》）。這種理論的探討使墨子在政治哲學建樹的同時，對邏輯學也作出了特殊貢獻。加上他的后學弟子多方面的實踐，遂使墨家在科學、軍事等諸多領(lǐng)域有了超越時代的貢獻，《墨子》一書也成為先秦時代惟一的一部百科全書式著作。

第一組：《親士》七篇（包括本篇及《修身》、《所染》、《法儀》、《七患》、《辭過》、《三辯》共七篇）。梁啟超、胡適曾以為“非墨家言，純出偽托”（尤其認為前三篇是儒家學派著作）。雖然至今仍有人持這種看法，但許多學者認為墨子早年曾“學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所以受到儒家影響并不奇怪。筆者認為這一部分著作可視為墨子開宗立派初期所宣傳的思想。

第二組：《尚賢上》至《非儒下》二十四篇，這一部分作為墨家中心思想以“十論”著稱，是墨家作為平民學派的系統(tǒng)理論，這一部分有一個非常特別的結(jié)構(gòu)，即每一個思想主張都以“上”、“中”、“下”三篇的形式出現(xiàn)，其中上篇比較簡略，而中下篇的論證較為詳備。有人認為它們是“墨離為三”之后，三派弟子的記載。這種說法很難成立：因為據(jù)《莊子.天下》篇記載、墨家三派有嚴重分歧，但上、中、下三篇繁簡不同（當然也有一些思想發(fā)展與論證方法的差異），卻并無根本的思想歧異。因此，據(jù)筆者的推測，這是由墨子弟子在不同地點、不同時間聽到老師的宣講之后，再依據(jù)自己的理解加以整理，所以才形成這種特殊的形式。這頗有點近于釋迦牟尼的弟子整理先師遺訓而形成的不同著作。

第三組：《經(jīng)上》、《經(jīng)下》、《經(jīng)說上》、《經(jīng)說下》、《大取》、《小取》六篇。這一部分在先秦諸子著作中最為特異，它的內(nèi)容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為缺乏的邏輯學、科學研究成果。其中的科學技術(shù)理論有兩點最為寶貴：其一是它的一些自然科學定義性的語言，其二它勾畫出了堪稱之為科學方法的一整套理論（英國著名科學史家李約瑟語）以及它顯示出的真正科學精神。而它 的邏輯學研究成果也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正是這一獨特內(nèi)容成為近代墨學復興的誘因，直到今天它仍能為我們提供寶貴的啟示。

第四組：《耕柱》到《公輸》五篇。其內(nèi)容除了進一步宣說墨子思想之外，還記載了墨子與弟子的許多重要言行。由于古代史料中關(guān)于墨家?guī)煹茏拥馁Y料極為罕見，這一部分文字的史科價值也就特別珍貴。著名學者孫冶讓正是以這一部分資料作為主要參考，才第一次勾稽出《墨子傳略》。

第五組：從《備城門》到《雜守》十一篇，為墨家軍事學著作。與大多數(shù)古代軍事家研究進攻為主不同，墨家從“救守”的非攻理論出發(fā)，主要研究如何幫助弱小國家抵御強敵進攻。這一部分文字由于脫誤很多，給閱讀、研究帶來極大困難。幸運的是，由于考古代新發(fā)現(xiàn)的文字資料與出土文物提供了不少可以與這一部分文字印證的資料，不少以前難以解決的問題因此得到較為圓滿的答案。

《墨子》一書雖然一部包括墨子及其弟子學術(shù)思想成果在內(nèi)的百科全書，但其中的主要思想無疑是墨子的，而其后學子弟的成果也是繼承先師遺產(chǎn)之后努力的結(jié)果。臺灣學者王贊源先生結(jié)合多位學者的認識，從學術(shù)史上知識論的角度對墨子的貢獻有過如下總結(jié)：他先引用韋政通先生的話，說墨子思想有幾個顯著的特質(zhì)：行動者；離規(guī)者；苦行者；平民階級的代言人。由于這些特質(zhì)，遂組成墨子人格的獨特模式。王先生認為，除了上述四項之外，還應加上哲學家、科學家、軍事科學家三項，才比較完整。他將墨子與諸子比較之后認為，只有墨子的思想包括形上學（本體、目的、時空、物與力、物體運動等）和價值論（社會、政治、道德、宗教等）。我們可以說，墨子的思想系統(tǒng)中，有形上的信，有知識的入門，也有價值的用。以西方哲學來說，他是比較合符西方標準的哲學家；但以道德人格看，他又是道地的中國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