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業(yè)雄
鮮亮的商業(yè)烙印
上海話與經濟生活絲絲入扣,它被打上了許多明顯的、鮮亮的商業(yè)烙印。
首先,經濟術語嚴重泛化(破折號前面是上海話,后面是相應的普通話,下同):
談敲定——談朋友
耳朵打八折——耳朵不好使
買面子——講情面
買賬——認輸
吃價——有名望
掂斤兩——估計
打包票——保證
軋頭寸——弄點錢
感情投資——關心人
…………
這“談敲定”之“談”,非常具有“談判”的意味,而絕不是一般的“談戀愛”、“談朋友”之“談”,而“敲定”則十足是生意場、投機買賣場上的作為了。北方人稱為“搞對象”,或者“處對象”,就沒有一絲上海話這句“敲定”里所包含的“協議味”和“合同味”。這“耳朵打八折”則一直使我好生奇怪,為什么偏偏是“八折”呢?莫非這里也有一個“發(fā)”的意思?為什么就沒有“七折”或者“九折”呢?好像遇到了全市統一市場價,但有的時候也遇到過“打對折”,這大概屬于全市最低價了。這“買面子”使所有的“情面”都或多或少地有了金錢含量,成了一般等價物。這“軋頭寸”使所有的上海人似乎一下子都成了商人。這“感情投資”使一些關心人的“冒號”們的目的弄得非常曖昧、非常微妙、非?!氨M在不言中”了。上海的《青年一代》雜志曾刊登過一篇文章可以作為注解。說有一個上海男青年,一心追求一個銀行小姐,從柜臺外遞過一張紙條:“尊敬的小姐,一年來,我一直在認真地儲蓄我的感情,期望有一天能得到豐厚的利息。現在我想零存整取的時間已來到,請您連本帶息地付給,不知兌現率如何?”署名“一個虔誠的儲蓄者”。
精明的上海人呵!
上海的不少童謠也反映了上海灘的商業(yè)氣息是如何“潤物細無聲”的:
背背馱,賣豬玀,開年賣脫儂。
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胡桃四斤殼,吃儂個肉,還儂的殼。
落雨嘍,打烊嘍,小八辣子開會嘍。
今朝禮拜三,我去買洋傘,落脫三角三,打只電話三零三,回去做癟三。
對比一則山東的童謠:“高粱葉,劈大刀,你的兵馬隨我挑!急急令,盤三遭,關老爺,扛大刀,恁哪營里盡俺挑!”兩地培養(yǎng)的是商場英雄與梁山好漢,從小就見分曉。這也是一種從娃娃抓起。
第二,上海話有時非常喜歡與數字聯系起來。這大概是因為經濟必須“數字化生存”,一是一,二是二,容不得一絲一毫淘漿糊。比如:
一帖藥——服帖
兩腳車——步行
抬老三——死亡
軋三胡——聊天
勿來三——不行
一塌刮子——總共
一天世界——極亂
三日兩頭——經常
投五投六———沒譜
老三老四——叫板
搞七廿三——糊涂
三對六面——面對面
三病六痛——各種病痛
三翻四覆——反復多變
三親四眷——各種親戚
三朋四友——各種朋友
前世一劫——前世劫難
一門心思——專心致志
一家一當——所有財產
一點一畫——老實方正
一長兩短——原原本本
一塌糊涂——到了極點
一呱兩響——東西脆生
一腳落手——一人做事
幺二角落——非常偏僻
勿二勿三——不像樣子
狠三狠四——蠻不講理
嘴五舌六——多嘴多舌
黑勃六禿——沒有光亮
瞎七搭八——亂說一通
七知八搭——胡亂牽連
七喬八裂——東西變形
七講八講——東拉西扯
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七葷八素——暈頭轉向
七零八落——飄散零落
七搭八搭——胡言亂語
七歪八牽——很不整齊
七拼八湊——拼湊起來
七弄八弄——東弄西弄
七勿老欠——活兒差勁
花里八拉——色彩鮮艷
亂話三千——胡說八道
小八辣子——平民百姓
五海六腫——身體浮腫
板板六十四——頂真死板
…………
可以說沒有其他任何一種方言有如此多的“明碼標價”的數字化語言了。
人們明白地看到了上海人心目中的那架時時在撥弄的算盤……
專業(yè)的股市特色
現在的上海話里還流行著許多“股語”,即股市語言:
踏空——沒有加工資
上班套牢——工作忙
愛情套牢——妻管嚴
回檔整理——當官日久沒有升遷
二手股——二婚者
原始股——從沒有談過朋友
買了績優(yōu)股——嫁了好丈夫
買了垃圾股——娶了差勁的
…………
這并非完全是股民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習慣說法,我們的許多媒體同樣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混同于一張張“證券報”,尤其是一些關于體育的報道,有時與股市消息簡直相差無幾。
2002年7月14日《東方體育日報》,在一幅與股市一模一樣曲曲彎彎的“中遠匯麗隊本賽季甲A聯賽走勢圖”下冠以“重組概念”的大字標題。文章寫道:“去年中遠在注資之后摘掉了老牌‘甲B的帽子。本賽季之初又引進了大規(guī)模的‘資產置換。先后從申花引進了祁宏、申思等本地優(yōu)質資產,又從國際轉會市場上挖來阿爾西諾等巴西概念。走勢一度相當強勁,兩輪盤整之后即大幅沖突,占據榜首位置。近期無奈優(yōu)質資產無法發(fā)揮作用,疲態(tài)盡顯,走勢也大幅盤跌。如不立即采取托盤措施,有繼續(xù)下探的可能?!?/p>
2002年7月25日《新民晚報》一篇體育專欄文章寫道,“在吳金貴看來,年輕球員,還有一些不足,這些被徐根寶稱為‘概念股的球員,還需要再‘捂一段時間。也就是說,一些概念股,將重新回到原始股的狀態(tài)?!?/p>
2002年8月11日《東方體育日報》,當申花1比0戰(zhàn)勝重慶力帆、中遠隊4比1大勝八一振邦時,標題為“滬上雙旅同奏凱歌上海足球觸底反彈”。
2002年11月4日《新民晚報》的體育文章說道:“誰都沒有料到,在滬遼之戰(zhàn)后,申花人竟能將這么多的東西和足球聯系起來,在他們眼中,比賽是股市中紅紅綠綠的指數……滬遼之戰(zhàn)后半小時,在辦公室里,申花副總眭建華指著一張甲A聯賽積分榜說:‘你看,從現在開始,申花隊每贏一場球,都能換來名次的提升。我們在少賽一場的情況下,比聯賽第8名球隊只少3分。”大概是上半賽季基礎太差,以前申花贏球,光漲分不漲名次。這種感覺,就像股市里光漲指數不賺錢,一點都不爽。眭建華開始‘憶苦思甜,‘現在不一樣了,我們要賺了指數,也賺錢。”
2002年7月3日《上海星期三》在《跌停板上的世界杯球星》的通欄大標題下寫道:馬爾蒂尼——收盤跌停;菲戈——資產高估;維埃拉——重組失?。回惵 呶惶桌?;扎霍維奇——開盤即跌;奧特加——只跌不漲;勒伯夫——效益滑坡;哈坎·蘇克——一路陰跌后反彈。
…………
你可以說是一種俏皮,一種喜劇,一種幽默,一種調侃,但滲透到上海人皮下脂肪里的股市傾向也是不容漠視的。
這股市化語言十足有上海特征。上海人非常喜歡炒股,而離上海不遠的溫州人就很不喜歡炒股。據從溫州回來的人說,那邊的證券交易所大廳里冷冷清清,老人多一點,中年人有一些,青年人影蹤全無。溫州全市的股民一共才10萬戶不到,而本地和外來居民加起來有140萬,比例不足10%。這應該低于上海、北京及其他中型城市的平均數。溫州人只是喜歡做生意,而且特別喜歡做生意,對商海弄潮情有獨鐘,他們大風大浪敢闖,大把大把錢能賺。20年前,溫州人硬是在上海搗鼓出一種“溫州電烤雞”,這種在溫州當地根本沒有的“偽溫州貨”是專門為上海人炮制與準備的。今天,上海南京路步行街上的“圣德娜購物中心”,是溫州商人投資經營的百貨商廈;投資數億元創(chuàng)辦“上海建橋學院”等文化事業(yè)的是溫州人;雙休日組團飛抵上海,立地成交數十套豪宅,投資經營房地產的是溫州人(上海人不無抱怨地嘮叨:上海的房價就是他們溫州人像做批發(fā)生意一樣一層一層、一幢一幢、一片一片地“團體批發(fā)”而買貴的);在七浦路蓋起大型批發(fā)商城的也是溫州人;做電器、皮鞋、服裝、建材、印刷等行業(yè)的也每每是溫州人。溫州人一點也不“溫吞水”。而我們上海人卻天生不習慣在生意場上冒著船翻人沉的風險瞎闖瞎蕩,對在股市上賺一點“小菜錢”卻感到很是“小樂惠”。
動感的交通痕跡
上海話的別樹一幟,還表現在它一直對城市化的物質條件情有獨鐘。
比如,它們與交通詞匯已經到了休戚相關的地步。
乘11路電車——雙腳步行
搖舢板——跛子
翹辮子(電車接電桿故障)——死亡
到西寶興路——人死
打回票、開倒車——回轉
大路——做事大方
六橋——故意為難作梗
吃紅燈——不及格
兜近路——找方便
開夜車——通宵工作
電車路(有軌電車)——額頭皺紋
開無軌電車——說話不著邊際
摜儂三四條馬路——比你好得多
腦子不轉彎——笨拙
細一掂量玩味,它們確實委婉、隱喻,戲謔而不油滑,形象而又準確。
首先在上海出現的許多新的交通工具的名稱,也都是先從上海誕生。從獨輪小車“羊角車”到“東洋車”,從小搬小運的“黃魚車”、“平板車”、“老虎塌車”到載人的“黃包車”、“三輪車”,從“腳踏車”,“機器腳踏車”到“有軌電車”、“無軌電車”,從“自備車”、“小轎車”到“卡車”、“吉普卡”,從“火輪船”、“擺渡船”到“駁船”等等,上海人是見一種新車、新船,就取一個富有首創(chuàng)性和原創(chuàng)性的新的車船名。
上海話有不少歇后語,也都與交通有關。比如早先的“船頭上跑馬——走投無路”,“九曲橋浪散步——走彎路”,如后期的“大閘蟹走淮海路——橫行霸道”,就都是這樣。原來的“四金剛騰云——懸空八只腳”后來就演變?yōu)椤帮w機浪吊大閘蟹——懸空八只腳”。
上海話里稱“步行”為“走”或“跑”,一般說“跑”并不會與“奔跑”混淆,但其中內蘊的速度感是可以觸摸到的。
以上還多半是老上海話,今天又新增加了“通路子”、“搶跑道”、“野路子”、“尋方向”等充滿交通基因的新上海話,可以說是方興未艾、蒸蒸日上。
大抵可以有點武斷地這么說,現代化城市的形成過程,也就是方言里交通詞匯增添的過程。如來自粵語的“拍拖”一詞,它已經是“談戀愛”的一個比擬詞。
大約自清末以后,在廣東內河航行的客船(俗稱花尾渡)都由一艘形狀較小的蒸汽火輪船用繩索拖著航行,兩船之間有一定距離,這種航行方式俗稱“拖渡”。但航行到下游珠江三角洲地區(qū)時,因河道多而狹,小火輪便要靠在客船旁邊并列拖著航行。粵語靠在一起稱“拍”,大小二船相靠而行,便稱為“拍拖”,“拍拖”一詞就是這樣產生的。
民國以后,廣東人得風氣之先,男女相悅時在街上相伴而行,人們便哂笑稱之為“拍拖”。后來“拍拖”就作為“談戀愛”的代名詞流行起來了。
——余思黎《“拍拖”》
方言與交通就這樣“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