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貞

張明春　周建范

當(dāng)國人轟轟烈烈，如火如茶地追逐足球體育的狂熱之余，是否留下一隙記憶的空間，穿越蒼茫的時空隧道，重新去追思緬懷那些曾為振興中國體育事業(yè)光榮獻身的英烈及他們的妻子和遺孤們。

關(guān)心過體育事業(yè)的中老年朋友，幾乎無人不曉登山健將國德存的英名。他曾是一名鐵路公安干警：曾是一名出色的偵察員；曾是一名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曾是一名全國公安系統(tǒng)競走冠軍。他是一名有血有肉的丈夫、父親和兒子，他又是新中國第一個征服世界最高峰的人。

1956年春寒料峭時節(jié)，國德存奉調(diào)中華全國總工會新組建的登山隊，同年與其他隊員，前往蘇維埃社會主義聯(lián)邦共和國接受短暫而殘酷的體能訓(xùn)練，他的超強素質(zhì)折服了所有蘇聯(lián)專家。

是年2月6日，他和中蘇混合登山隊完成了攀登蘇聯(lián)東部海拔5642米的厄爾布魯士峰；當(dāng)時這是中國人首次登上如此高度，全國人民為之振奮，更讓蘇聯(lián)老人哥們刮目相看。

回國沒多久，他再次和中蘇混合登山隊攜手征服了我固新疆境內(nèi)海拔7546米，素有“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峰。國德存第一個率先沖頂，五星紅旗在他手中商高擎起。蘇聯(lián)登山家們熱烈擁抱著他，興奮地高呼：“達茲得拉夫斯特烏耶特得魯日巴滅日都納洛達米給達亞伊薩維耶茨嘎瓦薩尤扎友誼萬歲)(中蘇人民

這一次，賀龍元帥在北京寓所緊緊拉住這位血氣方剛，不滿26歲的英俊后生的手，并與他拍下了一張如同父子般的親切合影。

1957年，又是一個寒冷的春天，國家體委發(fā)來電函，正式邀請他赴京參加新組建的國家登山隊。臨行前，他雙手搭在妻子張麗娟的肩頭，神情依戀地望著她，激動地喚著妻子的名字，說：“麗娟呀，這次登山，肯定會比以前更艱險，我們要有個心理準備才行。跟你說，你不要難過。咱是一名黨員，又是一名老登山運動員，這個時候決不能退縮，你可要支持我呀。”國得存停頓了一下，仔細觀察妻子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鼓起勇氣繼續(xù)說：“這次如果我真的回不來，就要苦了你了，你一定要帶好孩子，將他(她)們撫養(yǎng)成人。”妻子默默無語，瞬間，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在她年輕俊俏的面龐簌簌滴落下來。妻子用力抓著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冰涼的面頰，這樣她覺得很信實，仿佛是在為他祈禱和保佑，這樣的生離死別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可這回出乎尋常的流露，令她備覺唐突。是啊，她剛剛25歲!她無論如何也離不開他呀!結(jié)婚5年了，他常年馳聘在千里鐵道線上，肩負保衛(wèi)人民的重任，那是他責(zé)無旁貸的，因為他是人民警察啊!頭兩個孩子降生時，都不知他的去向。臨分娩時，是干警們慌慌張張地將她送到鐵路醫(yī)院。等他把案件搞完了，孩子已快滿月了。眼下自己又身懷六甲，方及周年。她真的不敢相信他的話，可他從來不把這樣的話說出口。再大的困難她都默默地忍受，她不想影響他的情緒，更不想打消他的積極性。她十分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作用，嫁給他，就意味著奉獻。她義無返顧，無怨無悔，給警察當(dāng)老婆原本就是這個樣子!她知道他工作的重要性，更知道他是共產(chǎn)黨員。她把要說的話頃刻間化作淚水，暗暗地咽進腹內(nèi)，緊抿著嘴唇，只是略帶幾分悲戚地對他說：“你放心走吧，別掛念俺，早去早回來。”國德存凝視著妻子隆起的肚子又囑咐道：“干活時注意點兒，千萬別抻著了。”妻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任淚水恣意地流淌。

俄頃，妻子接過毛巾擦了眼淚哽咽地問：“給孩子取個啥名好呢?”她的聲音依然在顫抖。

“兒子用了維平，女兒用了玉華。取個啥名呢?”國德存自言自語地認真思考著。他陷入沉思，他在克制，他在掩飾。

那個年月，孩子的名字都要有強烈的時代感和政治喻義。

國德存望著妻子傷心的模樣，心如刀絞，決不能讓悲痛有絲毫的外泄。他不想讓妻子傷心難過。他把拳頭攥得咯咯直響。

他，是一個無比頑強的人，當(dāng)年匪徒的刀槍穿透過他的肌膚，在麻醉失效的情況下，他咬著牙堅持做完手術(shù)。在場的護士被他的頑強所打動而感動地哭泣起來。他目光炯奕，緊蹙眉頭，硬是堅強地挺過來。而此刻，面對柔弱的妻子，這一行別離的眼淚，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她面前滴落!他要裝扮出樂觀豁達，一定要把堅強與快樂留給妻子。國德存用平和的語氣和妻子商量著：“如果是男孩就叫維國，女孩就叫玉民吧。你看行嗎?等咱孩子長大了，都讓他們扛槍保衛(wèi)國家、保衛(wèi)人民!”妻子看著丈夫一臉的真誠，破涕為笑，并在他硬朗朗的胳膊上用力掐了一把，帶有幾分嬌怨地說：“竟嚇唬人，別再瞎說了，肚里的孩子還等著要見你呢。”

分別的時刻，他仍有些不放心，進一步叮囑流淚的妻子說：“麗娟呀，一定要記住，如果我回不來，那是為了國家和人民獻身于登山事業(yè)，黨和國家會照顧你們的。”一席話，說得在場的人淚光盈盈。

嗚——列車發(fā)出一聲長鳴。

此時的張麗娟望著轟鳴起速的列車，心頭無比壓抑，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觸襲擾她復(fù)雜的心情，她想哭出聲。可是，中國人有個不成文的老禮兒，親人上路是不能哭出聲的呀!

這次登山意義非凡，受到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的高度重視。六千萬四川各族兒女在自己的家門口，歡天喜地，載歌載舞。所有的公安干警都以飽滿的熱情投身這次活動，高質(zhì)量，高效率完成各項任務(wù)，積極配合登山活動，為黨、為國、為人民爭光!

1957年6月13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發(fā)一條震驚世界的消息：“6月13日13時30分，中國登山隊成功地登上了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東部海拔7719米高的‘山中之王貢嘎山?！蔽逍羌t旗再次在世界之巔迎風(fēng)飄揚。舉國上下群情振奮，歡欣鼓舞。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親人焦急萬分地等待著。

在預(yù)定時間內(nèi)仍不見國德存等登山隊員的身影，登山指揮部領(lǐng)導(dǎo)心急如焚。

次日，傳來了噩耗，證實國德存與另幾名同伴下撤至6800米時，突然發(fā)生雪崩，三名運動健將從2000多米的冰崖上急速而降。雖經(jīng)多方全力搜救，仍沒有成功。

數(shù)日后，國家體委正式宣布了國德存等三名登山運動員全部遇難的消息。國家有關(guān)部門授予國德存為“登山英雄”稱號，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為國德存同志修建了一座永久性紀念碑；在滿洲里體育場也為英雄樹立起一座豐碑。碑文正面鐫刻著20個遒勁的大宇：

征服貢嘎山慕士塔格峰

英雄國德存同志紀念碑

1957年7月8日，在這位年僅27歲的英雄紀念碑落成揭幕儀式那天，全市萬人空巷，所有的工人、牧民、教師、學(xué)生和市民從四面八方潮水般涌來，為英雄祭祀亡靈。當(dāng)人們看到英雄的妻子羸瘦的身軀和柔弱的臂膀時；當(dāng)人們看到英雄的妻子隆起的腹部和臂帶黑紗領(lǐng)抱著兩個嬰兒時，在場者無不為之動容，悲哀痛哭的聲音，久久地回蕩在藍天碧野。

英靈得以招慰，精神得以光大。

然而，人們卻不知后來發(fā)生的凄婉乃至悲蒼的故事。

看著無數(shù)善良的人環(huán)繞著丈夫的墓碑，妻子張麗娟該有何等的傷悲，又是一份什么樣的心情啊?她多么想再看一眼國德存最后的面容!再一次聆聽丈夫的叮嚀! “德存啊!你走的太匆忙，走的太早了，再過6天就是你27歲的生日啊!”

妻子強忍悲痛，她怕過分悲哀，給即將出世的孩子帶來傷害。她從極度的痛苦中掙扎著站立起來．望著無數(shù)雙同情關(guān)愛的眼睛，決心化悲痛為力量!挺起腰桿，繼承丈夫的遺忘，把孩子們撫養(yǎng)成人，對得起老國呀!

多少個日日夜夜，她無比懷念他。她小他一歲，革命歲月的戰(zhàn)火洗禮了他們神圣的愛情。戰(zhàn)斗的友誼孕育了情感的種子。

1947年流火的季節(jié)，他們在呼倫貝爾布特哈旗參加了革命，國德存從東北民主聯(lián)軍，到后來轉(zhuǎn)戰(zhàn)到滿洲里。

張麗娟所承擔(dān)的婦救工作也卓有成效，屢次受到表揚。正當(dāng)她準備履行入黨手續(xù)時，國德存留任滿洲里公安分處調(diào)查股副股長。她知道，滿洲里剛剛解放，群眾基礎(chǔ)薄弱，治安環(huán)境十分嚴峻，反動特務(wù)組織破壞活動頻繁而猖獗。國德存身系的危險性，自不必細說。她知道，國德存身邊多么需要她! 只有和他在一起，才感覺塌實。她決心為了丈夫的事業(yè)，放棄自己辛勤耕耘即得的收獲。她懂得，支持丈夫就是支持革命；支持丈夫就是保衛(wèi)勝利果實!為了丈夫，她毅然放棄了名利，義無返顧地投奔到丈夫工作的所在地。

如今國德存撒手西去，她深感肩頭重擔(dān)的份量，前面的路有多么曲折。她既要照顧好三個孩子，還要為國德存的父母盡一份孝道，撫慰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心靈創(chuàng)傷。

按照當(dāng)時的政策，遺屬每個月可以領(lǐng)取53元的撫恤金．可是，一家老少三代六口人，實在是杯水車薪，生活令她捉襟見肘。公公婆婆身體本來多病，又遇這當(dāng)事， 重疴再染。雪上加霜。

孩子逐漸長大，食量也在增長。由于精神受到刺激和影響，小女兒玉民生下來瘦小體弱、加上奶水不足，抵抗力極差，幾次生命受到威脅。是母親風(fēng)霜雷雨無私地奉獻，是鄰里大媽大嬸的熱心關(guān)懷，才使得那個弱小生命轉(zhuǎn)危為安，成長為今天一名忠誠的鐵道衛(wèi)士

面對經(jīng)濟和精神的雙重壓力，仿佛站在即將崩塌的懸崖邊。她無措手足。

無奈，她找到相關(guān)的鐵路部門，得到的答復(fù)讓她瞠目結(jié)舌。她按有關(guān)負責(zé)人指點，冒昧地找到當(dāng)?shù)卣?，市府官員讓她去找盟行政公署，盟里的要員輕松地告訴她應(yīng)找本系統(tǒng)主管上級鐵路局，一向認真嚴謹?shù)蔫F路部門，又把她支到中華全國總工會。張麗娟分析丈夫登山可能與他們有關(guān)，不然咋能叫她上北京去呢?也真感激遇上了好領(lǐng)導(dǎo)，不然的話還不知要走多少冤枉路。

目不識丁的張麗娟在北京逗留三天，享受到了嘉賓待遇，記她眼界大開，又不免有些驚詫和彷徨。她心里老是犯嘀咕：全國人民有率都到北京來，北京受得了嗎?咳!下次說啥也不給領(lǐng)導(dǎo)添麻煩了。

她也感嘆自己獨闖京城的膽識。總算沒白跑。終于使丈夫的撫恤金從53元提到69.03元，然而，它能給活著的人解決多么大的困難呢?這微薄的工資，又怎能解決張麗娟祖孫三代六口人的饑腹呢?

艱難地度過60年代后幾年，轉(zhuǎn)而進入70年代。生活如同在波峰浪谷中飄搖，步步充滿艱辛。從打北京回來，她發(fā)誓決不再給組織添麻煩了。她清楚，華夏子孫都忙著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共和國的理還不是捧著窩窩頭，同老百姓苦斗自然災(zāi)害。自己有什么理由再向國家伸手呢?

能做到的，就是再請回餓跑的公婆，讓兩位古稀老人拉巴自己一下，一邊幫助照顧三個孩子；一邊幫助開點兒荒種點兒地，再養(yǎng)個畜禽，肯定能緩解眼下的窮日子。

熱火朝天的大躍進年代，她拋下哺乳的孩子，咬牙走出家門，邁進社會的門檻。她開始做季節(jié)工，后來又到鐵路車輛段干起臨時工。她干過所有的卑微工作。清掃員是她干的最幸運的工種。滿洲里是高寒地區(qū)，冬季漫長，滴水成冰。清晨，她要起大早趕到單位，頂著嚴寒刨冰除雪，裹著饑饉的空腹，到車庫洗刷客車車體，手蘸在冰涼的水里如同貓咬一般。

鐵路是半軍事化管理，紀律要求格外嚴。她十分珍惜自己的工作，盡管每月只有25元薪水。對她來說真是莫大的慰藉。她對自己所從事的工作盡心盡力。她不想給國德存臉上抹黑。她要盡善盡美盡到妻子的責(zé)任?？擅\一直無情地捉弄她。

六年的臨時工；無端被解雇兩次。原因很簡單，她常與所在單位的保衛(wèi)部門取得聯(lián)系，有打小報告之嫌。她極力為自己辯解，說到保衛(wèi)股是為拿國德存單位給帶來的撫恤金，從來沒有說過大家半句壞話呀!

他們不信，車間主任氣急敗壞，不依不饒，面對她的不誠實，他們失去了耐性，使勁敲擊桌子，試圖換種教育方式，看看效果。多少次她深含委屈，吞下一口口苦水，真想隨國德存而去?？伤吹洁秽淮傅娜齻€孩子和面黃肌瘦的公婆，她的心頓時又軟下來，再也不敢胡思亂想。她默默忍受著莫名其妙的攻訐。

幾年的艱苦生活，她原本溫和善良的性情，磨礪出從未有過的剛毅和耿介，一頭青絲過早地變得灰蒙蒙。

終于有一天，她無法控制心頭怒火，按捺不住的憤怒火山一樣爆發(fā)了!面對猛拍桌子的領(lǐng)導(dǎo)，她怒斥那個偏心的車間主任：“你敢再這樣無理。當(dāng)心我會用暖瓶砸你的腦袋!大不了我們孤兒寡母隨老國一起去!”這著兒真靈，打那以后，那個家伙變得規(guī)矩起來，再也沒敢囂張過。

那個年月，階級斗爭的確十分尖銳復(fù)雜，口岸人員審查清理工作依然是個大問題，當(dāng)時魚龍混雜，殘渣余孽，對邊境地區(qū)構(gòu)成潛在的威脅。一些舊社會的三教九流，對新生政權(quán)心懷不滿，特別對公安人員和他們的家屬恨之入骨，隨時尋找機會宣泄。張麗娟身受其害，也就不足為怪。

20多個寒暑，張麗娟不知在冰天雪地中摔過多少跟頭，手腳劃破過多少次。一天班做下來，成了冰人。類風(fēng)濕嚴重折磨著她，兩條腿已變形，多年的胃病、心臟病時時發(fā)作。當(dāng)我叩她的房門時，不到五米的距離，她足足挪了好幾分鐘。

我眼前呈現(xiàn)的是一位頭發(fā)斑駁的老人，歲月的年輪，給老人家的臉上刻鑿出無盡的坎坷與滄桑，矍鑠的目光，依稀透著昨日的堅強和剛毅。

這位警妻、警嫂、警母，有誰知道，她作為一名人民警察的妻子，奉獻出多少情與愛嗎?她用艱苦卓絕的精神忍受著窘迫，又有誰知道，茫茫人海，她負載了滾滾紅塵給予的所有悲與痛、苦與難、饑與寒、欺與詐。

孩子們?nèi)珉r燕，脫離了母親單薄孱弱的羽翼，她不忍心再看到辛勞至極的公婆為了協(xié)助支撐自己殘破的陋室，一次次病倒，為了能給二老減輕負擔(dān)，她把生命的蠟燭撥到最大光度，奮力地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因此，造成體力嚴重透支。她不斷告誡自己：不管發(fā)生什么事，無論如何也要咬牙挺住，挺住啊。那個年月，毛主席：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語錄，讓她受到很大的鼓舞。

曉事的孩子們，從小就讀懂母親那無助的目光里，企盼能有人助她一臂之力!希望孩子們早日長大成人!

時值“文化大革命”，一切都在風(fēng)雨中搖曳，在歲月中顫動。幾個孩子終于有機會可以幫助媽媽做事了，他(她)們邊學(xué)習(xí)，邊勞動，整天樂此不疲。

春天，為了充饑，他們跟著大一點的孩子漫山遍野地尋覓野菜。

夏季，幾個孩子偷偷溜到山里，傍晚回來，一個個臉上流著黑汗，小心翼翼地攆著12個小鳥蛋，那是給爺爺、奶奶、母親增加營養(yǎng)的“補品”。

到了秋天，是孩子們最忙碌的時節(jié)。清晨，幾個孩子早早起來，帶著野菜餑餑，扛著三齒鉤，夾著麻袋，步行十幾里山路，到一些別人收獲過的地里遛土豆；有時小兄妹幾個輪換扛著笨重，的鎬頭，到很遠的深山里挖一些黃芪、防風(fēng)、黃芩等藥材，賣掉后，賺些小錢交到母親手里。為這，有時幾個孩子被一種叫狼毒的植物蟄得面目全非。

漫長的冬季，家，對于有雙親的孩子充滿無盡的歡樂，可對這幾個苦孩子來講，最大的誘惑力只有學(xué)習(xí)和勞動。放學(xué)了完成作業(yè)，三個孩子握著拾糞的工具，迎著晚霞的余暉，漂泊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到很遠的城郊追尋歸圈的牛群，與其他孩子一樣，小臉凍得通紅，喘著粗氣，汗流泱背，小臉幾乎貼在牛屁股上，步步緊跟不舍，盼它們快點兒拉屎，越多越好。他們常常為一攤熱氣騰騰的牛糞，你爭我奪。因為牛糞不但是上好的農(nóng)家肥，還可以曬干當(dāng)柴燒。

那年月，幾個懂事的孩子讓她省了不少心。只有一件事，至今令她心痛不已。波瀾壯闊的“文化大革命”，讓所有人膽戰(zhàn)心驚。她聽說賀龍元帥也遭受了批判，心急如焚，從老國珍藏的像冊里取下他和賀龍元帥的合影，悄悄轉(zhuǎn)匿于相框后面。她怎么也沒想到幾個無知的孩子，會給她留下終生的遺憾。

一天，孩子們想父親，捧著父親的相框輪流傳看。玉華、玉民覺著玻璃擋著礙事，想撫摸一下照片，看得更清楚些。忽然，一張照片掉落下來。玉華撿起遞給哥哥，維平一看，大叫：“呀!這不是賀龍嗎?”幸虧發(fā)現(xiàn)的及時，這要到了造反派手里，那可就遭殃了!維平爬到窗前，環(huán)視一下四周，看見沒人，立即把照片撕得粉碎。

“罪證”毀滅了，幾個孩子爭相向母親表功。母親望著天真的孩子還能說什么呢?只有背著孩子潸然淚下。當(dāng)我問及此事時，老人清亮的眸子里露出異常懊悔的神情。

1970年農(nóng)歷臘月，中蘇關(guān)系極端惡化，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上級革命委員會連續(xù)發(fā)出緊急疏散的動員令。有親屬的都開始投親靠友。張麗娟頓感困惑，她問自己。到哪里逃難呢?惟一的大伯也在黑龍江的一個邊境地區(qū)，那里的情況恐怕不比滿洲里好多少。多年的艱苦生活，讓她變得無比堅強和剛毅，思考問題變得果斷利落。為了孩子們的安生就回河北老家。然而老家對于她早已是一片陌生的地域了。為了孩子們生存，就是肝腦涂地，也給孩子們打造一片安寧空間。自己死不足惜，可孩子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受到傷害呀!大的剛剛15歲，小的還不到ll歲。

她把供應(yīng)的那點兒年貨全部買回來，一樣一樣做好，幾個孩子喜氣揚揚地圍著鍋臺歡呼，高興地看著多少年來最豐盛的晚餐。她看著孩子們的笑臉，強忍即將離鄉(xiāng)背井的哀痛，心頭掠過一絲悲蒼。

晚飯后她給孩子們穿上了打著補丁的干凈衣服，每人又換上一雙自己親手做的新棉鞋。孩子們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疲憊的母親。她溫和地同孩子們講述了她的想法。孩子們很乖，懂得母親的良苦用心，格外尊重她的意愿。

深夜，她拖兒帶女兒趕到滿洲里火車站。站臺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一片片哭喊聲，喧叫聲不絕于耳。母子四個人幾度沖擊，依然．原地徘徊。

列車啟動了……

逃難無望，使她近乎絕望。她失望地回到她那潮濕寒冷的石頭房子。她終于領(lǐng)悟出一家人生死相依的情感。有丈夫的墓碑在，就是她的依托呀!今后，不論發(fā)生什么事情再也不離開老國。他就是全家的保護神!

每年夏季，當(dāng)野草肆虐時，她獨自拔去國德存墓碑四周那些瘋長的野草，有時她的手被菅草刺得鮮血淋淋，可她全然不顧，她要給丈夫清理一方凈土，讓老國看到妻子兒女們在頑強地活著。

兒子維平十歲那年，領(lǐng)著兩個年幼的妹妹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吃三分錢一根的冰棍，饞得直咂嘴，妹妹更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人家手里的冰棍。維平?jīng)Q心要搞到三分錢，一定要為妹妹買一根冰棍。一天放學(xué)，他路過一棟失火廢棄的房子，看見房梁上吊著兩個廢舊燈頭，他知道燈頭的螺扣是銅質(zhì)的，他要取下它，賣給廢品收購站，給妹妹買一根冰棍。他壯著膽子爬到高處?？墒牵趺聪氯ツ?沒轍了，他正要從高處跳下時，身邊走來一個穿警服的人嚷道：“別跳!危險，踩著我的肩膀下來?！本S平下來了，緊緊攥著兩個燒焦的燈頭，面露幾分恐懼?！案嬖V我你是誰家的，弄燈頭干什么?”穿警服的人問。或許是害怕，維平照實說了，“我是國德存家的，想弄下燈頭賣錢，給妹妹買一根冰棍?！蹦蔷旄┫律恚プ【S平兩只細小的胳膊，看他那臟兮兮的小臉，從兜里掏出一塊錢塞進維平的手里，換下了兩個廢舊燈頭，淚水奪眶而出。

那個年代求學(xué)無門，找到一份工作比登天還難。維平先是在一所小學(xué)當(dāng)代課老師，一干就是四年，轉(zhuǎn)正無望，又到一家化肥廠當(dāng)工人。在母親四處奔波和父親生前老戰(zhàn)友的幫助下，1980年維平當(dāng)上了人民警察。八年后，維平身弱多病的妻子下崗，做完絕育手術(shù)沒多久，又痛失惟一的愛子。張麗娟既要強忍失去了孫子的巨大悲痛，又要極力安撫悲痛欲絕的兒子!維平在母親的精神影響下，逐漸恢復(fù)了健康，開始全身心投入工作，受到領(lǐng)導(dǎo)和同志們的贊揚。

有一次，娘倆懷揣單位介紹信，又到市政府落實維平的工作?？赡苣飩z穿戴破舊，門衛(wèi)不客氣地沖他們怒吼：“嘿!你倆干哈的!咋連招呼不打就往里瞎闖呢!”她連忙拿出介紹信，歉意地表示：“這有證明，和里邊人約好了。我們著急，不懂，下次知道了?！?/p>

那門衛(wèi)拿過證明，瞟了一眼揣進自己衣兜，冷嘲熱諷地說：“有人約就牛X啊?”沒了介紹信工作還有指望嗎?維平急了，上去就奪，那門衛(wèi)罵罵咧咧，上前一把揪住維平的衣襟，怒罵：“咳呀!不給你點厲害嘗嘗，還反了你個小兔崽子!”維平哪是門衛(wèi)的對手，被他推搡的踉踉蹌蹌。母親無奈地拉著門衛(wèi)的胳膊，跟在后面苦苦央求，才算了事。

1975年夏季，玉華、玉民姐妹的工作又讓她四處奔波。原本學(xué)習(xí)優(yōu)秀的姐姐玉華，緣于生活的窘境，高中臨近畢業(yè)，含淚離校。10月的一天，海拉爾鐵路分局傳來通知：喜桂圖旗(牙克石)有200個招工指標，其中有張麗娟家一個名額，具體事項由個人去辦。喜旗距離滿洲里近300多公里。為求這份工作，張麗娟跑了半個多月仍無結(jié)果。想把事辦利索，干脆天天起大早，帶著板凳、干糧和咸菜，扒貨車前往喜桂圖旗為女兒辦理工作手續(xù)。幾天過去了，想要找的人，一直沒露面。她坐在搖搖晃晃的運煤車上，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臨近年底，女兒提著很重的東西，又幫著母親連同東西送到貸物列車上。往返的次數(shù)多了，所有的運轉(zhuǎn)，車長都認識了這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警察妻子，不忍心讓她坐在煤塵飛揚的車上。她成了編外的“運轉(zhuǎn)車長”。

這趟是關(guān)鍵的一次，張麗娟拿的東西都是憑票供應(yīng)的年貨，有白魚，還有托人買的奶粉，這次給人送的東西備齊了，心里也輕松了許多。這回一定把女兒的工作落實嘍。

因玉華當(dāng)時正念書，體檢時未來得及參加，取調(diào)令時本人又不到場，這引起旗主管部門的不滿。誤以為這肯定是位后門很硬的人家，便故意發(fā)難。張麗娟樓上樓下提著“禮品”，盼望找人問問清楚，那些男男女女大都腦袋一撥楞算做回答，白白轉(zhuǎn)悠了幾圈仍無結(jié)果。她不甘心地喘著粗氣，今天拿不到調(diào)令就住在這。她的舉動被知青辦一位姓周的好心人發(fā)現(xiàn)了，那人得知她的身世后，很受感動，并答應(yīng)她一定幫助把玉華的事情辦好，還讓她回到自己家里過夜。在好心人的幫助下，玉華的工作落實了，她在鐵路醫(yī)院做一名護士。

小女兒玉民先是燒鍋爐，后來在最后一批“特照”中解決了工作，安排在鐵路完工養(yǎng)路工區(qū)做養(yǎng)路工，那是鐵路上最臟最累的工作，可玉民很珍惜這份工作，她不再讓母親奔波勞頓，努力做好自己要做的一切。所在單位領(lǐng)導(dǎo)和公安部門考慮國德存當(dāng)年的遺愿，決定把她調(diào)入鐵路公安機關(guān)。

多少年，老人每年抱病薅草時，都會有人默默前來相助。如今，老人薅草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嚴重的疾病痛苦地折磨著她，外出的行動受到限制。對待疾病，老人一臉無奈?，F(xiàn)在每月僅靠她三百多元微薄的退休金，而醫(yī)藥費只有20元，一劑藥效三天的止疼膏藥，老人能堅持使用一個月。

老人很感激今天的幸福生活。黨的“三個代表”如春風(fēng)雨露，滋潤著老人干涸的心田。市里非常關(guān)注優(yōu)撫對象，讓她激動不已。公安部、鐵道部公安局、哈爾濱鐵路公安局領(lǐng)導(dǎo)曾多次專程登門探訪，送來了慰問金和許多慰問品。老人家一再表示，她由衷地感謝滿洲里公安處的領(lǐng)導(dǎo)和干警，多年來給予的無私幫助和真誠的關(guān)懷。

老人對人民警察有著崇高的敬仰之情，她真誠地希望有關(guān)部門讓她的后人們邁進公安隊伍。國德存曾對她說：“讓他的子孫世世代代保衛(wèi)中華，保衛(wèi)人民，保衛(wèi)和平。”

當(dāng)我要離開時，送行的公安處領(lǐng)導(dǎo)向我袒露，他們將把國德存的紀念碑作為新時期開展向人民警察進行“三職”教育的基地，讓英雄的精神世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