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詩文考女子纏足之風(fēng)始末

泉　瑩

纏足并非古人遺風(fēng)，古代典籍沒有一句涉及纏足。那么纏足這一陋習(xí)起源于何時？元明以來有不同的說法，有影響的主要有下列數(shù)種。

1.漢魏說。此說的依據(jù)，一是記述漢桓帝選美的《雜事秘辛》：桓帝的皇后梁瑩“底平指斂，約縑迫襪，收束微如禁中”。既然底平指斂，收束微如禁中，說明宮中纏足；二是漢代民歌《孔雀東南飛》，焦仲卿妻劉蘭芝被迫離家時，早晨起來梳妝打扮，“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底平指斂”“收束微如禁中”，只是雙腳的形象，而不能據(jù)此認定是纏足?！峨s事秘辛》記梁瑩“足長八寸”，據(jù)考古考證，東漢一尺約合今23.7厘米，八寸近19厘米，自然是天足了。至于“纖纖作細步”句，是形容女子小步緩行，姿勢優(yōu)美，并不能認定是纏足。

2.南北朝說。依據(jù)一是六朝樂府《雙行纏》：“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彼卧院蠓Q女子纏裹后的腳為“雙纏”，如宋蘇軾《浣溪紗·贈楚守田待制小鬟》詞：“霜庭按舞月娟娟，曲終紅袖落雙纏?！鼻宕槿邮俊独m(xù)板橋雜記·雅游》載：“余見河房諸姬，咸以素帛制為小襪，似膝而有底，上以錦帶系之，能使雙纏不露。”依據(jù)二，南齊東昏侯寵愛潘貴妃，“鑿金為蓮華以貼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華也?！保ā赌鲜贰肪砦澹┨瞥胁簧僭娙艘髟伌耸拢缋钌屉[《南朝》：“誰言瓊樹朝朝見，不及金蓮步步來?！币蚝笫婪Q女子纖足為“金蓮”，故認為潘妃已經(jīng)纏足。

筆者認為此說亦不能成立。一是正史對男女衣履的記載，《晉書》卷二十七記：“初作屐者，婦人圓頭，男子方頭。圓頭順之義，所以別男女也。至太康初，婦人屐乃方頭，與男無別?！蹦信綐右恢?，為女子不纏足明證。二是以“雙行纏”為例，“雙纏”與“行纏”代表不同的意思?！半p纏”代指后世的小腳，而“行纏”則指裹腿、綁腿布或裹腳布，古時男女皆用，后來士兵或出遠門者多用。如唐韓《寄哥舒仆射》：“帳下親兵皆少年，錦衣承日繡行纏?！绷?，明施耐庵《水滸傳》第三回：（史進）“身穿一領(lǐng)白絲兩上領(lǐng)戰(zhàn)袍，腰系一條查五指梅紅攢線搭膊，青白間道行纏絞腳，襯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边@是行纏即綁腿布的明證。至于唐人吟詠潘妃的詩句，也只是說她腳踏金蓮而已，不是腳為“三寸金蓮”。

證明南北朝時女子不纏足的史料，可以找出許多。如北齊天統(tǒng)三年，一個婦女在河邊光著腳洗衣服，一雙新鞋放在旁邊，一個騎馬男子從此路過，“換其新靴馳而去”，女子拿著舊鞋到州官那里告狀，要求追回新鞋（《北齊書》卷十）。此例說明男女的腳一樣大，男子才能換上女子的新鞋逸去。

3.隋唐說。事出元伊世珍《瑯記》：唐安史之亂，馬嵬坡兵變，楊貴妃賜死。事后，“馬嵬老嫗得太真（即楊貴妃）錦襪……其女名玉飛，得雀頭履一只，真珠飾口，薄檀為苴，長僅三寸”。依據(jù)二是唐人有描寫纖足之類的詩文，如白居易《上陽白發(fā)人》：“小頭鞋履窄衣裳……天寶末年時世妝?！倍拍痢对佉m》：“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云?！?/p>

關(guān)于楊貴妃錦襪的傳說，最早記載此事的《唐國史補》等書僅說“馬嵬店老嫗，收得錦一只”。宋樂史《楊太真外傳》云，“妃死之日，馬嵬媼得錦襪一只”，都沒有“長僅三寸”之說。《瑯記》是博采雜家的筆記小說，不足為信。白居易“小頭鞋”僅是天寶末年流行的鞋子式樣，瘦長而銳，不能說就是后世的繡鞋；至于杜牧“玉筍裹輕云”，清福格《聽雨叢談》指出：“當是今之男子裹腳吊布之類。若如今之纏足，則指骨枯疊，何有玉筍？”五代孫光賓《北夢瑣言》載：王迪被車輾靴鼻逾寸，而不傷腳趾，說明靴鼻銳而前空，可與“小頭鞋履”相印證。

唐詩中有多處吟詠女子天足的詩句，可證唐時女子不纏足。李白《浣紗石上女》：“一雙金齒履，兩足白如霜?！薄对脚~》：“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表n愈《寄盧仝》說得更為明白：“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數(shù)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下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蔽宕鷦⒄隆对伷研吩姡ㄆ髟亱D女蒲鞋的制作、穿用，無一字涉及纖足。

4.五代說。明陶宗儀《輟耕錄》引《道山新聞》認為纏足起于南唐李后主宮嬪娘。明、清多持此說。清余懷《婦人鞋襪辨》說：“考之纏足起于南唐李后主。后主有宮嬪娘，纖麗善舞，乃命作金蓮，高六尺，飾以珍寶帶纓絡(luò)，中作品色瑞蓮，令娘以帛纏足，屈上作新月狀，著素襪，行舞蓮中。回旋有凌云之志，由是人多效之，此纏足所自始也。”

筆者以為，娘作為后宮的舞女，以帛纏足，作新月狀，彎曲向上，并不是后世弓足向下。娘纏足跳舞，舞姿優(yōu)美，對后世產(chǎn)生影響，或說娘是纏足的始作俑者，都有可能，但不能據(jù)此認定五代已有纏足風(fēng)俗。

此外，南宋張邦基《墨莊漫錄》說：婦人纏足，起于近世。五代到張邦基時，已近二百年，這里的近世，應(yīng)指北宋中葉以后。筆者認同于這種說法。與蘇軾同時代的徐積《詠蔡家婦》云，“但知勒四支，不知裹兩足”，說明當時已有人纏足。

南宋理宗朝，宮妃“束足纖直名‘快上馬”（《宋史》卷六十五），應(yīng)是宋代宮中纏足的實例。

與南宋并存的金國，占據(jù)中原后，亦染上了纏足之風(fēng)，而且比南宋更為普遍。南宋袁《楓窗小牘》載：汴京（今開封）自宣和以后，閨閣花靴弓履，窮極金翠，“今北蕃閨飾復(fù)爾，瘦金蓮方……皆自北傳南者”。

14世紀中葉，蒙古鐵騎踏遍中原，先后滅掉金與南宋，建立起大元帝國。這個起家于馬背上的朝廷，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對纏足十分欣賞，甚至皇帝出題讓詞臣寫贊美纏足的詩。

纏足自北宋萌芽，歷經(jīng)南宋，到了元代，經(jīng)統(tǒng)治者的提倡，雖然已比較普遍，但在江南地區(qū)，農(nóng)家女需要下田勞動，仍然有不纏足的。

到了明代，纏足已在全國大部分地區(qū)流行，中原地區(qū)女子不纏足會受人恥笑，但皇宮卻不盡然?！睹魇贰ぽ浄尽份d：皇后青襪鞋，飾以描金云龍，皂純，鞋首加珠五顆；皇妃、皇嬪及內(nèi)命婦青襪鞋；而宮女則是“弓樣鞋，上刺小金花”。這是貴人以不纏足立為皇家制度。宮女因為選自民間，雖然穿弓鞋，但要放足，以適應(yīng)宮中奔走雜役，這一規(guī)定可以從私人筆記中找到佐證。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載：“向聞今禁掖中，凡被選之女一登籍入內(nèi)，即解去足紈，別作宮樣，蓋取便御前奔趨無顛蹶之患，全與民間初制不侔。予向寓京師，隆冬遇掃雪軍士從內(nèi)出，拾得宮婢蔽履相示，始信其說不誣。”明末黃道周《三事記略》載：弘光（南明福王年號）選婚，懿旨以國母須不束足。所以有人認為，因明代不選小腳女子入宮，所以民間爭相纏足，盡量使之纖小，以躲避選美的法令，這話是有一定道理的。

明代雖然多數(shù)家庭給女孩子纏足，但并不盡然，即使河北、山東一帶也有不纏足的。

清代朝廷是雙重態(tài)度：對滿人嚴禁纏足，對漢人放任自流。清軍入關(guān)前，皇太極就曾經(jīng)傳諭禮部：“有效他國衣冠、束發(fā)裹足者，治重罪?！保ā肚迨犯濉肪砣八麌弊匀恢傅氖敲鞒?，這是清朝皇家禁止纏足的第一條“上諭”。清王朝建立后，“宮中守祖宗制，不蓄漢女”（《清史稿》卷二百十四）。孝莊皇太后諭令有以纏足女子入宮者斬，又定順治二年（1645年）以后所生女子禁止纏足。順治親政后，下令全國禁止纏足，有違背旨意者，纏足女子的父親、丈夫要受懲罰。

但是，纏足之風(fēng)在漢族士大夫中已根深蒂固，禁纏令難以實行?？滴醭跄辏⒃俅谓估p足，有一大員上疏響應(yīng)諭旨“奏為臣妻先放大腳事”，竟然遭到同僚的嘲弄，“一時傳為笑柄”（清丘煒《纏足考》）?？滴趿?，時任禮部主事的王士禎條陳時事六件，其中馳禁裹足、請復(fù)八比（科舉考試所用文體之一）兩事，雖然受到人們的譏刺，仍為所司轉(zhuǎn)奏準行。

康熙七年以后，朝廷雖然對纏足解除了禁令，但只是對漢族女子而言，八旗女子仍然不準纏足。部分滿人受漢人纏足陋習(xí)的影響，也有或明或暗纏足者。尤侗《五色絲·滿妝美人》云：“羔兒三寸小烏靴，妖嬈俊煞?！睗M人纏足有蔓延之勢，弘歷不得不屢次降旨嚴責(zé)，不許八旗女子纏足。1759年傳諭：“此次閱選秀女，竟有仿漢人妝飾者，實非滿洲風(fēng)俗。在朕前尚爾如此，其在家恣意服飾，更不待言。嗣后但當以純樸為貴，斷不可任意改飾?！?775年，再次降諭：“滿洲舊風(fēng)，斷不可改飾?！?804年，清皇宮遴選秀女時，發(fā)現(xiàn)僅鑲黃旗漢軍應(yīng)選秀女中就有19人纏足，嘉慶大為惱火，嚴責(zé)：“此次傳諭后，仍有不遵循者，定將秀女父兄照違制例治罪?！保ㄐ扃妗肚灏揞愨n·服飾類》）

據(jù)有人估計，清代咸豐、同治年間，“京師內(nèi)城民女，不裹足者十居五六，鄉(xiāng)間不裹足者十居三四。東西粵、吳、皖、云、貴各省，鄉(xiāng)中女子多不纏足。此外各省女子無不纏足，山、陜、甘肅此風(fēng)最盛。甚至以足之纖巨，重于德之美涼，否則母以為恥，夫以為辱，甚至親串里黨傳為笑談，女子低顏自覺形穢?！保ㄇ甯８瘛堵犛陞舱劇肪砥撸倪@段記述，可以看出纏足到了清代，已達登峰造極的地步。

宋代以前由于女子并不纏足，所以文人筆下的美女，僅及容態(tài)殊麗，艷色夭姣，甚至面妝首飾、衣褶裙裾之華靡，而無一語涉及足之纖小者。但元明以后，詩、詞、歌、曲、小說等文學(xué)作品中，描寫美人必涉及纖足。

元代散曲、雜劇、民歌等迅猛發(fā)展，反映男女私情的大量作品，在民間和藝人中傳唱，在這些作品中，自然少不了對纖足的欣賞與描繪。

明代有一篇《詠纖足》的散曲，作者一說為江南才子唐伯虎，一說為唐之好友祝枝山，總之表達了這些名士的心態(tài)：纖足是美女的第一標準。

在舉世對纏足趨之若狂的社會背景下，女子的心態(tài)也被扭曲，忍受摧殘肢體的痛苦接受纏足，一些青年女子還把纖足看作自我炫耀的資本。清王廷紹編民歌時調(diào)集《霓裳續(xù)譜》就收有一篇《寄生草·情人愛我腳兒瘦》。

明無名氏有一支小令《朱履曲·嘲大足》，對天足極盡挖苦與嘲諷：“一匹絹鞋幫剛夠，底根用半個絲綢。上面繡著一對大黃牛，兩傘大枯荷葉，七尺五牡丹頭。姐姐猶兀自穿不上提著走。”

纏足這一陋習(xí)受到一些文人的贊賞，也遭到有識之士的批評與詰難。宋代理學(xué)家程頤，就不讓程氏家族的女子纏足，其子孫世世恪守這一家規(guī)。據(jù)元白《湛淵靜語》載，直到元代中葉，程氏后裔仍不隨流俗，堅持女子不纏足、不貫耳。清初袁枚對纏足予以猛烈抨擊，他說：“女子足小，有何佳處？而舉世趨之若狂。吾以為戕賊兒女之手足以取妍媚，猶之火化父母之骸骨以求福利！”（袁枚《牘外余言》）

清朝末年，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人士對纏足更予以猛烈抨擊，新辦的報紙、雜志也大量撰文，揭露纏足之害，清政府一些地方大員如張之洞等，也大力支持、提倡天足，外國傳教士也加入了天足宣傳的行列。1895年，各國婦女百余人在上海成立“天然足會”，討論纏足的危害，以期呼吁各界“易俗行仁”（丘煒《菽園贅談·天然足》），天足運動由上海向各地推進。

辛亥革命后，天足運動得到政府的支持。1912年3月11日，即將卸任的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令內(nèi)務(wù)部通飭各省勸禁纏足：“當此除舊布新之際，此等惡俗，尤宜先事革除，以培國本，為此令仰該部，速行通飭各省，一體勸禁，其有故違禁令者，予其家屬以相當之罰！”歷屆民國政府（包括北洋政府）對放足、禁纏都盡力推行，天足會、放足會等民眾團體在全國各大都市紛紛成立。

由于纏足陋習(xí)積重難返，北伐戰(zhàn)爭后各地仍有不肯放足和偷著纏足的。1927年7月，以馮玉祥為主席的河南省政府成立后，省政府成立放足會，民政廳廳長兼任會長，各縣政府均設(shè)立放足處，縣長兼處長，強行實施放足。曾有多處縣長與民眾因放足發(fā)生糾紛。1928年2月1日，奉系控制的北京《晨報》以《奇！奇！奇！放足衙門：薛篤弼唱纏足怨，鄧長耀唱五更嘆》為題，揶揄河南、陜西的放足運動：“此等放足衙門，可謂開世界未有之奇……豫陜兩省對于放足已實行強迫。”直到抗日戰(zhàn)爭前夕，纏足這一陋習(xí)才在全國基本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