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屐痕

文　祥

文祥，著有散文作品若干，就職于陜西省政府某部門。

志安是作家。當年和陳忠實、京夫等人同時出名。只可惜早早去逝了。他是一九四七年元月生人，一九九三年元月去逝，活了僅僅四十六歲，歿了整整十一年。

志安臨去世那幾天，我沒有能去看他。老家人給他送了一箱蘋果，他讓人放在作協(xié)樓下那間低矮的斗室里給我留著。當我得知志安去世的噩耗趕去的時候，他的老娘和妻子拉著我的手邊哭邊說：“志安讓給你留的蘋果放在他樓下的房子里！”我泣不成聲，只是一個勁地點頭回答：“我吃，我吃！”

我們認識得很早，是七十年代初。那時我剛從學校畢業(yè)分配在一個縣的政工組搞宣傳，志安也是從一個小學教書調(diào)到縣文化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有一次我到一個先進村去寫總結(jié)經(jīng)驗的材料，志安不知因什么事也去了這個村。他和幾個人走進屋子看見我們正忙著弄材料，便客氣地說了句：“這幾位都是縣里的秀才，可不簡單！”我當時回了一句：“這有什么不簡單，做這類文章就是把事情弄清楚說明白就行了！”不料這句話刺了志安，他事后在別人跟前說我太傲氣。我也因此知道他叫鄒志安，乾縣師范畢業(yè)，愛好文學，經(jīng)常寫些短篇小說投給報刊。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志安其實在讀師范時就堅持寫作。后來一直寫小說。我看見他在陜報上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補課》。后來就不斷地在報紙雜志上看見他的作品。再后來《小公馬》、《支書下臺唱大戲》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他也開始有了名氣。那時文化革命還沒有結(jié)束，記得人民日報為一個什么重大政治活動發(fā)表的一篇叫《八億人民前進的步伐》社論，其中就有鄒志安的名字。

我一直在行政上混，他一直在文學堆里熬。我開始是一個小小的領(lǐng)導，他在當?shù)貐s已大有名氣。他給我寫了一封信，推薦他的一位學生上大學。那時候興推薦。我按他的囑托推薦他的那位學生上了大學。再后來我去另一個縣里工作，他到了省作協(xié)當了專業(yè)作家。他又給我寫信介紹一位青年。他說這個青年熱愛文學，在部隊發(fā)表過散文、小說，文筆不錯，很可造就。但現(xiàn)在在一個縣農(nóng)機修造廠當工人，廠子不景氣，讓其自謀生路。他說這小伙子他母親寡婦守娃，家境極可憐，沒有一個拿工資的單位，至今二十六、七，婚姻還沒著落，讓我想辦法給找個工作。志安和這小伙子非親非故，僅是一個熱愛文學的青年，但他下勢為他奔波。我被他的真誠和熱心感動，也下勢把這個小伙子安排在縣文化館搞創(chuàng)作。我真心實意為志安所囑辦事，是因為志安是真誠的，我從小就羨慕和信任作家，我認為作家必是真誠的，志安果然也是如此。我們成了朋友，他給我寫過好多信，我至今還保存著一些。我常常翻出來看，也常常讀他送我一本一本的書。有時看著讀著，就仿佛在和他聊天，惚忽看見那瘦高瘦高，急頭拌腦的樣子就坐在我的對面。

志安是一個貧寒的農(nóng)家子弟。他的母親精明強干，是家里的主心骨。志安是個孝子，對老娘百依百順，他到西安后母親一直跟著他，一直到他去世才無奈回到農(nóng)村老家。志安的孝順都十分到位。他為他的兄弟姐妹三親六故勞心勞力，心甘情愿。他愛老娘，愛他的農(nóng)家，愛那里的土地和空氣。他當了作家，每年夏收還要回農(nóng)村幫家里割麥子。有一次他在給我的信中說：“一個忙天，手硬得連字都不會寫了。”

志安有一個兄弟，為人老實。志安對弟弟從吃喝穿戴到娶妻養(yǎng)子一管到底。他用稿費為弟弟蓋了三間瓦房，娶了媳婦。有一個刊物曾在他一篇小說前面畫了一幅看上去像一頁飛起來的稿子的畫，其實那上面一綹一綹一格一格便是弟弟房上的瓦，這是哥哥爬格子掙來的。弟弟娶了媳婦，生了孩子，他擔心弟弟兩口子養(yǎng)不好，孩子一斷奶就硬是接出來由他妻養(yǎng)著帶著。他又怕兩口子再生再累再養(yǎng)不好，他甚至把安全套都給弟弟操心到了。后來這件事是別人說的，不過我信。

志安之于文學，是癡迷，是著魔，是獻身。他說他“幾乎是用頭顱撞開了文學殿堂的大門”。他說，當他發(fā)表第一個短篇小說時他“暗喜欲狂”。但到了發(fā)表第１５０篇短篇小說第８個長篇小說時卻“惶恐與遺憾”。志安有一篇文章題目叫《不悔》。他在文章里說：“文學界留下的，是那些受過嚴格訓練的。……有５０歲早逝的，臨死不曾后悔。有４０歲就花白了胡茬瘦彎了腰的，卻寧死而不想改弦更張?！逼鋵嵾@是志安在說他自己。寫這篇文章之后兩年，志安就把生命獻給了文學。

志安去世時已是一位著名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同時是一個縣的兼職副書記。志安為兼職這件事費盡了神，也傷透了心。那時省里決定他和忠實京夫都去一個縣或區(qū)作兼職副書記。他們兩位都順順當當?shù)厝チ?，就是他遲遲到不了位。他想起他過去在縣里受到的屈辱，他憤懣，他急切。我曾勸他另去一個地方，他不同意。堅持要去他長期生活工作過的這個縣里。他在信中對我說：“明年計劃搞那個農(nóng)村改革的長篇，還不知道（在××縣）可住不可住，說來可憐……。”“再難我也堅持著把農(nóng)村那篇寫完吧。人生總是難的，難對搞寫作的人也許有好處。身體和心理都不好受。還是拼吧，我不知道我能堅持多久?！蔽矣帜脤O犁的話來勸告他：“作家就是作家，不要去做官，弄得兩耽誤”他卻做不到，爭強好勝。他終于如愿去了他要去的縣。臨去時我給他三條建議：一是與創(chuàng)作關(guān)系不大的會能不參加就不參加；二是參加會能不發(fā)言就不發(fā)言；三是凡是上會擬同意的議題一律同意。他這次倒是聽了我的勸告，還戲稱我的三條指示效果果然不錯。但他終是太好強太認真了，他一方面拼命地搞他的創(chuàng)作，一方面還要完成縣上交給他的工作。縣里請他編寫一本反映縣里先進單位先進人物的書。他起先組織一批人分頭去采寫，后來攏來一看，不像個文章，他又不愿他責編的東西不成樣子，于是就一篇一篇親自去寫。這東西催得緊，他就沒黑沒明地趕。這期間他感覺身體不對勁，去縣醫(yī)院檢查肺上有新生物。他不愿承認，他不敢相信，他罵縣醫(yī)院胡說呢？直到垮下來住進西安大醫(yī)院化療，他都不愿承認這個殘酷的事實。他太好強太愛面子，當人們?nèi)メt(yī)院看他的時候他竟能談笑風生，掩飾得讓人心里發(fā)痛！他心里十分清楚得上這病意味著什么？他背過其他人，獨自靠在他最愛的母親身邊說：“媽，咱一輩子沒虧人么咋給我得下這??？！”母親惟有老淚縱橫，心里滴著血。

其實，志安的病他自己似乎早有感覺。一九九一年十月他在給我的信中告訴我：“氣管感染，病了一場……，病中多想死亡，悲空乏念極至?！蹦菓?yīng)該是不祥的預(yù)兆。但他仍然不顧這些，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抽煙。到頭來不是應(yīng)了孫犁老先生的“兩耽擱”，而是耽擱了一條命。我常常想，志安如果不去兼那個勞什子職務(wù)，也許還活著，或許也有了不少大作。志安去世時正值他的創(chuàng)作盛期，他給我說過他還要寫一本叫《縣城》的長篇呢。

志安早逝，他的文學界的朋友和文學界之外的朋友都為之扼腕痛惜。痛惜陜西文學乃至中國文學的重大損失，痛惜文學事業(yè)的不幸，痛惜失去一位真誠的朋友。

孫兒解憂

剛過知天命之年，有一孫兒出世。眾弟兄見面拱手稱賀，我卻“唉呀”一聲嘆道：“有人叫爺，便是老了。有什么可賀？！”但一進家門，還是抗不住那“哇哇”的哭鬧，偷偷地笑了。這小家伙一哭起來，聲似金石，調(diào)如音樂?？薜靡患依闲《夹?，哭得滿屋子生氣。

我給孫兒起名“撓撓”。意思是長大點給爺爺撓癢癢。不料這名字先給自己用上了。孫兒會說話了，便常常喊爺爺為他撓癢癢，爺忙去撓，撓的不是地方，孫兒教訓道：“這兒，這兒，不是那里，怎么這么笨！”爺爺竟一點不生氣，樂哈哈地找孫兒癢的地方撓。

孫兒長得壯實。現(xiàn)在不是缺吃少喝的年月，他娘懷他的時候，就完全按照科學調(diào)養(yǎng)，光核桃就吃了幾大袋，還有什么胎教之類，待到出生，果然不錯，被醫(yī)院產(chǎn)房評為１０分甲?！叭排琅溃ㄈ齻€月會翻動，六個月會坐，九個月開始爬），十個月就走路。四歲時提得起５斤重的油桶。五歲時在幼兒園吃飯，肖老師一頓吃了３個包子，黃老師一頓吃了４個包子，孫兒竟吃了十個包子！回到家告訴媽媽說：“媽，我給你吃回來了！”每逢周末孫兒回來，我抱著他問道：

“老師表揚了沒有？”

孫兒回答：“表揚了。”

“表揚什么啦？”

“能吃能睡！”

孫兒大大的腦袋聰明伶俐。五歲玩電腦，什么回車、空格，朗朗上口，六歲在電腦上玩游戲，學畫畫，人模狗樣。有時弄死機了喊爺爺，無奈爺爺在電腦面前已顯尷尬，孫兒這時便會又冒出一句“真笨！”。家里電話鈴聲一響，他就去搶話筒，找我，不在，他便直回對方“爺爺開會去了！”我問怎么知道爺爺開會去了。孫兒答道：“你上班不就是開會嗎？！”看來這文山會海實在是得改改了。

孫兒頑皮、好動，喜歡舞槍弄棒，看了武打電視動畫片，拿起一根棍子便要爺爺與他對打。爺爺高興，起身“應(yīng)戰(zhàn)”，孫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中還劈劈作響，無奈一時動不了爺爺?shù)睦细觳怖贤?，便孫猴兒似地纏著爺爺胡蹦亂跳，弄得爺爺氣喘吁吁，沒有氣力，腦子里卻一陣輕松愉快，全沒了上班時的煩惱和疲勞。

這小家伙全應(yīng)了老人們說的話，整得豬狗都不安。街上看見賣雛雞的，買兩只回家，連飯也顧不上吃，一直把小雞握在手里，小雞死了。又養(yǎng)小魚，也弄死了。老奶奶家有一只貓，貓藏到哪里他找到哪里，貓鉆進床下一個角落，他爬進去讓貓抓破了手。大姑奶奶家在農(nóng)村。養(yǎng)一只狗，起名“坎兒”。大人進院還怯它汪汪兩聲叫，他卻不怕，竟和狗混熟了。先是狗跑他攆，后是他拉著狗跑，還“坎兒坎兒”地叫，狗實在跑不動了，他卻沒事。直到后來狗真怕了他，聽見他叫一聲“坎兒”就縮成一團不敢動彈。和狗玩了一天后，他回了西安，大姑奶奶回電話說，狗歇了幾天才歡實了。

我在家不茍言笑，老爺子的架勢很到位，這是祖?zhèn)?。加之脾氣不好，回到家常常是一臉陰云。自從孫兒降臨這個家，他專找爺爺?shù)膰烂C挑戰(zhàn)。這小子沒有等級觀念，不知長幼尊卑，甚至就覺著他就是“咱家老大”我與妻兒說話，嗓門一高，孫兒便立即指著我厲聲喝道：“不準吵架，我在這兒你們竟敢大聲吵架！”他要出門玩，臨走前還要叮嚀一句“記著，不準吵架！”弄得大家相視一笑，只好作罷。

全家人都寶貝似地喜歡他，他卻最喜歡他媽。他可以背二十多首唐詩，那是爺爺寫成一張張大紙貼在墻上，媽媽一句一句教他的。他越長越懂事，五六歲的孩子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直教人感動。他經(jīng)常失事闖禍，不是撞翻盤子碰碎杯，就是割破指頭劃傷臉，還有更嚴重直叫他媽媽心驚膽戰(zhàn)的險活兒。我想出一個招兒教訓他，他一次闖了禍，我罰他媽媽站，而且聲言要罰站一夜，不準睡覺。他一看真急了，兩眼含淚與我爭辯：“你不是說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這事是我干的，我站，不要讓媽媽站！”我不讓步，回他說：“我只管女兒，因為他沒有管好自己的孩子！”他竟趁我不注意，在地板上悄悄鋪上褥子，放上枕頭。奶奶問他，他說讓媽媽趁爺爺睡著的時候躺一會兒。一句話說得他奶奶一陣心熱。

這孫兒可是爺爺?shù)拈_心果喲？每當下班或出差回家，特別是累了，煩了，拖著疲憊的身體，邁著沉重的步子，一推家門，孫兒撲面而來，甜甜地叫一聲“爺爺”，我便長長地一聲“噢！”，先把孫兒攬在懷里，用滿臉胡茬扎得那粉嘟嘟的臉蛋躲來躲去，終于掙脫爺爺兩手緊扼的懷抱，那時爺爺覺得天開云散，滿心舒坦了。

何以解憂？唯我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