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娘，把自己告上法庭

呂　維　楊　林　江小竹

12歲的“賣花姑娘”劉小蕾死了，惟一見證事件發(fā)生過程的目擊證人早已融入茫茫人海，只要高紅梅不作聲，沒有人知道劉小蕾真正的死亡原因。可是，來自良心的折磨是如此難熬，高紅梅終于坐不住了……

善心助人，“賣花姑娘”卻被她無意撞倒

今年24歲的高紅梅出生于吉林省白山市八道江區(qū)一個樸實的工人家庭。1997年，高紅梅高中畢業(yè)之后，就一直在家照顧多病的母親，由此耽誤了工作和婚事。2002年3月母親去世后，高紅梅在父親哥哥和姐夫的幫助下，湊了5萬多元錢買了一輛二手捷達轎車，當起了出租車司機。

2002年10月的一天，氣溫陡然下降，天空也下起了小雪。高紅梅在西站廣場等客時，見一個賣花的小姑娘在寒風(fēng)中凍得瑟瑟發(fā)抖，就心疼地讓她上車暖和一下。小姑娘上車后，盡管嘴唇凍得有些發(fā)紫，還是甜甜地一口一個“姐”地叫著，讓高紅梅心里生出了一絲憐愛。

小姑娘告訴高紅梅，她叫劉小蕾，今年12歲，在上小學(xué)4年級，她家里只有一個負了公傷的母親，父親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她為了給母親多買點營養(yǎng)品，每個周六都要到西站廣場一帶來賣花。

劉小蕾的遭遇一下子讓高紅梅想起了自己侍候母親的艱難歲月，她心里生出了一絲感動，眼睛禁不住濕潤了。她把自己的手機號給了劉小蕾，讓她有事或者是回不去家時打電話找她……以后的幾個月里，高紅梅又遇見劉小蕾兩次，其中一次還特意把她送回了家。

2003年2月14日是“情人節(jié)”，這一天出租車的活特別多。到了夜里10點30分，高紅梅拉著最后一個女乘客往家返時，她的手機突然響了。原來是劉小蕾，她說自己在八道江區(qū)醫(yī)院門前，想打她的車回家。

正好是順路，高紅梅經(jīng)女乘客同意后就拐到了八道江醫(yī)院，把在寒風(fēng)中有些搖晃著招手的劉小蕾接上了車。

劉小蕾臉上紅紅的，上車后就從高紅梅的身后把一張百元大票在她眼前一晃，“姐姐，我今天真是高興死了，掙了100多塊錢哪！”一邊說，嘴里還喘出淡淡的酒味。高紅梅責怪地說：“怎么回事？今天也不是你的節(jié)日，你這么點歲數(shù)怎么能喝酒哪？……”

面對高紅梅的責怪，劉小蕾說出了自己今夜用鮮花幫助一對戀人和好以及那對戀人為了感謝她請她吃飯喝酒的經(jīng)過。劉小蕾一邊說，一邊模仿著那個女孩生氣時的模樣，聽得那個女乘客哈哈大笑，高紅梅也會心地原諒了她。

由于擔心劉小蕾，高紅梅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這時已經(jīng)快11點了?？粗鴦⑿±傧萝嚭?，著急送女乘客的高紅梅就開始在小胡同里倒車。突然，她聽見車后“哎呀”一聲，她連忙停下車一看，劉小蕾已經(jīng)捂著肚子坐在了雪堆里。她連忙問怎么回事，劉小蕾說：“大姐，你剛才倒車把我擠了一下……”

高紅梅說上醫(yī)院看看吧，劉小蕾說啥也不去。問她哪疼，劉小蕾說哪也不疼。還特意蹦了兩下，笑呵呵地說：“沒事，我媽還在家等我呢，我得回去了?！币妱⑿±贈]事，又著急送人，高紅梅看著她進屋后，沒有多想就開車走了。

小女孩猝死，大義投案卻被法律程序阻止

第二天，高紅梅出車特意去了一趟西站廣場，但沒有見到劉小蕾的身影。2月16日上午，高紅梅再次來到西站廣場時，仍沒見到劉小蕾賣花的身影。她向旁邊一個報刊亭的婦女打聽，竟聽到了一個驚人的噩耗：劉小蕾昨天上午得了急病，在區(qū)醫(yī)院里死了……”

聞聽此言，高紅梅只覺頭腦里“嗡”地一聲響。天哪，這怎么可能呢？！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高紅梅找到了為小蕾忙后事的幾個人。在太平間的一個角落里，一個40多歲的婦女撫著拐杖臉色蒼白地坐在一具尸首前，手里還緊緊地握著那只露出白布的小手……

高紅梅走過去掀開白布，看見了劉小蕾那張熟悉慘白的臉，仿佛睡著了一般，不由得頭腦一陣眩暈。她一把抓住小蕾的小手，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見來人痛哭，劉小蕾的母親也如見到親人一般，拉住高紅梅的手邊哭邊說：“你是……是她的朋友吧，這孩子死得太可憐了……以后剩我一個人，還怎么活啊？……”

冷靜下來后，高紅梅向劉小蕾的母親詢問了小蕾死去的經(jīng)過：那天半夜3點多鐘的時候，劉小蕾突然連叫肚子疼，醒了就踉踉蹌蹌地去廁所，結(jié)果不小心在屋里摔了一跤，雖然沒磕碰著什么，但上床后就直喊肚子疼。無奈中母親拄著拐杖叫醒了鄰居，把小蕾送進了醫(yī)院。

醫(yī)生打開小蕾的腹部，發(fā)現(xiàn)肚子里面全是血；病情是由于脾破裂引起的大出血。由于錯過搶救的最佳時間，劉小蕾于15日上午7點死亡。

流著淚火化了劉小蕾，又把小蕾的母親送到家后，高紅梅整整一天也沒有出車。她痛苦地躺在床上，劉小蕾受傷的兩種說法“被車擠了一下”“在地上摔了一跤”在她的腦子交叉地回響著。而一個念頭越來越占了上風(fēng)——要是我撞傷了她呢？！高紅梅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2003年2月19日一早，為了弄清劉小蕾真正的死因，高紅梅通過在醫(yī)院工作的同學(xué)找到了當時搶救劉小蕾的醫(yī)生。醫(yī)生介紹說：劉小蕾的死亡的確是由于脾破裂后流血過多造成的。但他又表示，這個病例太奇怪，只是在夜里摔了一跤，卻造成了脾破裂，實在不可思議……

高紅梅試探性地問醫(yī)生，“如果這個小女孩之前讓車撞過，情況會怎么樣呢？”醫(yī)生突然抬頭盯了她好一會兒，表情復(fù)雜地說：“這就很難說了，那極有可能是車撞造成的，當時并未發(fā)現(xiàn)……”

2月23日，為了求證劉小蕾真正的死因，高紅梅再次通過朋友找到兩位創(chuàng)傷專家請教。附上了醫(yī)療材料，又把當天的事實講完。兩位專家肯定地表示：被汽車撞擊是小女孩的直接死因；如情況屬實，女孩一定是在被車擠傷脾臟后，在酒精的掩蓋下于睡眠中出現(xiàn)大出血。至此，高紅梅交通肇事致死劉小蕾已真相大白。

回到家里，高紅梅整整哭了一個下午。想到劉小蕾母親的悲傷和小蕾死后那張慘白的臉，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為什么是我撞死了她？為什么？為什么啊？！……到了這個地步，我該怎么償還你們??？

2003年2月25日，高紅梅走進了白山市公安局交警支隊的大門。在聽完了高紅梅的講述并走訪了醫(yī)院，又進行了現(xiàn)場勘查和肇事車檢驗后，干警們對高紅梅說：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和目前掌握的證據(jù)，還缺乏人證和有關(guān)物證。也就是說，她的投案自首尚不夠立案條件，更不能對她采取強制措施，除非能找到相關(guān)的新證據(jù)。

沖破阻力自尋罪證，弱女子將自己告上法庭

回到家后，高紅梅就痛苦地想：若找不到新的證據(jù)，自己就不能名正言順地給小蕾的母親以賠償。而這個證據(jù)要去哪里找呢？

高紅梅一天天吃不下、睡不著，在想要給自己尋找罪證。高紅梅想起了那一晚拉過的那個女乘客，只有找到她，才能證明自己那一天撞了劉小蕾。高紅梅記得，她共拉過那個女乘客兩次，每次都是在市就業(yè)訓(xùn)練中心附近上車，又是在通溝橋一帶下車。這個女士會不會是就業(yè)中心周圍單位的職工，或者是住在通溝橋一帶呢？

心急之下，她手寫了一張《急尋見證人》的啟示，打印了100多份，分成兩批貼在了市就業(yè)中心和通溝橋女乘客上下車的顯眼處。5天以后，見沒有動靜，高紅梅又到那里貼出了第二批《啟示》。

10天以后，正當高紅梅琢磨要不要貼出第三批《啟示》的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正是那位打車的女士，在電話中很警覺地問：你要我給你證明什么呢？高紅梅在電話里把小女孩的死訊和自己的打算告訴她后，女乘客沉默片刻說：我馬上來見你。

一見面，那女乘客眼圈就有些紅了，“妹妹，你太大義了。這個證我真的不想作；你可知道，這要把你坑了，你可要想好啊……”

高紅梅對她說出了自己已深思熟慮的想法和決心，那位女士才同她到了交警支隊，向辦案人員說出了2月14日晚，她所見到高紅梅無意撞到“賣花女孩”的一切。

由于本案出現(xiàn)了新的證人，公安機關(guān)決定對高紅梅交通肇事案進行立案偵查。2003年3月28日，高紅梅因涉嫌交通肇事罪被取保候?qū)彙?/p>

好人不傷好人，原告被告結(jié)成“母女”淚灑法庭

2003年4月10日，一位女律師聽說高紅梅的事情后，深受感動，決定為她免費提供辯護。

2003年9月25日，法院就高紅梅交通肇事一案開庭審理。由于消息不脛而走，前來旁聽的人連過道都擠滿了。劉小蕾的母親做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原告人，也拄著拐杖被親人攙扶著坐到了原告席上。

審判開始后，檢察機關(guān)就高紅梅在這起交通事故中的人證、物證進行了舉證，并對她應(yīng)負的責任認定后，著重提出“由于被告人在完全可以沉默的情況下，自查罪證，投案自首，應(yīng)減輕刑事處分”的意見。

在發(fā)表辯護意見時，女律師激動得沒等說話眼圈就紅了：“……面對我的當事人，我無法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在商業(yè)氣息愈發(fā)濃厚的今天，年輕的高紅梅卻用她的良知和責任感為我們上了生動的一課，它就是：到任何時候，人的良知也不能泯滅。她曾多次幫助被害人，在被害人死后又積極尋找死因。而當她得知被害人的死和自己有關(guān)時，她沒有逃避責任，而是主動向公安機關(guān)投案自首。而當公安機關(guān)認為證據(jù)不足不予立案時，她又做出了常人難以做出的決擇——她自己尋找證人，最終把自己告上了法庭……鑒于高紅梅高尚的人格，我請求法官對其做無罪判決?！?/p>

律師發(fā)言未完，會場上已是“唏噓”聲一片。很多人都為高紅梅的大義和律師的真情辯護感動得淚流滿面。

待法官宣布休庭，等合議庭合議后宣判時，又一個感人的場面出現(xiàn)了——只見劉小蕾的母親拄著拐杖吃力地從原告席站了起來，她流著淚哽咽著說：“法官，我申明……我放棄向高紅梅的索賠。都是好孩子啊……我的女兒是好孩子，高紅梅也是好孩子。得知是高紅梅撞死了我女兒，我也曾恨過她……但我現(xiàn)在才知道，做個好人實在是太難了。我的女兒已經(jīng)去了，我不能再傷害一個好姑娘，她活得也不容易啊。我……我撤訴！”

劉小蕾母親的話，讓全場的人含淚報以熱烈的掌聲。

30分鐘后，合議完畢的法官再次坐上了審判臺。審判長拿出判決書沉思片刻，突然抬起頭對全場的人說：“宣判之前，我想說幾句案外的話：這個案件是我從事刑事審判工作20多年來第一次遇到的，案件能夠立案，本身就是個奇跡。合議庭在合議后簽字時，有的審判人員都流下了眼淚……可以說，被告在整個案發(fā)之后，都用高尚的良知和坦誠的心靈來面對著自己所做的一切，令人敬佩。而原告所做出的決定，令我們感到欣慰。她的行為告訴我們，人間的任何矛盾都可以用真誠和愛心來感化……經(jīng)合議庭合議，認定高紅梅犯有交通肇事過失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p>

審判長的話音剛落，整個會場立即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此刻，高紅梅已是淚流滿面，她走下被告席，來到劉小蕾母親面前，突然迎頭跪倒，喊了一聲“媽媽”就哽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劉小蕾的母親一把拉住高紅梅招呼了一聲“我的女兒”，兩個人就緊緊地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