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的馬

森閉著眼坐在通勤列車上，只因無所事事，日報看完以后他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些什么。窗外的風景再也不能吸引他的目光，這條鐵道旁的景色他至少看過一千次了，別說哪個路段有幾棵樹幾根煙囪，就是車上的乘客該在哪站下車，他都熟悉不過。不是說人生像一列長長的火車，我們都是過客嗎?然而乘客間如此頻繁地相遇，一成不變地上車下車，還能有什么期待和浪漫的心思可言?森真不知道那些長年在火車上服務(wù)的工作人員是怎么適應(yīng)過來的，或者他們早已學會了不要把人當一回事，因為怕每天見到自己和同一批乘客在固定的車站上下月臺，只有不把人當一回事，把坐在這里的人當做是風景，是一棵樹一根煙囪一塊招牌，即使看過了一千次仍不能當一回事，否則同樣的日子載著同樣的一批人去到同樣的地方做同樣的事，那為什么還要這樣做呢?一定是如此。列車長剪票時，森覺得他的臉孔相當陌生，可是制服上的名牌卻告訴森，列車長仍是同一個人。森環(huán)顧四周的乘客，同樣是見過千百次的陌生人，就像一群假人模特兒環(huán)繞在他身旁，于是他把眼睛閉了起來。

這樣的通勤列車最大的目的就在于接送往返兩地之間的上班族和學生，每個人上車時都匆匆忙忙占取一個位置，經(jīng)常是擁擠不堪的，站的人甚至得把腳放落在坐的人兩腿之間，等列車到了一站，有人下車，坐的人忙把兩腿伸展活動一下，幾秒鐘后上車的人又會使它們動彈不得。森早就習慣看報紙，遮擋開和站著的人之間的距離，以免使如此近距離待在一起的陌生人覺得尷尬。有一刻森似乎是睡著了，一個不小心整個頭臉就往前貼在一面藍色的絲綢緞上，溫柔細致，軟綿綿的。盡管只是一瞬間，站在他面前的一名女子很快地拿著黑色的皮包擋在自己的小腹，森的臉碰觸到冰涼的皮面，趕緊縮直了上身，張開眼睛。森甚至不敢抬頭看看眼前的女子，她一定以為自己是個色狼登徒子之類的吧，雖然她沒有喊叫也沒有離開，但她心里一定詛咒著，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女子在一站下了車，森覺得自己的耳朵依然紅熱，車廂里已經(jīng)寬松不少，她離去的空檔不曾有人來補上。列車慢慢又動起來，森看著女子的背影在剪票口排隊。突然地，毫無來由地，森看見一匹藍色的馬在月臺上漫步……“馬!”森的聲音空蕩蕩地在嘴巴里回旋，他日瞪口呆，無法辨識這匹藍色的馬是真是假，而火車已經(jīng)遠離月臺。森很想問問別人有沒有同他一樣看到一匹馬在月臺上，然而周遭乘客不是閉目養(yǎng)神，便是一臉茫然地看著窗外，他們誰也沒有看見這匹馬，否則怎么還能如此鎮(zhèn)靜!可是即使有馬，馬也從來不曾有過天藍色的。森不安地想著，難道只是幻影?那樣真切的幻影!行進的火車進入具規(guī)律的節(jié)奏狀態(tài)，森讓自己不再去想有關(guān)馬的事情，然而抽離了這樣的想念，森覺得自己馬上被空虛塞滿。一切仿佛回到正常以后，森一下子竟分不清楚，他現(xiàn)在是處在上班的列車上還是在回家的路上?！熊囃？吭谏撓碌恼?，乘客們一一下車，森卻不想動也不能動，他不由自主地思索著藍色馬匹。如果只是幻影，那么這個異象的根源來自哪里?它所要暗示的又是什么?列車開動了，森起初仍陷在一片茫然之中，不久他開始顯得興奮緊張，因為前面的風景和道路全然陌生。這倒不是因為沒來過的關(guān)系，森知道是那匹馬改變了一切。幾年來規(guī)律平靜的生活竟讓一匹子虛烏有的馬給弄亂了，森不得不懷疑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建立的一切，那真的是實在的嗎?如此簡單輕盈的一匹藍色的馬穿越，像是嘲笑著森的所有，最起碼這匹馬還能悠游自在地在月臺上漫步。比較自己而言，森覺得自己像是列車上的拉環(huán)被固定住，只能左右搖擺。森決定不下車，就是要證明自己能像那匹馬一樣，漫踏輕松的步伐踩碎現(xiàn)實。才又過一站，森便開始猶豫了，這樣的挑戰(zhàn)是何等荒謬呀!為了一個不存在的東西，而且這東西可能是來欺騙他的，他竟然隨著這樣的誘惑起舞，他怪罪自己怎么就如此輕易地被牽引出正常生活的軌道。他想回原來的站臺，他得準時進出款項，他得趕赴大小約會，最重要的是他得出現(xiàn)在人群當中站好自己的位置，不然很快又會有別的人補上來。如果不回去，妄想著如何去駕馭馬匹，那么自己將失去一切。有必要如此小題大作嗎?有必要犧牲現(xiàn)實的安全感去追索一匹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藍色的馬嗎?森僵直地坐起，伸了一個懶腰，他能想像當他把這樣的事說出．來，定會惹來周遭的嘲笑；他要告訴別人是因為睡過頭才耽誤的，不是因為一匹馬。森站在列車的門邊，列車自動門一打開，他就迫不及待沖下去。這是一個他從未也沒有理由?？康恼九_。他穿過地下道來到對面的月臺，搭載他來到此地的列車已經(jīng)緩緩離去。一切都證明，這是多么大的一個謬誤呀，多了一個或者少了一個他根本就不會有人關(guān)心，火車還是依照正常的節(jié)拍前進。只有像自己這樣的糊涂蟲才以為馬會嘲笑，以為馬有能耐顛覆世界；要是這匹馬真有什么，那應(yīng)該阻止火車開動才對，單挑他個人并不能改變什么。森嘲笑著馬匹。

返回的火車一直不來，森不想再去理會所謂的馬的暗示和原由，他只想趕快離開此地，恢復(fù)沒有見到藍色的馬之前。森坐在塑膠椅上看著進出月臺的旅客，然后他看見那名穿著藍色絲綢短裙的女子持著票走進來。是同一個人嗎?剛才他根本就沒有勇氣去看清楚她的臉，會是同一個人嗎?不會的，她已經(jīng)在前面某個地方下車，她已經(jīng)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某個地方，現(xiàn)在的這名女子不過是恰巧穿著同一件衣衫，這事情再平常不過，無須多想。女子的身影走人地下道，森盯著對面月臺的地下道出口，他期待著她的出現(xiàn)。過了兩分鐘，女子卻始終沒有走上來，她像那匹藍色的馬一樣橫過自己的視野后立即消失不見了!森緊張地想去問問別人，剛剛是否看見一名著藍色短裙的女子經(jīng)過。再等了一分鐘，森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疑惑沖進地下道。女子好端端地站在一面落地的大鏡子前補妝，根本沒有注意站在她身后十米遠的森。森一臉尷尬但終于安了心?；氐阶紊弦粫?，那名女子才從地下道走上來，至少這一次終于把一個過客看清楚，至少她變成真正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森知足地看著對面月臺的女子。

車子緩緩地進站，才上車森就發(fā)現(xiàn)不對，他把他的公事包遺落在剛乘坐的列車上了，森趕緊又下車。森想去找站長，對面月臺卻來了車，他沒有猶豫便快速地通過地下道搭上這輛列車，才上車自己就又感到后悔。人潮巔峰時刻已過，車廂里空蕩蕩的，那名著藍色短裙的女子就坐在森的斜對角安靜地看著報紙。森看不到她的臉，那種陌生的感覺又浮了上來，這令他覺得不安。森體會到的陌生不是之前所感到的那種對于環(huán)境或人物因為不熟悉而產(chǎn)生的陌生，而是對于一個以往可以清清楚楚指認的目標現(xiàn)在卻瞠目結(jié)舌不知其為何物的疏離感。這種陌生是不會產(chǎn)生美感的，它令人感到不安與空虛。這樣的情境盤踞在他的心中。至少那匹馬是模糊的是未知的，森可能一輩子永遠也無法弄清楚。相對地，他對于這幾年自己的一切可說是了若指掌，因此才會產(chǎn)生不安與空虛。森希望那匹馬能夠再次出現(xiàn)。是這樣子嗎?森問著陌生的自己。列車長來查票，那女子放下報紙看了森一眼，列車長剪過她的票后朝森走來，森取出車票想解釋，列車長已經(jīng)拿出補票的本子問他要坐到哪一站。

“我不是故意的?！?/p>

“你要在哪里下車?”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p>

列車長毫不放松地質(zhì)問著森，森開始嘗試跟列車長解釋這一切，他說他的皮包掉在另一輛車上，他現(xiàn)在正要去找，可是他并不清楚該去哪里詢問，他也不知道那輛列車的車次號碼，可惡的是這種通勤列車根本就沒有記載這些資料，車票甚至連時刻也不標明，雖然當初這樣的設(shè)計就是為了方便乘客隨時可以搭乘當日所有的此類班車，而更令人沮喪的是列車常會誤點，人們從不關(guān)心自己搭乘的列車是上個班次的還是下個班次的。森越想把話說清楚就越知道他自己永遠也無法說清楚，他瞥見那女子又放下報紙看著他，他氣餒地不想再多說話。

“那么我就把車票劃到終點站，你去那里找找看。”森知道列車長根本就不相信他，他還能多說一些的，譬如他知道那輛列車車長的姓名，但當他想說時卻怎么也無法記起那個剛剛才看過的名字，而且這些并不能解決他的尷尬。

“我沒有錢，我的錢放在皮包里。”森的口袋里只有一些銅板。

列車長不再客氣地看著森，兩人僵持之際，那女子離開座位走了過來。

“多少錢?我來付吧?！?/p>

列車長收了錢把補票交給森，森感激地望著女子，那女子也沒多問又回到剛才的位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這女子把我當成一名有血有肉的人，而不只是一名乘客。森很想沖過去告訴她關(guān)于藍色馬匹的事，她一定能夠理解這樣的事，她不是因為同情才幫他付錢，她相信他說的話，而這些事情本來就是真的。至少必須去問問她的名字和住址，我得把這筆錢還給她并附上一張謝卡讓她知道我不是個無賴。森雖然這樣想，可是一直到列車停靠在一站，女子下車，他仍然只是僵硬地望著她，直到自動車門關(guān)上的前一秒他才跳出了火車，把那個假人模特兒般的自己留在孤獨的列車上，讓列車靜靜地載著他駛向遠方終點站。

森跟在女子身后出了月臺，尾隨她穿越小鎮(zhèn)的街巷，森奇妙地感覺到這個地方他仿佛相當熟悉，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他一輩子也沒到過此地。森找到了第三種陌生感，——個未來將會蒞臨的陌生感。一路上她仿佛把他當成是個五色無狀的透明物，不管森有好幾次就與她并肩齊步，甚至超越她，就像是她在跟蹤他一樣。他們停在一處公寓的大門口，女子開門，森跟了進去。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不會不知道我一路跟蹤你吧?”

“我當然知道你一直跟著我，從我進月臺后就跟著我，我差點認不出你，你留了胡子，跟從前都不一樣。我是問你怎么找到我的，怎么會知道我住在這個小鎮(zhèn)，怎么知道我每天會搭乘那班火車?”

森喝了一口她從廚房端來熱燙的咖啡。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聽她的語氣好像她認識他似的。森不安地看著眼前這名女子，從記憶中仔細地搜索……一定是她搞錯了，把他誤認為是另外一個人，這個人長得很像他，或者這個人曾經(jīng)很像他。但如果不是這樣呢?如果確實他與她認識，而他卻一點印象也沒有，那不是令她很尷尬嗎?他原本只是想問問她的名字，現(xiàn)在卻心虛得說不出話來。

“我想你可能忘記我的名字了吧?”

“不是的，我在想是不是這樣：有可能你認錯人?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p>

女子看著森有一分鐘之久后露出詭異的笑容。這樣的表情讓森更加沉重，它讓森覺得是他自己在逃避認識她這個事實，可是森無論如何也記不得這名女子曾在他的生命中占取一個位子，他惟一熟悉的就是她身上穿著的藍色短裙。森決定馬上離開，不讓誤會繼續(xù)擴大，然而她的神情卻似希望他留下來。森環(huán)顧公寓周遭，心中想著就在某地像這樣的一棟房子里，應(yīng)該有一對男女也是像他們兩個一樣靜靜地享受安靜甜蜜的時光，他們認識彼此也愛著對方，但即使是如此浪漫的想像仍無法使森脫離此刻的不安。

“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沒來參加我的婚禮，我知道你一定很不能諒解，不過這樣也好，反正我離婚了。”

“這真的是誤會，我根本不知道你結(jié)過婚，而且你離不離婚跟我一點干系也沒有，我真的不認識你，我甚至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地方是哪里，我根本沒有要找你。我真的很感謝你，但我真的沒有其他的意思。”

“既然這樣你為什么要在地下道偷偷地看我，還辛苦地從對面的月臺奔跑過來

趕搭我乘坐的列車，又一路跟蹤到我家?你說你不認識我，那你的目的是什么?難道你以為我是個隨便的女人，在一處車站看到某個男人就找機會勾引嗎?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跟蹤你是因為你幫我付車票的錢，我想知道你的姓名和你住的地方，我會把這筆錢寄還給你的。”

：

“如果是這樣，在列車上你大可來問我，為刊·么要繞一大圈浪費力氣，而且還跟到我家里來?你根本就不敢面對現(xiàn)實，當初也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你的外表雖然改變了，但你的內(nèi)心根本沒變，你永遠是這樣，想的和做的不一致!”

女子的話已經(jīng)變成一種控訴，森無法再多做解釋，他只想趕快離開此地。他又想到那匹悠游自在地在月臺上漫步的藍馬。森站起來，本想一走了事，但看見她是那樣地哀傷氣憤，想必在情感上曾經(jīng)受到巨大的挫折，而且令她覺得受到傷害的人跟自己長得相像；她并不是有意地責怪，而且她幫他付過車錢，他不愿再去刺激她，森又坐了下來。

“你是因為認識我才幫我付錢的嗎?”

“當然不是!”女子看著森，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問。

“這讓我安心許多，我想我們或許可以重新彼此認識對方，你可以把名字告訴我嗎?”

“你想玩什么把戲?如果你真的認為不認識我，就請你現(xiàn)在馬上離開，我不想再見到你，錢也不用還我了!”

“你先別懷疑我，這件事很顯然是我們雙方有一個人搞錯。我沒有惡意，但是為了弄清事實真相……好吧，我不問你的名字，但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我的名字叫什么?”

女子遲疑一會兒，緩慢陌生地說出一個名字，才說出口她就已經(jīng)發(fā)覺森不是那個男人，一點都不像，根本不是他，而且更無助的是她無法想起他的臉。森終于松了一口氣，那個名字他未曾聽過，于是對眼前穿著藍色短裙的這名女子又恢復(fù)了那種親切，就像他剛才走在小鎮(zhèn)街巷時的情感。他們兩個人就安靜地坐在那里，時間跟著也停滯不動，他們正在重新彼此確認對方。

“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你并不是這個站的乘客?！?/p>

“確實不是，我來到這里是因為一匹馬，一匹藍色的馬?！薄啊{色的馬?你想去的是小鎮(zhèn)郊區(qū)的游樂場嗎?那里并沒有藍色的馬，難道他們這樣宣傳?”

“不是的，我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是說我在某個月臺看見一匹藍色的馬漫步在人群之中，然后事情就演變成這樣?！?/p>

“真實會動的一匹藍色的馬?”

“是的?！?/p>

“雖然很難相信你說的，但我還是被你說的所吸引，你差點也騙過了列車長!”

咖啡已經(jīng)失去溫度，森將冰冷的苦汁一口吞下，離開時，森忘記問她的名字，而她也沒有提起。

回到列車上，森僵硬的身體躺在座椅上，他已經(jīng)不想看風景，只希望列車趕快將他載往終點站。

離開小鎮(zhèn)時他迷路了，從女子的住處出來他就失去方向，他以為左轉(zhuǎn)會有一面招牌，他以為右彎會有一棵巨大的茄冬樹，然而完全不是這樣，他不斷地走人一條又一條死巷，碰到一面又一面的墻。森一心一意渴望回到列車上，聆聽平靜安穩(wěn)的車輪滑過軌道時發(fā)出的節(jié)奏聲響，但是他發(fā)現(xiàn)每走一步距離車站似乎就更加地遙遠，他愈緊張就愈不敢停下腳步，愈陷入陌生的渦漩中心打轉(zhuǎn)。他被帶往一座游樂場。森從門口眺望游樂場，他看見《天方夜譚》中的宮殿圓頂在太陽下閃耀金色的光芒，售票處附近裝扮成卡通人物的玩偶興高采烈地隨著音樂跳舞，有幾顆彩色的氣球飛升天空。小丑在剪票，進場的人可以摸一下他的紅鼻子，森調(diào)皮用力地彈了他的鼻子，小丑狠狠地瞪他一眼。環(huán)游世界的列車載著森繞遍整座人滿為患的游樂場，園區(qū)不斷廣播尋找失蹤小孩，他不知道該在哪一站下車，哪一站會有新奇好玩的游戲。森突然想起有一次他下錯車站，那時他并沒有睡著，火車靠站他便隨著人潮下車，他以為他已經(jīng)到了，直到出車站他還失神地看著四周環(huán)境，訝異怎么才一天世界就完全改變了!那是惟一的一次失誤，他馬上又買票回到列車上，此后他沒有出過差錯，他害怕再次面對突然改變的世界。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他再也想不起來，有時候他以為那不過是一個夢境罷了，他樂于相信那只是個夢境。而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是吧?森在人最少的站下車，奇怪為什么此處不受歡迎。當他爬過人造假山與人造草皮后隨即被眼前的景象給迷惑了，那里躺了幾具被肢解的馬的尸體。幾名工人正在整修保養(yǎng)旋轉(zhuǎn)木馬，工人替馬換裝被燒黑的繩索，馬鞍也重新漆上金色。這里仿佛經(jīng)過一場戰(zhàn)爭的劫掠，令人慘不忍睹。工人們議論著：十來個年輕人拿著棍棒攻擊旋轉(zhuǎn)木馬；他們排隊排了很久才有機會搭乘，結(jié)果他們很失望很不滿意，因為旋轉(zhuǎn)木馬不夠刺激，他們要求工作人員能夠加快旋轉(zhuǎn)木馬的速度，被拒絕以后就展開攻擊，差點就把整座旋轉(zhuǎn)木馬場燒毀。森無法想像竟然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在充滿歡笑的游樂場，他本來可以快樂地騎乘木馬，然而才幾個鐘頭世界已經(jīng)改變了。他看著一名工人努力地把一只馬腳黏回馬的身體，試了幾種方法均告失敗，最后不得不放棄，那只馬就被豎立固定在旋轉(zhuǎn)木馬舞臺的基座上。小丑過來察看進度，似乎很滿意，血盆大口似的嘴角極度上揚，這座游樂場全被無所不在的小丑控制管理著，森奇怪他們怎么能忍受讓這些殘破的馬繼續(xù)旋轉(zhuǎn)呢?小丑朝著他走過來。

“你想玩嗎?現(xiàn)在還不行，晚上才會裝上去，你晚上再來吧?！?/p>

“晚上不休息嗎?”

“這里二十四小時開放，你先去玩別的，晚上人比較少，你可以很快排到一匹馬?！?/p>

列車的汽笛聲在遠方響起，森趕緊回頭，辨別了方向，找到月臺，重新回到列車上。

他決定自己再不可以隨便地下車，要直接往終點站找回皮包，然后把這一天忘掉。

就當是個夢境好了，我現(xiàn)在不是正閉著眼睛嗎?森翻轉(zhuǎn)身體，發(fā)覺一支腿已經(jīng)完全麻痹，那腿似乎不是自己身上的，但是一股斷裂般的脹刺感卻牽連著他的神經(jīng)讓他緊縮眉頭。他小心翼翼地坐起來，張開眼睛發(fā)現(xiàn)天色已暗，窗外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昏睡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疖囌Ｔ趦烧局g的曠野，車上廣播吩咐乘客不要下車，靜待列車交會。這一天的混亂讓森很不真實地看著漆黑的原野，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別人的夢境，可是誰是那個別人呢?別人不就是自己，不然還會有誰?森看著車窗上浮現(xiàn)在曠野深處的自己，他的鏡像閃爍疊映在交會的列車上，像看到一部滑稽的電影，人物的面孔模糊不清，而他們看自己不也是如此嗎?列車慢慢地起步，森調(diào)整好坐姿，覺得自己此刻就如同坐在旋轉(zhuǎn)木馬上，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車速愈來愈快，愈來愈快，終于抵達了終點站。

森找到站務(wù)人員把遺失皮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站務(wù)人員帶他到托運間的角落交給另一個值班人員處理，，森看著失物招領(lǐng)的布告欄把同樣的話又說了一次?！澳阕约赫艺铱?，所有的東西都在這里，來，先簽個名!”森寫下名字填上日期后往失物堆里找尋。“等一等，這是什么東西?”值班人員把森叫回來，“你剛剛不是說要找皮包嗎?是誰叫你亂填的?！鄙粗餀诶镒约禾顚懙木谷皇且黄ニ{色的馬。他不解地看著簿冊，責怪自己整天都被這匹馬給攪得暈頭轉(zhuǎn)向，他知道是自己的疏忽，也明白不可能解釋清楚，于是隨口說道：“是一匹玩具馬，我掉的是皮包，加上一匹藍色的玩具馬?！敝蛋嗳藛T露出狐疑的眼光跟在森后頭，“快點找，我等著交班!”森的眼睛把堆放在置物柜的東西快速掃過，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公事包，也沒有一匹藍色的馬，這里最多的是雨傘、禮盒、衣帽、書本，妙的是竟然有一只慢跑鞋，森無法想像有人只穿著一只鞋而把另一只鞋給遺落在車上，森發(fā)呆地看著那只落單的慢跑鞋。這里被丟棄的東西很可能從此就被遺忘，不知道最后會怎么處理。森漫無目標地胡思亂想，突然，角落的柜子里傳來一陣哭聲，值班人員顯出不耐煩的表情走過去，隨手抱起一名嬰兒。森看著這個嬰兒，想問的話語哽咽在喉嚨，他把嬰兒抱過來，眼淚竟忍不住地滴落。他想問值班人員，難道這個小孩也是被遺忘在列車上的嗎?他也是個失物嗎?“你不用懷疑，這嬰兒不是第一個，火車上什么都有，上個月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到現(xiàn)在還無人來認領(lǐng)，冰在殯儀館呢。你的皮包找到了嗎?”森搖頭，他把嬰兒緊緊地摟抱在懷中。交班時，嬰兒被鐵路警察帶走，新到的值班人員看著蹲在托運房門口的森，親切地招呼他要不要再找一遍，森只是不語?！按髱旆磕阏疫^了嗎?有時候東西會被丟到那里去?！鄙碌闹蛋嗳藛T進到一間大庫房，里頭燈光昏暗不明，堆積的物品都蒙上薄薄一層沙塵。森失望之際嘆了口氣，卻看到眼前墻壁上掛著的正是自己的公事包。值班人員取下皮包回到燈光下做確認，他拿抹布擦拭著已顯老舊的表層，“你確定是這個?”森也懷疑為何皮包才丟失不久便沾惹許多灰塵，但他很肯定這就是自己的公事包，因為皮帶上頭有他為了調(diào)整長度所鉆的孔洞。森看著值班人員打開公事包取出自己的小皮夾，更加確定無誤。接著值班人員看了看小皮夾的證件，翻閱森剛剛登記的簿冊欄項，然后抬起頭瞪著森?！罢埬惆衙衷僬f一遍?！鄙f了自己的名字，想不到值班人員搖搖頭說：“對不起，這不是你的，上頭的名字跟你說的不符合?！痹趺纯赡?森真想大叫，明明就是自己用了多年的公事包，他怎么能否認呢!“你看清楚一點，這明明是我的，我自己的東西還會認錯嗎?”值班人員把公事包放到背后的柜子里，堆著笑臉輕蔑地對森說：“是的，你不但認錯自己的東西，我想你連自己的名字也記錯了?！敝蛋嗳藛T有意給森難堪，轉(zhuǎn)身取出公事包里的證件亮在森的眼前。森發(fā)冷地看著一個名字，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這個名字也曾由穿藍色短裙的女子口中說出過。

最后了，已經(jīng)是最后一班返貝的列車了，他用剩余的零錢購買最后一張火車票，車票的地名他聽都不曾聽說過。他孤零零地站在月臺，上車后又失魂落魄地在一長列的車廂里來回走動。他掉了一只皮鞋卻沒發(fā)覺，他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他一直以為的自己是別人。究竟是誰?森究竟是誰?他不是我，那么他是誰?我不是森，那么我是誰?正要去哪里，是回家嗎?家在哪里?是有一棵大茄冬樹的小鎮(zhèn)嗎?是有旋轉(zhuǎn)木馬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樂園嗎?那里是誰在夢著我的夢，把我編織成一匹漫步的藍色的馬?

火車緊急煞車聲劃過靜悄悄的長夜，車輪與鐵軌摩擦的火花激射而出。列車的電子系統(tǒng)先是紊亂繼而失效；車門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最后停止不動；車廂上的燈火也隨之熄滅。他摸黑前進，與同樣陷在漆黑中的乘客交錯而過，沒有誰看見誰。

火車就這樣癱瘓在黑暗中，警車不久以后到達，列車長被叫到一旁訊問，列車長否認撞到人，他驚魂未定，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藍色的馬……我看見一匹藍色的馬在鐵道上漫步……”

他微笑著，從車門一躍而出，奔馳在疾風勁吹的曠野。

藍色的馬

蔡逸君

森閉著眼坐在通勤列車上，只因無所事事，日報看完以后他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些什么。窗外的風景再也不能吸引他的目光，這條鐵道旁的景色他至少看過一千次了，別說哪個路段有幾棵樹幾根煙囪，就是車上的乘客該在哪站下車，他都熟悉不過。不是說人生像一列長長的火車，我們都是過客嗎?然而乘客間如此頻繁地相遇，一成不變地上車下車，還能有什么期待和浪漫的心思可言?森真不知道那些長年在火車上服務(wù)的工作人員是怎么適應(yīng)過來的，或者他們早已學會了不要把人當

一回事，因為怕每天見到自己和同一批乘客在固定的車站上下月臺，只有不把人當一回事，把坐在這里的人當做是風景，是一棵樹一根煙囪一塊招牌，即使看過了一千次仍不能當一回事，否則同樣的日子載著同樣的一批人去到同樣的地方做同樣的事，那為什么還要這樣做呢?一定是如此。列車長剪票時，森覺得他的臉孔相當陌生，可是制服上的名牌卻告訴森，列車長仍是同一個人。森環(huán)顧四周的乘客，同樣是見過千百次的陌生人，就像一群假人模特兒環(huán)繞在他身旁，于是他把眼睛閉了起來。

這樣的通勤列車最大的目的就在于接送往返兩地之間的上班族和學生，每個人上車時都匆匆忙忙占取一個位置，經(jīng)常是擁擠不堪的，站的人甚至得把腳放落在坐的人兩腿之間，等列車到了一站，有人下車，坐的人忙把兩腿伸展活動一下，幾秒鐘后上車的人又會使它們動彈不得。森早就習慣看報紙，遮擋開和站著的人之間的距離，以免使如此近距離待在一起的陌生人覺得尷尬。有一刻森似乎是睡著了，一個不小心整個頭臉就往前貼在一面藍色的絲綢緞上，溫柔細致，軟綿綿的。盡管只是一瞬間，站在他面前的一名女子很快地拿著黑色的皮包擋在自己的小腹，森的臉碰觸到冰涼的皮面，趕緊縮直了上身，張開眼睛。森甚至不敢抬頭看看眼前的女子，她一定以為自己是個色狼登徒子之類的吧，雖然她沒有喊叫也沒有離開，但她心里一定詛咒著，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女子在一站下了車，森覺得自己的耳朵依然紅熱，車廂里已經(jīng)寬松不少，她離去的空檔不曾有人來補上。列車慢慢又動起來，森看著女子的背影在剪票口排隊。突然地，毫無來由地，森看見一匹藍色的馬在月臺上漫步……“馬!”森的聲音空蕩蕩地在嘴巴里回旋，他日瞪口呆，無法辨識這匹藍色的馬是真是假，而火車已經(jīng)遠離月臺。森很想問問別人有沒有同他一樣看到一匹馬在月臺上，然而周遭乘客不是閉目養(yǎng)神，便是一臉茫然地看著窗外，他們誰也沒有看見這匹馬，否則怎么還能如此鎮(zhèn)靜!可是即使有馬，馬也從來不曾有過天藍色的。森不安地想著，難道只是幻影?那樣真切的幻影!行進的火車進入具規(guī)律的節(jié)奏狀態(tài)，森讓自己不再去想有關(guān)馬的事情，然而抽離了這樣的想念，森覺得自己馬上被空虛塞滿。一切仿佛回到正常以后，森一下子竟分不清楚，他現(xiàn)在是處在上班的列車上還是在回家的路上?！熊囃？吭谏撓碌恼?，乘客們一一下車，森卻不想動也不能動，他不由自主地思索著藍色馬匹。如果只是幻影，那么這個異象的根源來自哪里?它所要暗示的又是什么?列車開動了，森起初仍陷在一片茫然之中，不久他開始顯得興奮緊張，因為前面的風景和道路全然陌生。這倒不是因為沒來過的關(guān)系，森知道是那匹馬改變了一切。幾年來規(guī)律平靜的生活竟讓一匹子虛烏有的馬給弄亂了，森不得不懷疑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建立的一切，那真的是實在的嗎?如此簡單輕盈的一匹藍色的馬穿越，像是嘲笑著森的所有，最起碼這匹馬還能悠游自在地在月臺上漫步。比較自己而言，森覺得自己像是列車上的拉環(huán)被固定住，只能左右搖擺。森決定不下車，就是要證明自己能像那匹馬一樣，漫踏輕松的步伐踩碎現(xiàn)實。才又過一站，森便開始猶豫了，這樣的挑戰(zhàn)是何等荒謬呀!為了一個不存在的東西，而且這東西可能是來欺騙他的，他竟然隨著這樣的誘惑起舞，他怪罪自己怎么就如此輕易地被牽引出正常生活的軌道。他想回原來的站臺，他得準時進出款項，他得趕赴大小約會，最重要的是他得出現(xiàn)在人群當中站好自己的位置，不然很快又會有別的人補上來。如果不回去，妄想著如何去駕馭馬匹，那么自己將失去一切。有必要如此小題大作嗎?有必要犧牲現(xiàn)實的安全感去追索一匹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藍色的馬嗎?森僵直地坐起，伸了一個懶腰，他能想像當他把這樣的事說出．來，定會惹來周遭的嘲笑；他要告訴別人是因為睡過頭才耽誤的，不是因為一匹馬。森站在列車的門邊，列車自動門一打開，他就迫不及待沖下去。這是一個他從未也沒有理由?？康恼九_。他穿過地下道來到對面的月臺，搭載他來到此地的列車已經(jīng)緩緩離去。一切都證明，這是多么大的一個謬誤呀，多了一個或者少了一個他根本就不會有人關(guān)心，火車還是依照正常的節(jié)拍前進。只有像自己這樣的糊涂蟲才以為馬會嘲笑，以為馬有能耐顛覆世界；要是這匹馬真有什么，那應(yīng)該阻止火車開動才對，單挑他個人并不能改變什么。森嘲笑著馬匹。

返回的火車一直不來，森不想再去理會所謂的馬的暗示和原由，他只想趕快離開此地，恢復(fù)沒有見到藍色的馬之前。森坐在塑膠椅上看著進出月臺的旅客，然后他看見那名穿著藍色絲綢短裙的女子持著票走進來。是同一個人嗎?剛才他根本就沒有勇氣去看清楚她的臉，會是同一個人嗎?不會的，她已經(jīng)在前面某個地方下車，她已經(jīng)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某個地方，現(xiàn)在的這名女子不過是恰巧穿著同一件衣衫，這事情再平常不過，無須多想。女子的身影走人地下道，森盯著對面月臺的地下道出口，他期待著她的出現(xiàn)。過了兩分鐘，女子卻始終沒有走上來，她像那匹藍色的馬一樣橫過自己的視野后立即消失不見了!森緊張地想去問問別人，剛剛是否看見一名著藍色短裙的女子經(jīng)過。再等了一分鐘，森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疑惑沖進地下道。女子好端端地站在一面落地的大鏡子前補妝，根本沒有注意站在她身后十米遠的森。森一臉尷尬但終于安了心。回到座椅上一會兒，那名女子才從地下道走上來，至少這一次終于把一個過客看清楚，至少她變成真正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森知足地看著對面月臺的女子。

車子緩緩地進站，才上車森就發(fā)現(xiàn)不對，他把他的公事包遺落在剛乘坐的列車上了，森趕緊又下車。森想去找站長，對面月臺卻來了車，他沒有猶豫便快速地通過地下道搭上這輛列車，才上車自己就又感到后悔。人潮巔峰時刻已過，車廂里空蕩蕩的，那名著藍色短裙的女子就坐在森的斜對角安靜地看著報紙。森看不到她的臉，那種陌生的感覺又浮了上來，這令他覺得不安。森體會到的陌生不是之前所感到的那種對于環(huán)境或人物因為不熟悉而產(chǎn)生的陌生，而是對于一個以往可以清清楚楚指認的目標現(xiàn)在卻瞠目結(jié)舌不知其為何物的疏離感。這種陌生是不會產(chǎn)生美感的，它令人感到不安與空虛。這樣的情境盤踞在他的心中。至少那匹馬是模糊的是未知的，森可能一輩子永遠也無法弄清楚。相對地，他對于這幾年自己的一切可說是了若指掌，因此才會產(chǎn)生不安與空虛。森希望那匹馬能夠再次出現(xiàn)。是這樣子嗎?森問著陌生的自己。列車長來查票，那女子放下報紙看了森一眼，列車長剪過她的票后朝森走來，森取出車票想解釋，列車長已經(jīng)拿出補票的本子問他要坐到哪一站。

“我不是故意的?！?/p>

“你要在哪里下車?”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p>

列車長毫不放松地質(zhì)問著森，森開始嘗試跟列車長解釋這一切，他說他的皮包掉在另一輛車上，他現(xiàn)在正要去找，可是他并不清楚該去哪里詢問，他也不知道那輛列車的車次號碼，可惡的是這種通勤列車根本就沒有記載這些資料，車票甚至連時刻也不標明，雖然當初這樣的設(shè)計就是為了方便乘客隨時可以搭乘當日所有的此類班車，而更令人沮喪的是列車常會誤點，人們從不關(guān)心自己搭乘的列車是上個班次的還是下個班次的。森越想把話說清楚就越知道他自己永遠也無法說清楚，他瞥見那女子又放下報紙看著他，他氣餒地不想再多說話。

“那么我就把車票劃到終點站，你去那里找找看?！鄙懒熊囬L根本就不相信他，他還能多說一些的，譬如他知道那輛列車車長的姓名，但當他想說時卻怎么也無法記起那個剛剛才看過的名字，而且這些并不能解決他的尷尬。

“我沒有錢，我的錢放在皮包里。”森的口袋里只有一些銅板。

列車長不再客氣地看著森，兩人僵持之際，那女子離開座位走了過來。

“多少錢?我來付吧?！?/p>

列車長收了錢把補票交給森，森感激地望著女子，那女子也沒多問又回到剛才的位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這女子把我當成一名有血有肉的人，而不只是一名乘客。森很想沖過去告訴她關(guān)于藍色馬匹的事，她一定能夠理解這樣的事，她不是因為同情才幫他付錢，她相信他說的話，而這些事情本來就是真的。至少必須去問問她的名字和住址，我得把這筆錢還給她并附上一張謝卡讓她知道我不是個無賴。森雖然這樣想，可是一直到列車?？吭谝徽?，女子下車，他仍然只是僵硬地望著她，直到自動車門關(guān)上的前一秒他才跳出了火車，把那個假人模特兒般的自己留在孤獨的列車上，讓列車靜靜地載著他駛向遠方終點站。

森跟在女子身后出了月臺，尾隨她穿越小鎮(zhèn)的街巷，森奇妙地感覺到這個地方他仿佛相當熟悉，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他一輩子也沒到過此地。森找到了第三種陌生感，——個未來將會蒞臨的陌生感。一路上她仿佛把他當成是個五色無狀的透明物，不管森有好幾次就與她并肩齊步，甚至超越她，就像是她在跟蹤他一樣。他們停在一處公寓的大門口，女子開門，森跟了進去。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不會不知道我一路跟蹤你吧?”

“我當然知道你一直跟著我，從我進月臺后就跟著我，我差點認不出你，你留了胡子，跟從前都不一樣。我是問你怎么找到我的，怎么會知道我住在這個小鎮(zhèn)，怎么知道我每天會搭乘那班火車?”

森喝了一口她從廚房端來熱燙的咖啡。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聽她的語氣好像她認識他似的。森不安地看著眼前這名女子，從記憶中仔細地搜索……一定是她搞錯了，把他誤認為是另外一個人，這個人長得很像他，或者這個人曾經(jīng)很像他。但如果不是這樣呢?如果確實他與她認識，而他卻一點印象也沒有，那不是令她很尷尬嗎?他原本只是想問問她的名字，現(xiàn)在卻心虛得說不出話來。

“我想你可能忘記我的名字了吧?”

“不是的，我在想是不是這樣：有可能你認錯人?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p>

女子看著森有一分鐘之久后露出詭異的笑容。這樣的表情讓森更加沉重，它讓森覺得是他自己在逃避認識她這個事實，可是森無論如何也記不得這名女子曾在他的生命中占取一個位子，他惟一熟悉的就是她身上穿著的藍色短裙。森決定馬上離開，不讓誤會繼續(xù)擴大，然而她的神情卻似希望他留下來。森環(huán)顧公寓周遭，心中想著就在某地像這樣的一棟房子里，應(yīng)該有一對男女也是像他們兩個一樣靜靜地享受安靜甜蜜的時光，他們認識彼此也愛著對方，但即使是如此浪漫的想像仍無法使森脫離此刻的不安。

“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沒來參加我的婚禮，我知道你一定很不能諒解，不過這樣也好，反正我離婚了。”

“這真的是誤會，我根本不知道你結(jié)過婚，而且你離不離婚跟我一點干系也沒有，我真的不認識你，我甚至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地方是哪里，我根本沒有要找你。我真的很感謝你，但我真的沒有其他的意思。”

“既然這樣你為什么要在地下道偷偷地看我，還辛苦地從對面的月臺奔跑過來趕搭我乘坐的列車，又一路跟蹤到我家?你說你不認識我，那你的目的是什么?難道你以為我是個隨便的女人，在一處車站看到某個男人就找機會勾引嗎?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跟蹤你是因為你幫我付車票的錢，我想知道你的姓名和你住的地方，我會把這筆錢寄還給你的?！?/p>

：

“如果是這樣，在列車上你大可來問我，為刊·么要繞一大圈浪費力氣，而且還跟到我家里來?你根本就不敢面對現(xiàn)實，當初也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你的外表

雖然改變了，但你的內(nèi)心根本沒變，你永遠是這樣，想的和做的不一致!”

女子的話已經(jīng)變成一種控訴，森無法再多做解釋，他只想趕快離開此地。他又想到那匹悠游自在地在月臺上漫步的藍馬。森站起來，本想一走了事，但看見她是那樣地哀傷氣憤，想必在情感上曾經(jīng)受到巨大的挫折，而且令她覺得受到傷害的人跟自己長得相像；她并不是有意地責怪，而且她幫他付過車錢，他不愿再去刺激她，森又坐了下來。

“你是因為認識我才幫我付錢的嗎?”

“當然不是!”女子看著森，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問。

“這讓我安心許多，我想我們或許可以重新彼此認識對方，你可以把名字告訴我嗎?”

“你想玩什么把戲?如果你真的認為不認識我，就請你現(xiàn)在馬上離開，我不想再見到你，錢也不用還我了!”

“你先別懷疑我，這件事很顯然是我們雙方有一個人搞錯。我沒有惡意，但是為了弄清事實真相……好吧，我不問你的名字，但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我的名字叫什么?”

女子遲疑一會兒，緩慢陌生地說出一個名字，才說出口她就已經(jīng)發(fā)覺森不是那個男人，一點都不像，根本不是他，而且更無助的是她無法想起他的臉。森終于松了一口氣，那個名字他未曾聽過，于是對眼前穿著藍色短裙的這名女子又恢復(fù)了那種親切，就像他剛才走在小鎮(zhèn)街巷時的情感。他們兩個人就安靜地坐在那里，時間跟著也停滯不動，他們正在重新彼此確認對方。

“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你并不是這個站的乘客?！?/p>

“確實不是，我來到這里是因為一匹馬，一匹藍色的馬。”“‘藍色的馬?你想去的是小鎮(zhèn)郊區(qū)的游樂場嗎?那里并沒有藍色的馬，難道他們這樣宣傳?”

“不是的，我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是說我在某個月臺看見一匹藍色的馬漫步在人群之中，然后事情就演變成這樣?！?/p>

“真實會動的一匹藍色的馬?”

“是的?！?/p>

“雖然很難相信你說的，但我還是被你說的所吸引，你差點也騙過了列車長!”

咖啡已經(jīng)失去溫度，森將冰冷的苦汁一口吞下，離開時，森忘記問她的名字，而她也沒有提起。

回到列車上，森僵硬的身體躺在座椅上，他已經(jīng)不想看風景，只希望列車趕快將他載往終點站。

離開小鎮(zhèn)時他迷路了，從女子的住處出來他就失去方向，他以為左轉(zhuǎn)會有一面招牌，他以為右彎會有一棵巨大的茄冬樹，然而完全不是這樣，他不斷地走人一條又一條死巷，碰到一面又一面的墻。森一心一意渴望回到列車上，聆聽平靜安穩(wěn)的車輪滑過軌道時發(fā)出的節(jié)奏聲響，但是他發(fā)現(xiàn)每走一步距離車站似乎就更加地遙遠，他愈緊張就愈不敢停下腳步，愈陷入陌生的渦漩中心打轉(zhuǎn)。他被帶往一座游樂場。森從門口眺望游樂場，他看見《天方夜譚》中的宮殿圓頂在太陽下閃耀金色的光芒，售票處附近裝扮成卡通人物的玩偶興高采烈地隨著音樂跳舞，有幾顆彩色的氣球飛升天空。小丑在剪票，進場的人可以摸一下他的紅鼻子，森調(diào)皮用力地彈了他的鼻子，小丑狠狠地瞪他一眼。環(huán)游世界的列車載著森繞遍整座人滿為患的游樂場，園區(qū)不斷廣播尋找失蹤小孩，他不知道該在哪一站下車，哪一站會有新奇好玩的游戲。森突然想起有一次他下錯車站，那時他并沒有睡著，火車靠站他便隨著人潮下車，他以為他已經(jīng)到了，直到出車站他還失神地看著四周環(huán)境，訝異怎么才一天世界就完全改變了!那是惟一的一次失誤，他馬上又買票回到列車上，此后他沒有出過差錯，他害怕再次面對突然改變的世界。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他再也想不起來，有時候他以為那不過是一個夢境罷了，他樂于相信那只是個夢境。而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是吧?森在人最少的站下車，奇怪為什么此處不受歡迎。當他爬過人造假山與人造草皮后隨即被眼前的景象給迷惑了，那里躺了幾具被肢解的馬的尸體。幾名工人正在整修保養(yǎng)旋轉(zhuǎn)木馬，工人替馬換裝被燒黑的繩索，馬鞍也重新漆上金色。這里仿佛經(jīng)過一場戰(zhàn)爭的劫掠，令人慘不忍睹。工人們議論著：十來個年輕人拿著棍棒攻擊旋轉(zhuǎn)木馬；他們排隊排了很久才有機會搭乘，結(jié)果他們很失望很不滿意，因為旋轉(zhuǎn)木馬不夠刺激，他們要求工作人員能夠加快旋轉(zhuǎn)木馬的速度，被拒絕以后就展開攻擊，差點就把整座旋轉(zhuǎn)木馬場燒毀。森無法想像竟然會有這樣的事發(fā)生在充滿歡笑的游樂場，他本來可以快樂地騎乘木馬，然而才幾個鐘頭世界已經(jīng)改變了。他看著一名工人努力地把一只馬腳黏回馬的身體，試了幾種方法均告失敗，最后不得不放棄，那只馬就被豎立固定在旋轉(zhuǎn)木馬舞臺的基座上。小丑過來察看進度，似乎很滿意，血盆大口似的嘴角極度上揚，這座游樂場全被無所不在的小丑控制管理著，森奇怪他們怎么能忍受讓這些殘破的馬繼續(xù)旋轉(zhuǎn)呢?小丑朝著他走過來。

“你想玩嗎?現(xiàn)在還不行，晚上才會裝上去，你晚上再來吧。”

“晚上不休息嗎?”

“這里二十四小時開放，你先去玩別的，晚上人比較少，你可以很快排到一匹馬。”

列車的汽笛聲在遠方響起，森趕緊回頭，辨別了方向，找到月臺，重新回到列車上。

他決定自己再不可以隨便地下車，要直接往終點站找回皮包，然后把這一天忘掉。

就當是個夢境好了，我現(xiàn)在不是正閉著眼睛嗎?森翻轉(zhuǎn)身體，發(fā)覺一支腿已經(jīng)完全麻痹，那腿似乎不是自己身上的，但是一股斷裂般的脹刺感卻牽連著他的神經(jīng)讓他緊縮眉頭。他小心翼翼地坐起來，張開眼睛發(fā)現(xiàn)天色已暗，窗外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昏睡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疖囌Ｔ趦烧局g的曠野，車上廣播吩咐乘客不要下車，靜待列車交會。這一天的混亂讓森很不真實地看著漆黑的原野，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別人的夢境，可是誰是那個別人呢?別人不就是自己，不然還會有誰?森看著車窗上浮現(xiàn)在曠野深處的自己，他的鏡像閃爍疊映在交會的列車上，像看到一部滑稽的電影，人物的面孔模糊不清，而他們看自己不也是如此嗎?列車慢慢地起步，森調(diào)整好坐姿，覺得自己此刻就如同坐在旋轉(zhuǎn)木馬上，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車速愈來愈快，愈來愈快，終于抵達了終點站。

森找到站務(wù)人員把遺失皮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站務(wù)人員帶他到托運間的角落交給另一個值班人員處理，，森看著失物招領(lǐng)的布告欄把同樣的話又說了一次?！澳阕约赫艺铱?，所有的東西都在這里，來，先簽個名!”森寫下名字填上日期后往失物堆里找尋。“等一等，這是什么東西?”值班人員把森叫回來，“你剛剛不是說要找皮包嗎?是誰叫你亂填的。”森看著失物欄里自己填寫的竟然是一匹藍色的馬。他不解地看著簿冊，責怪自己整天都被這匹馬給攪得暈頭轉(zhuǎn)向，他知道是自己的疏忽，也明白不可能解釋清楚，于是隨口說道：“是一匹玩具馬，我掉的是皮包，加上一匹藍色的玩具馬?！敝蛋嗳藛T露出狐疑的眼光跟在森后頭，“快點找，我等著交班!”森的眼睛把堆放在置物柜的東西快速掃過，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公事包，也沒有一匹藍色的馬，這里最多的是雨傘、禮盒、衣帽、書本，妙的是竟然有一只慢跑鞋，森無法想像有人只穿著一只鞋而把另一只鞋給遺落在車上，森發(fā)呆地看著那只落單的慢跑鞋。這里被丟棄的東西很可能從此就被遺忘，不知道最后會怎么處理。森漫無目標地胡思亂想，突然，角落的柜子里傳來一陣哭聲，值班人員顯出不耐煩的表情走過去，隨手抱起一名嬰兒。森看著這個嬰兒，想問的話語哽咽在喉嚨，他把嬰兒抱過來，眼淚竟忍不住地滴落。他想問值班人員，難道這個小孩也是被遺忘在列車上的嗎?他也是個失物嗎?“你不用懷疑，這嬰兒不是第一個，火車上什么都有，上個月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到現(xiàn)在還無人來認領(lǐng)，冰在殯儀館呢。你的皮包找到了嗎?”森搖頭，他把嬰兒緊緊地摟抱在懷中。交班時，嬰兒被鐵路警察帶走，新到的值班人員看著蹲在托運房門口的森，親切地招呼他要不要再找一遍，森只是不語?！按髱旆磕阏疫^了嗎?有時候東西會被丟到那里去?！鄙碌闹蛋嗳藛T進到一間大庫房，里頭燈光昏暗不明，堆積的物品都蒙上薄薄一層沙塵。森失望之際嘆了口氣，卻看到眼前墻壁上掛著的正是自己的公事包。值班人員取下皮包回到燈光下做確認，他拿抹布擦拭著已顯老舊的表層，“你確定是這個?”森也懷疑為何皮包才丟失不久便沾惹許多灰塵，但他很肯定這就是自己的公事包，因為皮帶上頭有他為了調(diào)整長度所鉆的孔洞。森看著值班人員打開公事包取出自己的小皮夾，更加確定無誤。接著值班人員看了看小皮夾的證件，翻閱森剛剛登記的簿冊欄項，然后抬起頭瞪著森。“請你把名字再說一遍。”森說了自己的名字，想不到值班人員搖搖頭說：“對不起，這不是你的，上頭的名字跟你說的不符合?！痹趺纯赡?森真想大叫，明明就是自己用了多年的公事包，他怎么能否認呢!“你看清楚一點，這明明是我的，我自己的東西還會認錯嗎?”值班人員把公事包放到背后的柜子里，堆著笑臉輕蔑地對森說：“是的，你不但認錯自己的東西，我想你連自己的名字也記錯了?！敝蛋嗳藛T有意給森難堪，轉(zhuǎn)身取出公事包里的證件亮在森的眼前。森發(fā)冷地看著一個名字，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這個名字也曾由穿藍色短裙的女子口中說出過。

最后了，已經(jīng)是最后一班返貝的列車了，他用剩余的零錢購買最后一張火車票，車票的地名他聽都不曾聽說過。他孤零零地站在月臺，上車后又失魂落魄地在一長列的車廂里來回走動。他掉了一只皮鞋卻沒發(fā)覺，他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他一直以為的自己是別人。究竟是誰?森究竟是誰?他不是我，那么他是誰?我不是森，那么我是誰?正要去哪里，是回家嗎?家在哪里?是有一棵大茄冬樹的小鎮(zhèn)嗎?是有旋轉(zhuǎn)木馬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樂園嗎?那里是誰在夢著我的夢，把我編織成一匹漫步的藍色的馬?

火車緊急煞車聲劃過靜悄悄的長夜，車輪與鐵軌摩擦的火花激射而出。列車的電子系統(tǒng)先是紊亂繼而失效；車門開了又關(guān)關(guān)了又開最后停止不動；車廂上的燈火也隨之熄滅。他摸黑前進，與同樣陷在漆黑中的乘客交錯而過，沒有誰看見誰。

火車就這樣癱瘓在黑暗中，警車不久以后到達，列車長被叫到一旁訊問，列車長否認撞到人，他驚魂未定，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藍色的馬……我看見一匹藍色的馬在鐵道上漫步……”

他微笑著，從車門一躍而出，奔馳在疾風勁吹的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