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再后來

陳　佩

天黑下來后，是冗長的沉悶……不大的寢室里光線不太充足，一架旋轉(zhuǎn)式電風(fēng)扇在天花板上發(fā)出沉悶但是調(diào)節(jié)氣氛的聲響。我把頭調(diào)整到目光剛好對準(zhǔn)夜空的高度，耳邊便出現(xiàn)了一些聲響，Arrow在電話中溫柔的叮嚀，流水聲，室友的夢話，老電影中盲人的獨白，或者簡簡單單的風(fēng)扇聲。

我是一個好女孩，從小到大，別人都這么說，開朗上進，博學(xué)強識，熱愛音樂與運動，連同Arrow也這么認(rèn)為。Arrow喜歡我在金色的秋天，懶散地坐在火紅的楓葉林里彈吉他的干凈的樣子，他說，像這樣，才可以看見生活的美麗。

回憶，我在回憶。那是一個天藍色的夏天，Arrow選擇了一個被清晰的梔子花香醞釀的下午給了我那封信……白色的梔子花瓣，悄悄地落在我藍色的百褶裙上，在我垂下眼去，羞澀地別過兩頰潮紅的臉色時，丘比特便給我插上了一對美麗的翅膀。

后來，我們坐在前后排。我們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玩耍。在安靜的課堂上，我們用小紙條來傳播彼此的心思和呼吸；在黑漆漆的電影院里，我們同時被一部電影感動得噼嚦啪啦，只是，在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哭得多么狼狽不堪的臉。

Arrow喜歡在很黑的夜里，在從教室去寢室的那條小路上煞有介事地跟蹤我，待我一不小心回頭，看到他傻得不知所措的樣子時，我就忍不住想笑。那個時候的夜空，是黯藍黯藍的。繁星璀璨在天邊。是他的明眸，于我心中，發(fā)出的最奇異的光亮。竹葉很柔，一直在那輪弦月中輕飄，飄出一種風(fēng)花雪月的溫馨。夜風(fēng)拂過臉龐的時候，蒲公英會彌漫在我們之間。然后，他會輕輕地走到我的面前，很小心地擦去那安詳?shù)馗皆谖疑砩系男|西。但是我愿意，我就是喜歡這樣子跟著你，我不會像上了發(fā)條一樣在球場上狂奔，不會彈吉他到撕心裂肺大汗淋漓，不會弄得一身酒氣地堵在心愛的女孩子面前強吻她，不會，我永遠都學(xué)不會粗魯和野性， 我要讓你知道，我的愛，像潮水。他溫柔并機靈地這樣說。

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了。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我把一半的心力靠在了Arrow的肩膀上。我眼睜睜地看著成績冊上，我的位置一落千丈，我麻木得不知所措。沉淪，抑或墮落。我知道我的靈魂迷失在了很遠的地方。我失去了尋找它的線索。我無路可走。我再也回不去了。

回憶，我在回憶。不像Arrow，在嚴(yán)肅的高考中，我的靈魂，失落得隨時都可以消失。頹廢，頹廢，頹廢。我沉淪地坐在那里，握筆的手心流出冷冷的液體。我看著自己凌亂的頭發(fā)，在那么多試卷的翻動聲中，左右擺動，一陣暈眩摧毀著我的世界，我?guī)缀跻蕹鰜砹?，Arrow，我撐不下去了……Arrow……

老師們都說，Arrow是絕對可以上清華的。然而，Arrow在高考前一個很黑很黑的夜里，很小心地從我口中套出我將留在省內(nèi)后，像貓一樣乖順地舔著我的頭發(fā)，我要陪你一起留在省內(nèi)，他輕輕地在我耳邊說……

后來，我努力讓自己在Arrow的面前裝得像個冷漠的人，想讓他對我不留一絲懷念，但在深夜里，我又忍不住一遍遍地懷念A(yù)rrow，懷念著他的動作和言語，懷念著一些時間和情境，想著想著就失去思路和方向，像一只受傷的小獸一樣被困在記憶的森林里……

那時候，陽光很明媚，明媚得我永遠都無法接受，他的笑容，永遠亮在透明的陽光中，心靈的缺口，永遠永遠是空洞，那種感覺，像是自殺，纏繞著心臟，直到感覺缺氧蒼白。我還沒有完全迷失自己？我還是習(xí)慣性地微微瞇起眼睛，明亮的陽光像生活一樣讓人感覺局促。我說。大街上到處是塵土和絕望的氣息。

再后來，我一直痛苦地選擇離去，或者沉默。沒有勇氣去承擔(dān)分別，所以，只有選擇逃離。

一些飛蟲在下雨之前就低低飛進我的屋子，有的飛落在桌角、窗棱，有的斷了翅膀就只能沿著墻角或者被單艱難地攀爬。我用手指拾起它們，讓它們爬在我的手臂上，上來，掉下去，上來，掉下去，我接住他們，又上來，又掉下去，最后，它們爬不動了，我還是用手指把它們放在靠近門的地方。天亮的時候，它們都不見了。我想像著它們現(xiàn)在該過著怎樣的生活……我想著想著就倦了?；仡^，Arrow剛來的信，已浸在雨水中。

回憶，我在回憶。進入一所很普通的大學(xué)后，我便一心沉溺于寫作、音樂和運動。

時光的路途上，愛情的足音在黑暗中遙遠。

Arrow還在尋找我，他應(yīng)該恨死我了，他應(yīng)該在黑夜里黯然哭過好多次了，他應(yīng)該絕望了，他應(yīng)該很早就把我忘了。但是，他還在尋找我，執(zhí)著。執(zhí)著。執(zhí)著。

后來，我切斷了一切聯(lián)系方式。是一段很寂寞的時光。不想對別人傾訴太多。因為相信沉默才能堅強。因為明白可以有新的未來。

只是不斷地運動，聽歌，學(xué)習(xí)，也寫字?；ㄍ陜蓚€下午看完梵高寫給他弟弟提奧的書信集。梵高對提奧說，為了忘掉憂慮，我躺在一棵老樹干邊的沙地上，畫這棵老樹的素描。我穿著一件亞麻上衣，望著深藍色的天空，望著沼澤和草地，這使我快樂。

生活對于我來說是一次艱難的前行，我不知道潮水會不會上漲，以至沒過我的唇，甚至漲得更高。但是我要前行。為誰獨行天地間。

為誰獨行天地間。我想為的是自己內(nèi)心那曾經(jīng)遺落的陽光吧。只能追隨它而去。決絕而放縱的。自己是一個和別人不同的孩子，僅僅因為這一點，就要承受比別人更多的代價。

再后來，Arrow找到了我的學(xué)校，他偷偷地跟著在操場上的我，他憂傷的眼神像烈焰一樣燒烤著我的心。從加快速度的那一刻開始，腰部的疼痛，就被粗重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地沖散著，我要跑，超過了一個又一個的背影，里面有身材矮小的女生，有跑起來吃力的肥胖者，有插著耳機戴著墨鏡的長發(fā)男子，還有牽手奔跑的戀人……還有Arrow。我不能讓他拽住我的衣角，我要學(xué)會飛翔。飛翔。

我看見Arrow，他站在咸咸的風(fēng)中，遍體鱗傷。僅僅是兩個孩子，卻要背負(fù)與他們年齡不相符的東西，心里很堵?？諝?，在蔓延中糜爛。我會突然間從跑道上跑開，把Arrow拋在身后，拋在一個黑暗的門里，再也找不回來。

我還是常常想，愛情原來很像我們?nèi)ビ^望的一場煙花。它綻放的瞬間，充滿勇氣的灼熱和即將幻滅前的絢爛。我們看著它，想著自己的心里原來有著這么多的激情。然后煙花熄滅了，夜空沉寂了。我們也就回家了。但是，我與Arrow不是這樣子的，不是。不是。不是。

畢業(yè)，我順利地踏入社會，順利地做了一家報社的編輯，順利地做了一位出色的自由撰稿人，只是，我再也找不回日子的真實的美麗，就像我站在超市前，隔著玻璃，看著那朵芬芳艷麗的花的那種感覺。

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Arrow還在默默尋找我。朋友告訴我，這些年，Arrow在大學(xué)相當(dāng)出色，他考上清華研究生，他讀博，他創(chuàng)業(yè)……這期間，也有很多優(yōu)秀的女孩子追求過他，但都被他無情地拒之門外，他會很平靜地告訴她們，他的心，因你而冰封……我聽著聽著就想哭了，在沉默中，我看見自己的身影淡定而輕盈地消失在混淆了四季的暮色里……

后來，在一個晴好的陽光爛漫的下午，我獨自懶散地坐在那片火紅的楓葉林里彈著吉他，一雙手從身后默默伸到前面來，悄悄蒙住我眼睛的那刻，我從那指縫間，看到了曾經(jīng)遺落的陽光，混雜著花香和涼風(fēng)，透射在靈魂的楓葉林里，眼中噙滿所有的酸甜苦辣，兩人看著自己的過去，然后望著對方的眼，想哭。那種心情，已經(jīng)不是常人能夠體會。Arrow。Arrow。Arrow。

后來，所有懸浮游走的東西都抖落在地上。

再后來，它們溫馨得悄無聲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