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老井

我從來就不相信這物欲橫流的世界上還會有刻骨銘心的愛情存在，直到遇見了那個男人——

（一）

老井笑的時候是這樣的，先輕牽嘴角，瞇起眼睛，接著嘴唇慢慢地張開，露出不太白凈的牙齒（用老井的話說，那絕對是他那個年代惹的禍），這時，喜悅便洋溢在他的臉上了。老井笑的時候，左腮邊有個淺淺的酒窩。

和老井的緣分始于我婚期的前一個月。

在外邊奔來跑去的也有好些年了，我突然就有了想在異鄉(xiāng)成個家的沖動。正好那個青梅竹馬的男孩愛我的心依舊未變，于是就開始張羅起來，買房子，選嫁妝……每日在那個小城市的街道與店鋪之間穿梭，有時也會望著牽著我手的那個男孩，一臉的茫然。也許跟追求完美的性格有關(guān)吧，小小年紀(jì)就在外奔波的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會有刻骨銘心的愛情存在。盡管與男孩在一起總是找不到感覺，但既然媽媽、爸爸對那個對我極好又家境優(yōu)越的男孩滿意得一塌糊涂，也就勸著自己嫁了算了。老井的電話就是在那會兒攪亂了我平靜又平淡的生活的?！八x開我去上海了，為了她的夢想。”電話那端傳來的老井的聲音有些沙啞。

在一個不大的酒館兒里，坐在我對面的老井憔悴了許多。他低著頭，擺弄著手里的勺子。我呆坐著，不知該說些什么，瞅著他那樣子，喉頭有些發(fā)哽。老井是個警察。我剛認(rèn)識他時，老井給我最深的印象是敬業(yè)且充滿了活力。在這個物欲橫流、人人為己的社會里，他在城市邊緣的一個角落里領(lǐng)著一群兄弟為老百姓做著不大不小的事情。

我第一次從老井的嘴里了解到了他的家庭。１０歲的乖兒子，要強(qiáng)、能干的妻子，他一直引以為豪的家突然間就支離破碎了：不安分的她去了上海，無人照料的兒子被送到鄉(xiāng)下的父母家，房子賣了，曾經(jīng)的家里的東西能送人的送人，剩下的就都扔掉了，老井搬到了單位的宿舍里。老井說，為了和她在一起，我放棄了權(quán)位，千方百計地調(diào)到了這個城市。我回來了，她卻走了，現(xiàn)在，我什么都沒了……

聽到這些話時，我一直閉著眼睛，我怕看見老井眼中的淚。那天，我開著車陪他到郊外兜了會兒風(fēng)，說了些諸如堅強(qiáng)些振作點(diǎn)兒之類的話，就各自散去了。自始至終老井偶爾也干笑兩聲，可我知道與我在一起，他不快樂。這之后，我偶爾也會收到老井的電話和他發(fā)來的帖子。我慢慢地知道了他和妻子青梅竹馬的戀情及他們一起度過的７年的幸福時光。老井說，妻子的離開應(yīng)該怪他，為了工作和應(yīng)酬，他忽略了家庭。開始時的交往就是這樣，像放在鍋爆肉里的鹽，淡淡的卻是必不可少的。直到老井突然從我的生活里消失。沒了他的電話，網(wǎng)上的他也失去了蹤影，我卻依舊在日復(fù)一日中重復(fù)著自己的生活：忙著跑業(yè)務(wù)，忙著選婚紗……我以為本來就與我沒有太大關(guān)系的那個男人已經(jīng)徹底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應(yīng)該將他從我的記憶里劃掉，我也一度以為自己能夠，直到那一天。

那天，車子壞了，我搭巴士去聯(lián)系業(yè)務(wù)。陽光不是很強(qiáng)，有些昏黃卻很扎眼。陽光透過玻璃灑向我的手臂，極柔的質(zhì)感，我的手上都是陽光。車廂的收音機(jī)里突然響起了音樂聲，是辛?xí)早鞯摹段兜馈罚骸跋肽钅愕男?，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想念你的吻和指間淡淡煙草味道，記憶中那樣熟悉的味道……”淚水一下子就涌了上來，我想起了老井。我突然間意識到老井就在我的心里，盡管我并不知道為什么。接下來就開始瘋狂地找他，但并無收獲。

（二）

上帝其實(shí)真的挺善良的。就在我?guī)缀跻詾槔暇约芭c他有關(guān)的一切都將只是個夢的時候，老井的聲音從電話線那端飄了過來。那會兒男友正在商場里拉著我的手試婚戒。老井的電話將那一切畫上了句號。望著握著手機(jī)滿眼淚水的我，男友一臉的驚愕。我于是就盯著一臉詫異驚愕的他，說了句讓我的父母及朋友們至今都不能理解的話：“我們分手吧，我想我愛上了另一個男人?！?/p>

再次見到老井時，我望見了他額邊的一縷白發(fā)?！八饝?yīng)我跟那個男人斷交的，可是她沒有?！睆睦暇?dāng)鄶嗬m(xù)續(xù)的敘述中，我知道了他和他妻子間還存在著另一個男人。兩個男人都愛著她，老井最后贏了，傷心的另一人去了上海?！拔乙欢日J(rèn)為上帝是如此地寵幸我，也曾為此暗自竊喜，直到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她的日記。在日記中她說，和我結(jié)婚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愛的其實(shí)是另一個男人，她甚至僅僅就為了離他更近些才去的北京。我依舊愛著她，很愛很愛。現(xiàn)在我卻覺得自己像個小丑……”淚水順著面頰緩緩地流了下來，老井在那個人來人往的酒館兒里痛哭失聲。那一刻我就想讓流淚的老井躺在我的懷里。

我?guī)Ю暇チ宋业墓?。我忘情地抱著他，醉了的老井也抱著我。我任憑他把我的衣服一件件褪去。自始至終老井都極有激情，他在我的身體上狂叫著、呻吟著，如同一只兇猛的小老虎。我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歡暢，那一刻我甚至愿意擁著他死去。直到我發(fā)現(xiàn)老井最終喊出的名字與我無關(guān)。我知道，那是他對妻子的昵稱，我突然間淚流滿面。

第二天的陽光洗去了我臉上的淚水，也洗去了老井的酒勁兒。老井慌亂地穿上衣服慌亂地向我道歉，請我原諒他酒后無德并說他愿意接受我的任何懲罰。我淡淡地笑著告訴他，一切都是我愿意的。我給他講了那晚的每個細(xì)節(jié)，講他帶給我的淋漓盡致的感受，講我對他的突如其來的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的愛情，講他笑起來時燦爛的樣子以及流淚時的不堪，惟獨(dú)沒有告訴他他在高潮時喊的不是我的名字。

老井極認(rèn)真地告訴我，他感謝我對他的付出，可是他卻不能接受我，因為他沒那個權(quán)利。他不能給我任何承諾，何況他依舊愛著他的妻子。我拍拍老井的肩膀，笑著說：“別逗了，老井?，F(xiàn)在都是什么年代了，我不要任何承諾，擁有你就好。”上帝知道，我說這番話的時候，笑容的背后是什么。

交往就這樣延續(xù)了下來，是那種不咸不淡的方式。假日里我們一起去游泳、踏青、做運(yùn)動，講述自己在工作中開心或是不快的事情，惟獨(dú)回避著那個醉酒的夜晚。偶爾老井也會對我講起他的妻子，講他們延續(xù)了８年的如火如荼的愛情和７年的相濡以沫的婚姻生涯。我卻從來不對他提及自己的感情世界。我沒有告訴他，為了愛他，我已經(jīng)放棄了那個一心一意待我的男孩；為了愛他，我得永遠(yuǎn)忍受心底里對男孩的愧疚之情，忍受父母不理解的眼神和同事們貶多于褒的議論。我只是不想讓我愛的人承受太多的壓力。

這樣的交往一晃就是半年多。草尖冒綠的春天里，老井迎來了３５歲生日。盡管早知道這樣的日子是不會也不該屬于我的，可還是在心里暗暗地計劃著如何送他件特殊的禮物。就在我將３６５顆幸運(yùn)星連同我的祝愿一并裝到瓶子里打算送給他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老井再次失蹤了。第二天清晨，風(fēng)塵仆仆的老井出現(xiàn)在了我的小屋里，眼睛紅紅的。他從包里掏出一張紙遞給了我，是離婚協(xié)議書。“她給我的生日禮物。我千里迢迢地跑到上海，盼望著與她一起過個生日，卻看見了她屋里的另一個男人——我那個曾經(jīng)的情敵。他們的確沒做什么。可她當(dāng)著他的面給了我這個。我現(xiàn)在就想做一件事——躺在你的懷里睡覺。”

說完，老井一頭栽在了床上。我趴在他的身后，摩挲著他寬寬的肩膀和軟軟的頭發(fā)。那個清晨，老井又變成了一只小老虎。過了而立之年的老井用微隆的小腹頂著我的肚子，俯在我的耳邊，呢喃道：“我今天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是你呀！上帝賜給我的小天使。給我個機(jī)會讓我好好地疼你，行嗎？”淚水再一次在我的眼里打著轉(zhuǎn)。清晨的不太亮的陽光照在我們的潔白的身體上，像一幅圣潔的油畫。

（三）

接下來的日子是如此地美好，以至于我生平第一次有了活著真好的感受。每天的太陽都是暖融融的，照在兩個被幸福搞得一塌糊涂的人的身上。老井，小井還有我，揮舞著棒球拍，在灑滿陽光的草地上笑著、嬉鬧著。１０歲的小井并未對我表現(xiàn)出敵意，相反我倆相處得極融洽，小井身上沿襲了老井固有的寬容與善解人意。與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偶爾也會一個人呆呆地坐著不言語，我知道他是在想媽媽。那會兒，我就想將他擁在懷里，像擁著我的老井一樣。

一切都那么欣欣然。老井的“綠卡”就快到手，我們的小窩修飾一新，我和小家伙的感情也逐日加深。那陣子，我每天睜眼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床頭的鏡子大喊一聲：“幸福的小女人，快起床吧，美好的一天就要開始了?！蔽颐刻於荚谄矶\，求上帝讓這幸福無盡頭地延續(xù)下去。有時也怕上帝覺得我太貪心，就偷偷地許愿，愿意用我的余生換取和老井哪怕只有一年的好日子。我至今都不能理解一向仁慈的上帝為什么連我這個小小的心愿都不能滿足。

那個“五·一”長假我們約好了去照婚紗照，我卻沒能等來我的老井。那天早晨的陽光還很好，１０點(diǎn)多鐘卻突然下起了暴雨。我拉著小井的手，焦急地在影樓門口徘徊。我心中莫名地慌亂起來，不停地叨咕著老井快來吧?？墒抢暇畢s沒有來，他永遠(yuǎn)地從我的生活里走開了。

老井管轄的警區(qū)發(fā)生了暴力事件，一個失戀的男人懷揣炸藥沖進(jìn)前女友的家，要與其同歸于盡。那日，刑警隊里只有老井一個人值班，給隊友們打過電話后，他便風(fēng)馳電掣地趕到了事發(fā)地。那會兒，現(xiàn)場圍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老井沒能說服那個喪心病狂的家伙。老井抱著他躍出窗戶，撲向無人的后園子。剎那間，那人拉響了腰間的炸藥?，F(xiàn)場沒有一個百姓負(fù)傷，老井的鮮血卻流了一地。大伙兒將老井火速送往當(dāng)?shù)氐尼t(yī)院，可是于事無補(bǔ)了，老井已停止了呼吸。

我沒能見上老井最后一面。他們將失去理智的我捆到了床上。他們是不想讓我見到老井的慘狀，他們其實(shí)根本不知道我心中的老井永遠(yuǎn)是那個陽光、癡情得有些幼稚的帥小伙。我的帥小伙曾說過，他最大的優(yōu)點(diǎn)就是在關(guān)鍵時刻總是知道自己該怎么做。那時我說，我最愛的就是他的這一點(diǎn)，而且我向他保證，不管他將來做什么事，我都會說服自己理解他，永遠(yuǎn)不會怪他?，F(xiàn)在，我們都用行動履行了諾言。

我離開了那個城市，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會牽起我滴血的回憶。在收拾東西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封署著我名字的信?！拔业奶焓梗阋欢ㄒξ伊?，天天在一起還用文字搞什么情調(diào)。你知道我這個笨嘴拙舌的家伙表達(dá)起來也挺費(fèi)勁兒的，不如就寫在紙上吧！我一直以為自己很愛她，從來都是。我是那種懷舊又執(zhí)著的人，這些你都知道。以前之所以不放棄，是因為我覺得她像我愛她一樣愛我。直到我在她的屋里發(fā)現(xiàn)了那個男人。那一剎那我知道她的心已經(jīng)徹底地離我遠(yuǎn)去了。上帝真的是個挺可愛的老頭兒，他將你這個天使送到了我身邊，幫我愈合了傷痕累累的心。我為什么還要固守著已逝去的感情，不去抓住眼前的美好呢！我完全想通了，我不會辜負(fù)上帝他老人家對我的恩情的。為了對你負(fù)責(zé)任，有一點(diǎn)我必須在娶你之前告訴你，盡管她傷透了我的心，可我想我依舊愛著她……但有一點(diǎn)也是毋庸置疑的，你這個善解人意的小天使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攫住我的心。我對我們的未來充滿了希望……我的天使，等到我們的新婚之夜，我會趴在你耳邊讀這封信給你，然后，咬著你的耳朵，跟你……”信寫到這兒就戛然而止了。我知道老井是想說跟我做愛。老井喜歡吸一口氣，鉚足了勁兒緩緩地滑入，先蹙著眉頭，既而大聲地呻吟，像一只小老虎，生動而真實(shí)。

離開那個城市前，我去了趟刑警隊，我想看看老井工作過的地方。老井的同事告訴我，老井去的時候，手是放在頸前的，緊握著。他們費(fèi)了挺大勁兒才掰開。老井手里握的是一塊玉。玉是我送給他的，給他戴上的時候老井說這輩子都不會摘下來。老井入殮的那天，太陽很刺眼，那塊玉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的玲瓏剔透，就像我們永遠(yuǎn)的愛情。

（武海棠薦自《時代姐妹》 小二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