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狠狠地打了兒子一個耳光。就在這一剎那,我忽然意識到十六歲的兒子并不容易對付。他,真格兒地長大了,一動不動地迎接了巴掌的襲擊。他冷漠地瞧著我,就像彼此不認識。我的尊嚴和正義全被他的目光撕碎了。我感到從未體驗過的惱怒。
把臂掄圓,我使足了氣力又把一個耳光打上去。
手,,還有點兒麻。
兒子那一米七零的個子,稍稍動了一下。
我是在抽打自己么?心怎么在痙攣,隱隱地作痛?
妻的臉刷地漲紅了,就像那耳光抽在她臉上。我看到淚水呼地漲滿了她那雙大大的眼睛,又憋回去。她的嘴唇在抖:“向你爸爸認個錯。韓劍,你快認個錯啊!”妻的聲音是在哀求。是哀求我停止“武斗”,還是哀求兒子敷衍給我一句軟話?
什么也沒有聽到,檢討、承諾、服軟兒、解釋、辯白。都沒有。兒子臉上連表情也沒有。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我發(fā)瘋似地撕裂了那兩本精美的集郵冊——這曾經(jīng)是我送給他的禮物。我拾起掉在地上的一套印刷精致的郵票,看到指縫里是留著小胡子的不可一世的希特勒像。我把郵票扔進火里?;鹈玳W了一下,幾點紙灰飄起來,浮在半空。
這回他哭了,淚如雨下。
我差點也流了淚,莫名其妙??墒俏蚁耄闱f別當著他的面哭。你那樣干可糟透啦。你得挺住,記住你是無尚威嚴的父親。你就是正確的化身。你不必告訴他你愛他。你讓他仇恨好了??傆幸惶焖麜?,會毫不吝嗇地給你一個頑皮可愛的“鬼臉兒”的。你知道準會有那一天。
兒子,兒子!他是如此讓我恨,讓我愛。恨得心碎,愛得也心碎。記得,十六年前,我正在塞上勞動改造,接到電報說他已平安降生,我星夜兼程趕回了北京??!嘿,我他媽的當了爸爸了,想到這個我就笑。我撣去了一身的風塵,呵暖了手,足足俯身瞧了他半天兒。小家伙,小東西,小寶貝,小心肝,小伙子,小韓靜霆,小壞蛋,我呵呵地叫。我拉風箱似地吹口琴,渴望他能從母親胎衣里帶來音樂感;我拿一個小鈴鐺在他頭上晃,只要他靈動地轉(zhuǎn)轉(zhuǎn)眼珠,我就猜小家伙沒準兒絕頂聰明。我用手輕輕地捏他的塌鼻子,確信塌鼻子可以趁小捏得鼓起來。我貪婪地用嘴巴拱他的臉,奶味兒、騷味兒、腥味兒雜和在一塊,原來是世界上最動人的味道。他整個兒是一頭小乳豬崽兒,渾身乳紅,頭上的茸毛兒又黃又稀落,流著哈拉子的嘴不停地咬自己的手,就像是娘胎里餓壞了。我瞧著他傻笑,發(fā)現(xiàn)他左眼的眼白里怎么有個針鼻兒大的紅小點兒?
我慌了。
我忙問妻要不要緊。妻疲憊地給了我一個嗔著的笑?!耙o,”她說,“這是要你記著,母親懷孕的時候,想吃什么沒吃到,孩子眼睛里就有個記號。”我黯然神傷。妻懷孕的時候,我們雖已從音樂學院畢業(yè),可因為處于十年動亂之中,無處分配,待在學院里。正是冰天雪地。我這個人有點兒大男子主義,怕人笑話,不肯給妻去食堂打飯。我真是個混蛋哪!竟然讓妻子挺個大肚子,滑滑嚓嚓踩著冰雪去學生食堂。那時候我一貧如洗,妻那些“偉大”的愿望——一口氣吃上三個水蘿卜;一頓嚼一大盤清炒蒿子稈兒;到校門口小吃店買兩個發(fā)面餅……大部分沒有經(jīng)濟能力去實現(xiàn)。我黯然神傷。就為這個,黯然神傷。
現(xiàn)在報應(yīng)了。
母親的愿望成了泡影,嬰兒的眼白里便有了個小紅點兒。即使這是一句笑話,我也相信。兒子到東北老家去度寒假了。除夕早晨五點返家。我們住西郊,乘頭班車到北京站,也來不及接他。我和妻便在頭一晚上到了北京站。那個寒風料峭冰天雪地的大年二十九之夜啊,那個最漫長最難捱的北京站口之夜啊,街上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我和妻在昏黃的路燈下抖成一團,在冰涼的臺階上偎著互相取暖。在牙齒的格格戰(zhàn)抖中天色微明了,我們撲向月臺,只要看到兒子的臉,凍僵的心就能溫暖過來……
兒子,兒子,你知道我怎樣愛你么?
你應(yīng)該知道我本是贊成你集郵的,我給你買了集郵冊。我厚著老臉向那些從埃及、坦桑尼亞回來的朋友討郵票。我和你一塊兒為一張小小的郵票驚喜、贊嘆??墒俏以跄苋萑棠闳セ燠E郵票黑市?你把買早點的錢全“省”了,你心甘情愿地去受“郵販子”的騙,買那些真真假假的東西。你從學校直奔郵票市場,我想像得出你那羨慕、渴求、天真的眼神里,藏著遺憾和不滿足。我和你媽媽都為你擔心,害怕你沒錢買郵票的時候,會不會想出什么不正當?shù)摹稗H”來。我們說不會。可是我們心里都打鼓。我警告你多次,你全當耳邊風。于是,一觸即發(fā)啦,這一天來到啦。一個好心的陌生朋友——北京外語學院講師,把你送回了家。他悄悄對我說——這孩子挺好的,可千萬別讓他再到那個黑市去受騙了。
想像的遠比事實還要嚴重。我想我必須預料到以后。為了以后,今天得好好地教訓一下兒子。我檢查他的成績,成績一路下降;我翻開集郵冊,注意到多了許多郵票。我審問,他不答。我的心火忽忽地沖撞天靈蓋。
我只好用巴掌來同他“說話”了。
當我把兒子心愛的那套郵票投入火中的時候,手懸在半空有一陣沒放下來。我突然沒有勇氣再看一下他的眼睛了。我大聲地吼叫:我要把這些郵票全都送給別人!等著,你等著,我說話算話,全都送掉!可是,完了事兒,我兩手抖動著,徒勞無益地把撕裂的集郵冊往一起對。我的手在郵票上空劃過去,又劃過去,像撫著什么。是撫著我破碎的心?還是撫著兒子心上的傷?我對妻說,把這集郵冊藏起來,等兒子懂事了,不,等過了這陣子,再把集郵冊還給他。
妻愣了一剎,忽然抱住我,嚶嚶地哭了起來。
這天夜里,妻、兒和我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說話。熄燈之后,我在無邊黑暗里瞪著兩眼,聽見蟋蟀斷斷續(xù)續(xù)地傾訴著什么怨。
兒子在我的拷問下,曾流著淚發(fā)誓“從此永遠不集郵”。這個家伙,真有點兒橫勁兒,從此便絕了集郵的念頭。幾天以后,可巧中央電視臺播放“集郵常識”專題。我一下子張惶失措,不知是否應(yīng)該關(guān)閉電視。偷偷用眼角掃了兒子一眼,發(fā)現(xiàn)他把正揚著的頭,深深地沉了下去,使勁地扭動著兩只手的手指。我經(jīng)常感到孤獨和失落了什么,懷疑自己是不是成了沒人喜歡的“糟老頭兒”。我在內(nèi)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拷問自己:假如隨便讓他涉足郵票黑市;假如他陷入郵市不能自制;假如他從此無心功課,成為一個販郵迷,結(jié)果會怎樣?假如,假如,假如……又將如何?我自己陷入了一種迷惑。父子之間的感情如何失而復得,我找不到最好的辦法。似乎隔閡是非出現(xiàn)不可?似乎隔閡不一定會出現(xiàn)?我,作為父親在這個問題上究竟有什么責任呢?十六歲,真是個危險的年齡。心理學上說,孩子這時候早已要求掙斷“臍帶”了,我忽略了這一點。
我這才注意到,兒子的上唇早已生出了細細的茸毛。
我想,我們應(yīng)該重新開始。
那天,兒子一個人在房里彈著吉他,唱流行歌曲,很熱鬧。我推門進去,琴聲戛然而止。
“唱啊,韓劍,怎么不唱了?”
他有意無意地拂弄得琴弦嗡嗡響。
“再唱一遍,什么歌?我聽聽?!?/p>
他把眼珠翻上來:“您可不一定喜歡。”
“說不定我會喜歡呢?!?/p>
他還是看著我。
我說:“這支曲子?來,我試唱,你彈伴奏。不,還是一塊兒唱吧?!?/p>
妻來了,在聽。我向她丟了個眼色。
我們?nèi)齻€人擠在一張樂譜前面,唱!
這是風靡一時的《遲到》。
“你來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了她,噢——她比你先到。啊溫柔又可愛,啊美麗又大方……”我可不怎么喜歡這支曲子。什么“遲到”?誰“遲到”?莫名其妙。根本沒有誰到我身邊來,根本沒有什么溫柔可愛美麗大方。天知道我干嘛要唱得這樣帶勁兒,脖筋都噗噗地彈起老高。我的聲音總是巴結(jié)著兒子的聲音,生怕?lián)屃伺淖踊蚴锹斯?jié)奏。我感到自個兒這時候有點可憐巴巴啦,我真是個可憐的“老頭兒”,我們這一代人全是可憐蟲。
我想彌合父子之間的裂痕。
我說:“韓劍,海明威的《麥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讀完了?你先講講這篇東西怎么樣,然后我給你講講?!?/p>
我建議:“把你的同學邀到家里來玩玩吧?!?/p>
我和他商量:“來點兒搖滾樂?好。可是兒子,也別拒絕老貝(貝多芬)和老柴(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樂?!?/p>
我問他:“你讀完爸爸的小說了嗎?呶,談?wù)劯咭?。?/p>
我啟發(fā)他:“學習不抓緊,十六歲一晃就過去啦。我只說四個字,你懂事啦,四個字就夠啦——好、自、為、之?!?/p>
許多天之后,許多努力之后,我試探地問兒子:
“韓劍,你認為兩代人之間一律有‘代溝嗎?”
“有?!?/p>
“哦?說說。我們之間——”
他不肯說了。
我的心里一陣失望、悵惘,還有些復雜的情緒在交織。怎么,兩代人的溝通是這樣難么?我們?nèi)绱说貦z討和審視自己,你們呢?你們做了些什么?你們對于我們,傾聽和傾訴了些什么?兩代人的差異何在?是過激與守舊?敏感與遲鈍?輕率與沉穩(wěn)?淺層思維與深思熟慮?熱情與冷靜?不計后果與瞻前顧后?一貫正確與一貫自省?迪斯科與慢四步?吉他與大提琴?鐵路與金字塔?速記與字典?銳角三角形與多邊形?……難道就沒有共同的東西?共同的東西是不是“尊重”與“理解”?我和妻不止一次地商量,不是對付兒子,而是繼續(xù)重建我們與兒子的感情大廈。妻在教育兒子方面比我更多柔情,更細膩,更寬宏,有時未免嘮叨。在這之后,我們尊重兒子有自己的世界,允許他對我們有所保留——雖然這并不令我們愉快。
兩代人算互相理解了么?
不敢肯定。兒子,是一個世界。
兒子想隨夏令營到長江三峽去看看,我和妻都樂意。他走后,我們便數(shù)著手指,計算他歸來的日子。奇怪的是,當兒子遠游,心里浮現(xiàn)的竟全是他的樁樁好處,我們的種種不是。回來時,他省儉了零用錢給我們帶來一盒甜膩的酥皮點心。我素來討厭甜膩,而且牙疼。當兒子把點心送過來的時候,妻不停地給我使眼色。我忙接過甜膩,吞下甜膩,牙神經(jīng)受了刺激,疼痛難忍,我托著腮,咧著嘴叫“好吃”。妻笑得直流眼淚,那眼淚想必有點兒酸澀。兒子這次長江之行還寫了一篇文章。長江,在他的主觀感受中,是“躺著的瀑布”,而那“響亮的陽光”,像鞭子一樣抽打出了山的褶皺……我把這些文字給一位老詩人看,詩人說:
“嗯,不錯?!?/p>
是么?
“說不定會超過你吶,后生可畏?!?/p>
我愣了片刻,望著詩人的眼睛。
但愿如此:后一代能超過我們。我忽然想到了那本撕裂的集郵冊,總該找個機會還給他。想著,心里酸溜溜的,嘴咧開,卻笑不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