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適應(yīng)期

劉芷韻

分手前的兩星期，我買了紅色的睫毛膏，因為質(zhì)素的問題（坦白說，那是名牌子，價錢還蠻貴的，唉），那個紅色很容易會溶掉，掉落到我的眼眶上，讓我的眼睛像被煙薰染過一樣紅了一圈。好幾次杰以為那是我要落淚的前奏，他偷偷地看我，然后生硬地煞有介事地借故別過頭去。我沉默，把一切看在我無意地紅了的雙眼里。我看不見的事情很多，但日子久了，看不見也能感受得到，于是我告訴杰我必須展開我的旅程了，三年前的計劃因為他而擱置下來，如今終于還是要把它繼續(xù)下去。我承認我的確中了童話的毒，對愛情有過于美麗的幻想，但當初我的幻想是由兩個人的力量所建構(gòu)起來的，要我在過程中以單人的力量去參透它的虛幻，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對于我和杰的相愛，我每一次想起來，也會覺得相當不可思議。我曾經(jīng)懷疑這種不可思議可以維持多久。是不是像我在吞吃的藥丸那樣呢：四時正---八時正---然后就是十二時正，每隔四小時一次，好讓藥力長久地維持下去？曲發(fā)的護士小姐是這樣告訴我的：一天四次，每隔四小時一次，飯后服，黃色的留待睡前，吃了會使人有睡意。魔法總會有失效的時候，藥力會在四小時后消失，灰姑娘的馬車，我們都知道，那只是剛好成熟了的金黃的南瓜，正統(tǒng)的做法是摘下來做成南瓜批、南瓜湯、南瓜布丁、南瓜蛋糕，甚至節(jié)日時的南瓜燈籠，但它卻遠遠地超越它本身的職能，在那陣閃亮的不可多得的魔法金粉下，成了有限期的馬車。我的疑問，就像所有情侶之間有過的疑問，最后，在分手后都得到了驗證。是的，法力是會失效的，勿庸置疑。我們的期限是四年，一起度過的四個夏天四個冬天，就這樣成為過去。香港似乎只有兩個季節(jié)，四月至十月是夏季，我可以任意穿短袖Ｔ恤把皮膚曬成焦糖，看著杰在球場上奔跑追逐，其余的日子是冬天，杰總是叮囑我要帶圍巾上街以免著涼，還要好好預(yù)防氣管炎的復(fù)發(fā)。

分手了，我腦里浮現(xiàn)起新生活新氣象的光景，我想像我從今以后終于可以跟朋友不論男女隨興所至緊緊擁抱，甚或相擁而睡；我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在浴室里看小說，邊敷面膜，邊刮掉身上任何多余礙眼的毛發(fā)而不怕被誰撞見尷尬難堪；我可以忘記自己對任何人的任何承諾，把約定一推再推。我可以隨意地生活，無日無夜，隨時跳起來隨時下墜。所有念頭似乎都光明正面值得嘉許并且立即付諸實行。我為什么還要說出這樣令人難過的話呢：

"杰，失去你，我似乎就要失去我曾經(jīng)有過的一切了。"

聽上去，我無法輕易割舍的一切---我曾經(jīng)有過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呢？我的記憶嗎？我和杰所有過的共同的記憶，這些最后都會為著些微的差異而被否定。不要分別問起我們關(guān)于對方的事情，杰的喜好、他異于常人或者最平凡的習(xí)慣、他的好、他的壞，我的答案會和他的一樣嗎？他或許會記得我的偏執(zhí)，卻難免會錯認他身上的毛衣是另一位前度女友送的禮物。

愛你一萬年。這句咒語帶有無限的危險性。

我們平靜地對坐著，誰也不再提起承諾過對方的任何事情。眼前的人你愛過他，你相信你仍然愛他，但相愛慢慢變得苦澀和難堪的時候，你愿意放手嗎？我并不是想逼迫你，也不是存心要讓你難過，只是日子這樣慢慢地慢慢地過去了，你們之間的感情，仍然讓你感到安心嗎？那種相戀的獨有的甜蜜，在過冬時給一點一點地消耗盡了。我看著杰。我看著杰。看著一個人的時候，時間過得特別地慢，看著他，我無法形容我的感受。你們都會明白的吧，當美麗消散時那種不堪入目：酒吧里認識的女孩，天亮?xí)r你總是不忍心多看一眼，她眉目之間褪去了的顏色，蒼白的臉、蒼白的軀體，跟蒼白散亂的長發(fā)分叉成一張網(wǎng)，將你想要趕快避開的視線牢牢抓住，令人感到陌生和恐懼的真實。當藥丸的糖衣溶化后，那種苦澀。小孩成長后變丑。種種種種，我們越長大經(jīng)歷得越多，然后我們漸漸麻木了。

有一段日子我需要長時間服用西藥，其中包括了令人心煩的抗生素。"你必須遵從指示把所有分量服用完畢，才能產(chǎn)生效用。要記得??！"好心的護士小姐還給了我一份"抗生素服用指南"。我想起杰喜歡看說明書的習(xí)慣，他拿著說明書看時專注的神態(tài)，總令我想起小學(xué)生圍在一起看螳螂交配時的專心一致，要等很久很久才能等到它把它的頭咬掉，他們就乖巧專注地看著，仿佛等待的是一件偉大奇妙的事情。杰的專注可以媲美小學(xué)生的心無旁騖，他還會把中英文的說明書都看完了才會罷休。我好想把手上這份指南寄給他。我猜以后的日子，我每次看到說明書或者指南或者小冊子，大概就會想起杰來吧---直到一天，我自己也習(xí)染上這種怪癖，我就能把他忘記了，我會以為這個奇怪的人就是我自己，不必再因而聯(lián)想起任何人任何往事。

服用抗生素期間，我的精神與身體狀況同樣介乎健康與染病之間；我可以照常上班，沒有發(fā)熱，沒有明顯病征，除了偶爾輕微地咳嗽，只是無論發(fā)生任何事，我也提不起勁來。我不再與上司爭論，我處處與人妥協(xié)，萬事以和為貴，午飯不愿外出，寧愿留在公司里爭取時間午睡，下班后推卻所有約會乖乖回家。多久了不再上電影院不喝酒不逛時裝店，不買新的雜志了，把家中儲起的重復(fù)看了又看，洗澡時不再聽歌也不再哼歌，電視長時間開著陪我入睡，堆積如山的臟衣服永遠留待下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才洗。抗生素的效用是---小冊子上像給小學(xué)生看的圖畫，把抗生素描畫成戰(zhàn)士的模樣---協(xié)助我們的身體把病菌擊退，小冊子的形容詞是"打仗"。我的身體里正有一場戰(zhàn)斗在進行中呢。我邊把抗生素的膠囊扭開，一邊想像著這場戰(zhàn)斗，最終我會跟抗生素一同得到勝利吧，只是那時的我已經(jīng)是另一個我了。才經(jīng)過一星期而已，抗生素的膠囊已經(jīng)讓我反胃到極點。極點，就是我容忍的極限。我決定把膠囊棄掉直接吞服里面的粉末。第一次嘗試這樣做時，我直接把藥粉倒進自己口中，結(jié)果粉末在口腔濕潤的狀況下立即結(jié)成糊狀，卡在喉嚨讓我?guī)缀踔舷?，我腦里立時浮現(xiàn)電視古裝片集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四字詞---"見血封喉"。自此之后，我學(xué)乖了，先把藥粉跟白開水混和，再吞服，效果好得多了。

剩下的膠囊我用玻璃瓶儲起。我感覺到，這段抗戰(zhàn)期將是我人生中一段重要的時期。

日子繼續(xù)平淡地過著，我終于捱過了多事的試用期，被正式取錄，從此，我生命中第一份全職工作工作了。杰還是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之中，有時以現(xiàn)在式，有時以過去式?，F(xiàn)在式比較容易理解吧---朋友會為我?guī)硭淖钚孪?，我們有時會把他當成閑談時其中可有可無的一個題材，當我們各自把近況報告完畢，杰就會被功能性地提起，作為談話間一個不算重要但總帶點娛樂性的題目。而所謂過去式的呈現(xiàn)，我想普遍的說法會稱之為"回憶"吧，普遍的形容應(yīng)該是---"我總是會想起他"。只是，如果用我自己的言語來說明，我會說，他并不只是"回憶"，因為我并不單單是"想起他"，更確切地說，我總是"遇見他"。

我的現(xiàn)實生活中充滿了杰，屬于過去的杰依舊坐在我的床沿讀報紙，告訴我今天有趣的新聞，告訴我他擁護的球隊終于攀升到聯(lián)賽的榜首。他會出現(xiàn)在我常逛的唱片鋪，試聽著我想要試聽的新碟，搶先把它們買去。他會在電影院里帶著爆米花坐在我右邊的位置上，屈著雙腿，邊看邊皺眉。當我喜愛的樂隊來港了，他一定準時出現(xiàn)在演唱會上，興奮地踏著拍子舞動他笨拙的身體。屬于過去的杰總是出現(xiàn)在我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生活里，像幽靈蟄伏在我四周。這可以稱之為"回憶"嗎，或者已經(jīng)到達"幻覺"的邊界了？

只是，能夠來到這一步的我，其實多少已經(jīng)算是一個成熟的小學(xué)生了吧。我把藥的糖衣退去了，我把藥的苦澀適應(yīng)了，我每天感恩，盡量讓自己感到，我的選擇讓我過得比想像中還要好。我想，將來我還會繼續(xù)如此，每到一個階段，就把新的苦澀適應(yīng)，這是無可厚非的為了生存、生存既是復(fù)雜的充滿未知數(shù)的一個歷程，同時卻帶有相當意味的重復(fù)性。我知道我一定正在重蹈某些人的覆轍，可能不多不少地說著同一番他人早已說過的話。我只能期望那分別是，他以他流利的德語／波蘭語／法語／日語／藏語述說，我以我拙劣的廣東話。我們賴以生存的各種技能，是集體知識的流傳匯聚，我們今天正在過的生活，是無數(shù)前人的經(jīng)驗集合以后的復(fù)合。

"給小學(xué)生"---杰寫給我的便條上留下親昵的稱謂。想像著在另一個時空他以同樣的稱呼叫喚另一個人的同時，我正在睡夢之中，重溫我們有過的某些共同經(jīng)歷。

生活還是如此平淡地過著，我已經(jīng)棄掉了那紅色的睫毛膏，免得自己隨時會出乎意料地變得楚楚可憐。我常常想，如果有人問起我與杰分開的原因，我會怎樣回答才最誠實呢。我想要一個更真實的自己，卻在離開以后才發(fā)現(xiàn)，我失去了某部分我極為重視的我，因為離開這個莽撞的舉動，我把像陶瓷易碎卻珍貴的部分，輕率地摔破了。

在推敲著答案的同時，我匆匆步過舊居樓下的茶餐廳，一轉(zhuǎn)頭，我又遇見你了，杰，這次我們回到分手的場景，我記得你冰冷的手跟你平靜的點頭。

"想念不想念之間／一個人一個世界。"

"隨身聽"傳來黃耀明透徹的聲音。我知道，我會適應(yīng)下來的，正如每一個經(jīng)歷過的人一樣，最后我同樣會把苦澀適應(yīng)。想念不想念，只要時間繼續(xù)在我身上運行流轉(zhuǎn)，這些，我都會適應(yīng)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