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頓鉤
向晚時分,雪又白花花飄下來。窗外電線桿頭,那只雪白海鷗已站了半天,一副不離不棄、患難相守的模樣---如此便來到一生的盡頭。
今日特地叫嘉慧生了壁爐火,現(xiàn)在他坐在爐膛前,正準備將那一札信箋丟進火堆。火光映著他蒼白的病容,有生之日已屈指可數(shù),他要將這一件最后的事處理了,好了斷人世的一切。
半個多月前給梅容寄了最后一封信,告訴它自己的病情,癌細胞像毒藤一樣沿著淋巴腺蔓長,吸盡他生命的精髓,他的末日在即了。
五十八歲,在這年頭也算早夭,一生憾事那么多,無從一一補救,真是再回頭已百年身。雖然在海外畫壇,他已有了自己的立足地,多年來獨自耕耘,開了數(shù)次個人畫展,作品被著名博物館收藏,留給嘉慧的財產(chǎn)也足夠她后半生生活有余,但他欠梅容的,只怕今生已無從補償,這是令一個瀕死的人最無可奈何的事。
在給梅容的信中他說:今生再無相見機會了,但他會帶著對她的憶念離開人世,臨終前如果神志清楚,眼簾底還有人世的余光,他會將她的形貌映印在眼前,等死神的黑翼掩上來,把一切帶走。
他說他會處理一切有關(guān)她的信箋,免得留下來惹人話柄,給她造成不必要的麻煩。這么多年來,給她寫了那上百封信,每一次他都留了影印件,連同她的回信二十三封,放在一個文件夾里,這是連嘉慧都知道的事。每一封信她都看過,看完了大多一言不發(fā)放回原處。直到近年,有時她會說:難得你還有這份心情。
有時他在信箋邊上速寫一幅女體,嘉慧會問:這是她嗎?他笑說:印象派的她。嘉慧撇撇嘴:值得一輩子這樣掛念?
怎么說呢?人與人之間,喜歡就是喜歡,沒什么道理好講。他也不置可否,還調(diào)侃說:當年要是她有一點表示,也就輪不到你了。
像你這樣的,也只配我這樣的。嘉慧打趣道。
最后一次見梅容,竟是三年多前的事了。那天傍晚她打電話來,說來了西雅圖,如果他有空的話,希望可以見見面。他開車出門時,只覺心口狂跳,晚飯時間過了,可以請她喝一杯咖啡;初秋的西雅圖,正是一年最好的時光,他要帶她到嘉麗詩湖去,湖邊上有小樹林,湖岸是人造沙灘,有下弦月的晚上,薄薄的月光像浮動的霧氣,那正是他用了半生時間來期待的情景?;蛟S,在這么多年的思念之后,上天來垂憐他了。
梅容請他直接到酒店房間。門開處,站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中年男人。他馬上就醒悟過來了,她沒有告訴他丈夫同來了,越過這個看上去風度翩翩的男人的肩頭,他看到站在窗前的梅容。
再接下來就都沒什么意義了,除了后來她送他到停車場那幾分鐘。原來他們跟了旅行團來北美,次日就要回香港,她帶了兩罐茶葉送給他,答謝他上次寄贈給她的一幅油畫。
三個人在咖啡廳漫無邊際聊了一陣,她先生就先告辭上樓了。他斗膽問:不如我載你去一個湖邊走走?
梅容神色猶豫了起來。他馬上改口,說時間不早了,明天他們還要搭長途機,他的提議也太魯莽了。梅容笑道:還有機會,你今年會回香港嗎?你來了,我們到西貢去吃海鮮。
她送他到停車場,當頭半輪下弦月,風里有前面花圃傳來的淡淡香氣。如此良夜,身邊有心愛的人,可兩顆心足足隔了一個太平洋那么遠。
回程車上他只覺心頭悲慟,他知道今生再也不會見到梅容了。車子經(jīng)過酒店門廊時,梅容還站在那里目送,手舉在臉側(cè),夜風將她白色的裙裾斜斜揚起??床磺逅哪樣惺裁幢砬?,不過在高高的廊柱旁,她朦朧的身影就成了一座雕像。
他記得有一次寫信給梅容,曾說她是他半生以來不少作品的靈感。為什么會這樣呢?一個見面次數(shù)有限的女人,也說不上非常美麗,但令人不能忘懷的,是她那種溫婉的舉止,眼光中含蓄的與人為善的深意,竟就那樣影響了他大半生。平日東奔西走,畫速寫見朋友出席酒會,在地下的畫室里不眠不休,但一有機會靜下來,就會想起她,她低眉垂首的樣子,向人提問時深澈的眼神……他就會靜靜坐半天,覺得生命真是叫人拿捏不透的一件事。
人到中年,好像還勘不透情關(guān),這幾十年來,世界已經(jīng)變成這樣,他還把一段若有若無的情意收藏得那么深,真有點不合時宜了。就算嘉慧,也早就不將他多年來對梅容的憶念放在心上了。大概一個作畫的人,將一些他認為美好的影像藏在心里,可以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至于感情,那不過是一種包裝罷了。連嘉慧都看開了,從來沒有對他生出什么怨言;他寫好了信總是她去寄,對信箋邊角空位上裸體的速寫,她也一笑置之。收到梅容的信,往往也是嘉慧先拆,看完了拿給他,說你的偶像來信了。梅容的信當然簡略至極,報告一些近況,多謝他的禮物,僅此而已,但看到她的筆跡,他總要激動幾天,這真是沒什么道理的事。他有時暗地里嘲笑自己,你大概是本世紀最后一個多情男人了。
那次到香港開畫展,老朋友慶華前后幫忙打點。慶華是一家日報的副刊主編,帶了一個記者來,說叫朱梅容。他握著那雙柔弱冰涼的小手,笑說:你這名字作得一幅國畫的題。畫展期間忙碌,只接受了她一次訪問,畫展中間那篇訪問稿登出來了,梅容帶了剪報到展場來給他,中午他就約了慶華和梅容吃飯,談得很開心。
慶華說:梅容喜歡畫畫,可惜你遠在美國,不然真可以收了這個徒弟。他也不無遺憾,說雖然遠隔重洋,不過如果有問題問他,隨時可以寫信,有作品也可以寄給他看看。
畫展結(jié)束后,展品要包裝運回美國,他打電話請梅容來,讓她在展品中選一幅作紀念。梅容推辭了好久,終選了一幅小斗方的梅花,說:還得請你幫我題題字。他拿起筆來不假思索就題了"梅容"二字,既作了題贈的名字,又作了畫題。梅容小心把畫收好,點頭道謝,也沒有多說什么,就告辭了。
離港那天臨出酒店,他一直在磨蹭,到最后才怏怏登了的士。在機場等入閘,好半天在候機大堂走來走去,好像舍不得什么似的,后來想清楚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等梅容來。她沒說要來送他,似乎也沒理由老遠地跑來道別,不過他心里好像盼望著,希望再見她一面。
沒想到真見到梅容了,她說她趕到酒店,撲了空。又即刻過海來機場。她帶了一個小小的蘇繡臺架,上面用雙面繡繡了一幅梅花。梅容說,以一梅換一梅,可惜不是她自己的作品。
如此就別過了,飛機起飛時,他覺得心里鼓鼓脹脹的,看著窗外傾斜的港島,密集的樓群里,有一個窗口是屬于她的,她會不會偶爾想起那個只有數(shù)面之緣的畫家,她對他會有一點點好感嗎?此番一別,他們還有見面的機會,還是從此以后就人海里各自東西了呢?
回西雅圖后就給梅容寫了一封信。坐在桌前,回想在香港時見她的種種。她聽到不太明白的事,會微微蹙起眉心,看到遠處去,別人為什么事大笑起來,她就很矜持地陪著笑,一副在前輩面前不敢放肆的神色,一邊將垂在臉頰邊的一綹頭發(fā)撥到耳后去。這些小動作都讓人看了著迷,不是有什么特別,而是那種嫻雅配了她這個人,好像什么都到位都圓滿了。
梅容:
這次在香港,最大的收獲是認識了你,我覺得真可惜,不能早一點和你見面。不知道為什么,回來后老是想起在香港見面的情形,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不過就是讓人回味不盡。
你那么好,令人感謝上天巧妙安排,不是因為你幫了我很多忙,只是單單因為你這個人。
回來后總覺得累,要好好休息幾天。西雅圖的春天來了,昨天出外散步,我住處附近那條小街上,粉紅粉白的櫻花開了滿樹,人人家門前的花圃里,也都是姹紫嫣紅,你要是在這里就好了。從今以后,我得了什么好東西,都會想和你分享。
認識了你是一種福份,但初相識又要分別,叫人更覺人生到處是缺憾。
不管如何,希望得到你的回信。
祝
好!
郭立宇
四月十六日
他也給慶華寫了一封信,除了感謝他的幫忙以外,也感謝他介紹了梅容讓他認識。他相信梅容會是一個好記者,那從她寫的專訪里已看得出來,他希望慶華好好幫她,引導她,讓她發(fā)揮自己的本色,在這一行里做出成績來。
慶華很快給他回了信,帶點調(diào)侃的口吻,說他對梅容一見鐘情,如果有意發(fā)展,做朋友的義不容辭。信中還大致介紹了梅容的家庭情況:父親是小職員,母親是家庭婦女,一個獨生女兒管教極嚴。她是聰明女孩,讀書成績不俗,待人接物略嫌低調(diào)了一些,做記者本來是不太合適的,還好她靈巧反應(yīng)快,又能捕捉人物的神韻,寫出來的東西篇篇有質(zhì)量,因此在這一行發(fā)展是沒問題的。
讀著信他想,知吾者慶華兄也。三個人在一起時,他并沒有表現(xiàn)得太過雀躍,慶華大概從他眉梢眼角看出端倪來了,當然,他也從不掩飾自己對別人的好惡。
只是梅容的信久久不來,女孩子大概不會輕易給不太相熟的男士寫信,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但心里卻又難免有幾分忐忑,或許她從一開始就對他沒什么好感,他們畫家的圈子里,有不少是憑一點虛名作惡江湖的,她別是也當他是一個見色起心的登徒子吧!
直到一個多月后才收到梅容的信,她說收到他的信后一直不知道怎么回信,直到主任問起,才覺得再不回就不禮貌了,但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不管如何,感謝他的好意,她只怕自己當不起他的贊許。工作和生活都如常,只是香港天氣不好,時時有一點小毛病。信末說:她在日本看過櫻花,喜歡那種轟轟烈烈、拚命占盡春光的氣勢。
他為此高興了好幾天,又連忙再寫了一封信給她,想起慶華的好意,又覺得剛剛接觸就提起那么嚴重的事,也似乎太唐突了一點,因此倒要按捺住躁急心情,慢慢營造一些基礎(chǔ)。
如此疏疏密密聯(lián)絡(luò)了兩年多,通常是他寫三四封信,才得到她一封回音;她永遠保持距離,不涉任何情感的話題,字里行間又叫人覺得她當你是一個好朋友,讓你盼望著,又不至絕望。
冬去春來,他忙忙碌碌地到處寫生。有時關(guān)在畫室里四五天不出來見人,華人圈子里有什么活動,他照例都推辭了,朋友相約也只是去應(yīng)個卯。幾乎每天早晨,都有從海岸那邊飛來的大群海鷗,在他住家門外小公園里起落,有的在草地上高視闊步,有的在小楓樹林里追逐。那時總有一只海鷗飛到窗外電線桿上站著,久久和他相對。他覺得那只海鷗來得有點蹊蹺,仿佛和他有親,每天都要來探望他一回,看他在窗內(nèi)看報、走動、咳嗽,看他皺著眉頭想心事。它又知道他的心事是什么嗎?
有一次他單獨到湖邊去,傍晚時分回程,見西天一色絢麗霞光,映照得湖面像潑了彩,湖岸上綠樹環(huán)繞,藍天又亮麗得像一匹色澤漸變的絲布,他突然想起遠在香港的梅容,在這美麗一刻她又在做什么呢?他就抽了一張速寫紙,把當下的心情寫下來,順手又畫了一幅裸體女像在邊角上,他知道那不是畫梅容,但為何無端畫了個女體,他也搞不清楚了。
要不要把信寄出去呢?他猶豫了好久,不寄的話,那是當時真實的感受;要寄的話,又擔心梅容以為他心思下作。就那樣放在抽屜里半個月,直到有一天,屋外下起了雨,沙沙雨聲敲在屋頂?shù)哪就咂?,他靜靜坐著聽雨,感覺從來未有的安然。好像從這小屋里,整個世界漫天漫地無邊地延展出去,如此渺小的一個人,仿佛和整個廣袤人世頓時就相通了。他突地醒悟過來,心想她喜不喜歡我是次要的,我喜不喜歡她才要緊,只要我心思不下作,我的畫也必不會下作,那又擔心什么呢?
梅容的回信好久以后才到,還是那種不著邊際的問候,談了點自己的近況,又報告說慶華先生快要退休了,同事們都有點不舍。對于畫在信箋邊的裸體女像,一句話都不提。他想想也明白了,叫她說什么呢?若說喜歡了,好像與她的身份不合,若說不喜歡,又唐突了別人的好意,干脆不表態(tài),聽其自然。他于是明白,看上去那么簡靜的女孩,心里確是有一套主張的。
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那件讓他一輩子抱恨的事,就算做不成夫妻,一直保持這種單純的知己交往的關(guān)系,對于艱難人世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福份了。但他的魯莽和沖動把這種關(guān)系弄壞了。
從那次以后,每一封信他都在懺悔自己,他低聲下氣地懇求她原諒,說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他什么事都肯做,什么代價都愿意付出。
剛開始那半年,梅容一直不復(fù)他的信。他以為從今以后要失去她了,誰知大約半年后,她的信又來了,又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照例談她的近況,訴說工作的無奈、生活的刻板,問起他的創(chuàng)作、西雅圖的天氣,口吻平淡中又不讓人覺得冷漠,都是生活流水賬,而細心品咂下去,又有一種千里知交不尋常的熟悉。
他高興得幾晚沒睡好,急急又寫了信,認真畫了一幅風景畫寄給她。他把那個常去的湖作了背景,一彎湖岸,岸邊一抹綠意,沙灘上遠遠一個婦人的影子,一只狗朝近處跑來?;蛟S那就是他想望中的場景,他從自己的視角看出去,看到向他走近來的梅容。
那年過了圣誕,他們的通信就正常了,他按習慣每月發(fā)出一兩封信,幾個月間才接到她一封回信,信中也沒什么大驚喜。他只是借寫信和收信,來完成對一個心儀女子的憶念。偶爾,他還會在信箋邊角上畫一幅女裸體畫,她也照例對此不作評論,信由嘉慧寄出去,又由嘉慧拆了梅容的回信,日子尋常無驚擾地過去,而他心里的悔恨,好多年后都平復(fù)不下來。
秋后他到日本去參加一次聯(lián)展,展覽中間空閑,他一個人到富士山去看紅葉。滿山深紅淡紫,好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畫,把連綿山嶺撒撒潑潑地美化了一番。那晚住宿在山下一個小旅館,旅館恰好也在一個小湖邊上。很精致的布置,擺設(shè)都小巧典雅,酒店大堂很小的空間,竟可以辟出三四個風格各異的角落,向外的墻壁是落地玻璃窗,窗沿下有一個小小的水池,養(yǎng)著四五條錦鯉,池邊的墻上掛了一幅氣派沉雄的書法,寫的是"行如風,坐如鐘,燒掠如火"幾個端然大字,日本人的民族性隱隱然在那字跡里深藏著。
隔天大清早,他起身到湖邊去,屋外冷冽的空氣撲面而來,湖面上迷迷漫漫半天冷霧。湖邊小碼頭上,兩三只獨木舟拴在一起微微蕩漾,低聲撞擊著。再往上,幾幢白墻紅瓦的小木屋,高高的煙囪冒出的白煙,與湖上的白霧融成一片。如此人間仙境般的地方,竟是獨自一人消受,他突然心口痛起來,急急跑回房間里,找出紙筆來,寫了一封信給梅容。
梅容:
我在富士山下一個小湖邊,剛剛從外面回來,天氣有點冷,大清早一個人影都沒有。這么美的地方,真不知道怎么會在世上碰見,誰才有福氣居住在這種地方呢?
我剛才想,上天要是真的眷顧我,該讓我陪你來這里一趟,哪怕只隔一晚,只要陪你在清早的霧中沿湖岸走一個來回,甚至一句話都不用說,我也足夠了。
我知道這是癡心妄想,這輩子只怕永無這種機會了,但我難免要繼續(xù)做這種夢來消磨余下的日子。
你近來都好嗎?工作不要太累,剛做了母親,家事多起來,要學會休息,實在太疲倦了就辭工,要明白你的身體再不只是屬于你,也屬于你先生和孩子了。
寫到她丈夫和孩子,他心口又痛起來,往后仰躺到床上,閉起眼,又看到梅容。他干脆脫了衣服,將燈熄了,蓋好被子,打算再睡一會。黑暗中梅容的樣子又清晰起來,他覺得胸口鼓脹,一種澎湃的意緒在他周身疾走,他裹在被子里輾轉(zhuǎn),突然對著黑暗嘆息起來。
身體內(nèi)涌動著一種想要發(fā)泄的欲念,他忽地驚覺,急急起身,又跑到湖邊去,沿著湖岸狠狠跑了一段路。冷冽的風從喉嚨口灌進去,沿著胸腔直透丹田。他越跑越快,直到幾乎喘不過氣來,腳一軟絆倒在地上。
這么多年來,如果說對梅容的思念完全不涉情欲,那是自欺欺人,但自從發(fā)生那件令自己悔恨的事以后,每次有邪念升起來,他就想刮自己幾個耳光,把自己打醒,看清楚那里面是一副怎么樣猥瑣的心思。
那一次到香港是路過,有三天逗留,又沒有特別要辦的事。他事先就準備好,要趁這次機會好好和梅容相處幾天。先是慶華約他和梅容吃了一次晚飯,飯后又去喝咖啡。那晚三個人情緒都很高漲,慶華甚至低聲唱了一首年輕時的情歌。梅容雖然還是那么矜持,但他發(fā)覺她看人時再沒有那種怯怯的神色。喝咖啡時慶華有意問起他的私事,他很坦率地承認,四十多了,還找不到一個紅顏知己。那時梅容甚至說,你們搞藝術(shù)的,走遍天下,見的女孩子那么多,不會沒有機會的。
慶華聽她這樣說,連忙向他打了一個眼色,他就順水推舟說:喜歡的女孩子倒有,可惜接觸機會不多,太急進了又怕唐突了人家。梅容也不假思索,笑說:你不急進,又怎么知道會不會唐突了人家呢?
慶華笑道:那倒也是,追女孩子,有時也要來點快攻,不能永遠慢板,慢板搓來搓去,把人都搓膩了。
第二天他就大膽地請梅容帶他去商場買點女式時裝,說是要送給一位前輩的女兒。到了商場,這里看看那里逛逛,一邊漫無邊際地閑聊。他發(fā)覺有梅容陪在身邊,整個世界好像完全不同了,看中了衣服,就說那前輩的女兒和梅容的身型差不多,請她代為試穿一下。
梅容穿了新衣出來,整個人容光煥發(fā),略帶一點嬌羞,更叫他暗地里神魂顛倒,便斗膽開玩笑說:你穿了真合身,不要換了,就送給你。梅容說什么也不肯,堅持換下來了。他也不勉強,付了錢,兩個人又四處走了一圈,才去吃飯。
下午梅容要上班,他眼巴巴看著她去了,算算在香港的時間,只剩一個晚上加兩個半天。心里急,但又不能強求別人放下工作來陪你。他在酒店咖啡座悶坐,心想這次機會再失去,只怕所有的心思都會報銷,人到了這份上,再扭捏下去,將來會恨自己太窩囊。于是強打精神,給梅容打一個電話,說自己明天就要走了,有些話很想和她說,請她無論如何晚上再請一次假,他請她到旋轉(zhuǎn)餐廳去吃晚餐。
梅容猶豫了好一會才說,好吧,六點半我到酒店大堂等你。
那晚他真的豁出去了,開門見山表達了自己仰慕的意思。侍者送上來一瓶紅酒,他替梅容也倒了半杯。燭光搖曳之下,她舉起杯來和他輕輕一碰,湊到嘴邊抿了一口,又輕輕將酒杯放好,那般小心翼翼,令人覺得她珍惜人生。
旋轉(zhuǎn)餐廳把大半個城市的美麗夜色在他們面前展開,良辰美景奈何天,他覺得心旌搖蕩,有點把持不住自己了。
或許真是喝多了,到末了要分手時,他突然提起有一幅要送給她的畫還放在房間里,要梅容陪他上去取。梅容又猶豫了,說已經(jīng)接受了他太多作品,不能這樣無休止地索取,不然就失去做朋友的意義了。他一再堅持,說別的都算了,這一幅是精心畫了帶來,一定要讓她保存留念的。說著也不等她答應(yīng),就徑自朝電梯口走去。
梅容無奈,只好跟上來了。進了房間,把他帶來的畫給她看,當然是近年來他最用心的一幅,畫的是一個少女的背影,站在窗前,窗外是一片楓紅的小樹林,近處電線桿頂,微微一點海鷗的白影。室內(nèi)擺設(shè)都是西式,一角大書柜,里面大畫冊排列整齊,桌上攤開了信紙,一支筆斜擱在信箋邊上。少女背影筆挺,看上去卻有點幽怨,那種傷春悲秋的意味,卻完全是中國式的。
梅容道了謝,俯身在床沿將畫幅小心卷好。他站在她身旁,看她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好像噙住一句將說未說的話,瘦怯的肩膀微微偏著,將一段白膩的脖頸展露出來,那脖子以一個小小的坡度溜下去,引向某一些神秘的地方。他突覺得腦際的血涌動,嗡嗡作響,不由分說就從后面攬住了她。
梅容驚詫地回過身來,想要解開他的手,她的臉頰卻輕輕擦過他的嘴角。這一來他完全失控了,突地將梅容按倒在床上。梅容一手還緊緊抓住那幅畫,好像生怕弄壞了,就在仰身躺倒那一剎那,她的手松開了,畫紙飛了出去。
她很堅決地掙扎,手肘死死頂著他胸口,不讓他靠近。他突然憤怒起來,將她的兩手撐開壓住,伏到她身上,在她耳邊說:求求你,我是真心喜歡你的,我不會不負責任。梅容一邊躲著他的嘴唇,一邊叫道:你這樣不行!你先放手,有事慢慢商量。
他已經(jīng)沒有理智了,不理會梅容的反抗,和她爭奪每一個鈕扣。那種從未有過的搏斗把他男性的蠻力都激發(fā)出來了,他粗暴起來,和她滾作一堆,野獸一樣咻咻喘息,今天晚上要不能完成這件事,他寧肯死掉算了。就在那時,梅容突然放棄了,她放軟了手腳,只將身子曲起來,兩手掩住了臉。
后來梅容坐在床沿低泣,她上衣的鈕扣給扯掉了兩顆,胸口半敞。她抽泣著把領(lǐng)口拉緊,說:你叫我怎么回去!
他已經(jīng)開始懊悔了,冷靜下來,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腦海里一片混亂,只說:不要緊,明天我?guī)湍阗I一張機票,你就跟我去美國好了。
梅容氣恨得說不出話來,站起來就要開門出去。他突然瞥見門邊上剛買回來的套裝衣裙,趕緊說:就這一套穿回去,不要緊,本來就想給你的。梅容也不愿多說了,果真換了衣裙,一句話不說,開了門就走了。
他不知道那一次是怎么回到美國的,在飛機上簡直像發(fā)了瘋,為一點小事挑剔空姐,喝斥一個經(jīng)過通道撞了他手臂的小孩,又幾乎是故意地將半杯紅酒傾倒在地上。有一陣子他迷迷糊糊睡著了,突然又醒過來,覺得心口上溢滿了酸楚,終于忍不住,伏倒在前座靠背上痛哭起來。
回西雅圖后他相信,在他和梅容之間,一定不存在任何可能性了,他只好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求得她的寬恕,暗暗地憶念她,用殘酷的方式虐待自己來紓解悔意。
有一次他讀《尼采反對瓦格納》那本書,本來只是很隨意地翻閱,因為對古典音樂不那么內(nèi)行,也不期望讀到什么令自己開竅的內(nèi)容,但是當讀到"愛是一切情感中最自私的,因而在它受傷時,它最不慷慨"時,他好像給尼采刮了一個耳光,仔細思量,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對梅容的情感,也是自私的。不斷地懷念一個只有數(shù)面之緣的女子,給她寫信畫畫,不過只是為了一夕之歡,只是要把她放到自己的生命祭壇上,將她奉獻給自己的欲念那個"神"。
緊接著又讀到另一段更令他震撼的話:"在許多女人的愛情故事里,或許更準確地說在那些最著名的愛情故事里面,愛只不過是一種精致化了的寄生罷了:只不過是一個人在另一個靈魂里,有時甚至是在另一個人的血肉里面筑巢罷了,而且通常是由寄主在付出代價!"
在那本書里,"寄生"二字用黑體突標了出來。他把這段話讀了又讀,像遭了雷殛:原來是這樣,原來從頭到尾只不過是世上有一個叫做梅容的女子,他將她放在自己的心里甚至是血肉里,讓她在那里筑巢,吸取自己的精魄,蹂躪自己的靈魂,讓自己嘗遍她帶紿他的所有歡愁和想望,由著自己慢慢干枯下去,委靡下去,然后還要很偉大地告訴自己,這就是愛情。"筑巢"這個比喻太精彩了,"寄生"這樣的概括也太透徹了,除了尼采,大概沒有誰能這樣一針見血戳破愛情的神話。
一年多后,一次偶然的機會碰到嘉慧,他不再猶豫了,略作出追求的姿態(tài),很快就進入狀況,幾乎是閃電式地結(jié)了婚。海鷗來了又去,春天滿身披了綠意,秋天背馱著蕭索的夕陽,日子平常得讓人想起來心痛,也更加讓人不敢細細去計較了。
一生到此已是盡頭,生命的列車嗚嗚朝一個隧道駛?cè)ィ囶^爐膛里的煤火已經(jīng)奄奄一息,汽缸已經(jīng)拖不動沉重的車身,更重要的是,再沒有一線光明在隧道那一頭等著他了。
在這個告別人間的下午,他坐在壁爐前,把那些信件一封封丟進火里。那時嘉慧走了進來,說有一封信丟在門廊處竟沒有看到,看筆跡是梅容寫的。她沒有拆開那信封,究竟也是乖巧的女子,她把最后的私隱留給他自己。
他定下心來拆信,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這是在人世最后拆的一封信了,上天垂憐,在這個時刻送來她的信,也算是一項永別的儀式。
郭先生:
收到你的來信,我覺得你太悲觀了一點,現(xiàn)在醫(yī)學那么發(fā)達,尤其是在美國,什么奇跡都可能發(fā)生,最要緊是不要放棄。我覺得這些年來你一直不開心,我也明白這跟我有一點關(guān)系,但你是有人生智慧的人,你會知道如何"放下"。
說到那年發(fā)生的那件事,我一直不愿再提起,雖然你不斷譴責自己,好像背十字架那樣,但我覺得也夠了,誰一輩子不做一點讓自己懊悔的事呢!而且,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告訴你,當年我對你還是有相當好感的,我也不是沒想過在我們中間會有什么事發(fā)生,不過終究隔得太遠了,沒有機會好好相處,而那時我家里正施加壓力要我結(jié)婚。
我和現(xiàn)在的丈夫那時正在拍拖,男人總是急色一點的,但我往往不松手。我父母親都是比較古板的,我不想做那種令他們在親友之間惹笑柄的事。因為一直堅持,我們兩人之間已經(jīng)變得僵硬,關(guān)系冷下來,我甚至已經(jīng)覺得跟他不可能再發(fā)展了,正準備如何向母親交代。
就在這種情況下,發(fā)生了在你酒店房間的那件事,那當然對我造成了傷害,我足足用了半年的時間來撫平情緒上的不安。不過,叫我意外的是,那年稍后,我先生又再賣力地來追求,那時我已經(jīng)可以從容一點和他交往,他有什么急進的要求,我也不再拒絕,我也不再顧忌父母親的古老觀念,我們很順利地就結(jié)婚了。
我不知道應(yīng)該恨你還是感激你,第一我對你沒有惡感,第二一件壞事可能有一個不太壞的后果,因此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珍視和你的聯(lián)系,在這世上,能有一個終生喜歡自己的朋友,那總是不會讓人生氣的吧?
接了你的信后我很痛悔,我應(yīng)該把這些話早一點和你說,讓你稍解心頭的負累,但現(xiàn)在一切都太遲了。我只能借這個機會跟你說,我對你沒有抱怨,我這輩子有你這樣的朋友,算是值了。
不管如何,不要放棄好嗎?哪怕只是為了我。
先這樣,代問你太太好!祝
健康快樂!
梅容
12月14日
他把信放在膝上,手瑟瑟抖起來,突地仰起頭,哈哈哈地狂笑起來。聽到笑聲,嘉慧奇怪地從廚房里跑出來,他微微俯身,把那封信丟進火爐里。
火舌翻卷,梅容最后的話片刻就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