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 周文慧
畢飛宇:江蘇興化人,當代作家。代表作品:《哺乳期的女人》、《青衣》、《玉米》、《玉秀》、《玉秧》。
周文慧:武漢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
周: 從1991年在《花城》發(fā)表處女作《孤島》至今“三玉”系列作品的出爐,你的創(chuàng)作經歷了一個比較清晰的發(fā)展軌跡。有人(張鈞)把你在1998年以前的創(chuàng)作概括為“歷史緬懷與城市感傷”,也有人把它分為三個階段:歷史的、哲學的和世俗的。當然,文學的求新求變是一個作家應有的心態(tài)。1998年以后,《青衣》、“三玉”的推出是你的又一個轉向,轉向冷靜客觀地對現(xiàn)實透視和對社會批判。我把它概括為一種鄉(xiāng)村記憶。為什么會有這個轉變?
畢:鄉(xiāng)村記憶是表面的東西。1999年底寫完《青衣》,之后的一年是醞釀期,而后出現(xiàn)了《玉米》。從某種意義上說,《玉秀》、《玉秧》就是從《玉米》的根上長出的枝杈。當時,我考慮最多的落到了專制。權力不同于專制。權力是人類必不可少的,它是中性的,在任何好的制度與壞的制度下都有權力,包括科技也有權力。專制是權力最惡的方式。專制是創(chuàng)作內心產生的根本動力。
我的轉變推動力首先是人物。小說作為敘事文體,人物是中心。蘇俄文學后,尤其毛澤東“延座”講話后,中國小說人物的典型性、典型化問題進入了瘋狂的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作家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兩種形態(tài):一種是不要命地把人推向神,一種是不要命地把人推向鬼。尤其是十七年之后,中國的小說人物成為傳聲筒。其次是先鋒文學。通過先鋒文學作家們的天才的努力,中國文學從傷痕文學真正回到了文學的領域。面對人物,真正把人當人看了。先鋒小說把敘事上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把敘事當作一種技法。但到了后期,它矯枉過正,強調了敘事,消解了故事與人物,這在當時很有意義。1988年、1989年,先鋒后的作家認為小說是敘事,跟著先鋒作家走的作家回避人物和故事。
當今的小說缺什么?人物沒了。1995年,當時我認為我的小說寫人物的能力不夠。從那時起,我主要寫短篇。《青衣》以后我有底氣了。我對圍繞人物的中篇很有把握了。
周:你筆下的女性形象鮮明突出。你是當代文壇男性作家中把女性寫得活靈活現(xiàn)的少數(shù)幾個之一。有人甚至稱你的作品為“女性文學”。
畢:我不同意。“女性文學”與“非女性文學”的根本區(qū)別是是否以女性為立場與出發(fā)點的。我的小說沒有這種立場。我關注的是人。首先是人,能自立。第二步,既然是人,一定有性別。如果是男性,我要確定他男性的行為與內心;如果是女性,我要確定她女性的行為與內心。這一點才是主要的。
周:創(chuàng)作的題材由城市轉入農村,心中是否有一種鄉(xiāng)土情結?在當代文壇,把目光轉向土地,展現(xiàn)鄉(xiāng)村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并不多。你能談談原因嗎?
畢:我不是一個鄉(xiāng)土情結很重的人。對我講,鄉(xiāng)土只是敘事的出發(fā)點,創(chuàng)作的背景。我更渴望透過它涵蓋整個中國大地,包括城市與小鎮(zhèn)。比如《玉米》,玉米是1971年的女性,屬于鄉(xiāng)村與城市。從人們的習慣講,鄉(xiāng)村是民間大地。我對鄉(xiāng)村沒有一往情深的情感。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對鄉(xiāng)村的情感只占一半,另一半是警惕。所謂的大多數(shù)沉默的人身上的許多東西令人恐怖,比如人性的惡。我們應模糊人性的惡。在許多作品中,當高科技、工業(yè)、電子傾入生活時,許多人把鄉(xiāng)村當作自己的烏托邦。仿佛一回到鄉(xiāng)村,回到小國寡民,一回到農業(yè)文明,所有現(xiàn)代的負面影響就會解決。這其實是很幼稚的。在中國的鄉(xiāng)村中,中國的農民是不可信賴的。面對農民一上來就不要命地抒情,這對中國的文學也是有害的。以往的作品中寫農民,寫他們的憨厚、勤勞、樸實、善良,已經類型化了。我的努力得益于我對魯迅的解讀。魯迅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很深刻,這也是他的小說深刻并高出同時代的其他作家作品的原因。面對鄉(xiāng)村,面對鄉(xiāng)村人物要完整地看待他們。我們看他的白天,看他的黑夜;看他的左手,看他的右手;看他眼里的浮在表面的木訥,也看他眼里沉在底下的狡詐。
周:在姜廣平對你的一次訪談中,你提到了男人復雜,男人手里有權。但你在“三玉”中渲染了權力的色彩,三位女性都圍繞著權力這根指揮棒轉。女性又成為了男性權力的犧牲品。我認為這中間存在一種悖論。
畢:是這樣的。許多問題是有悖論的。矛盾發(fā)現(xiàn)了,又走不出來。
構成中國人內心的軟件中,權力的影響太大了。主要是文化的影響。從“學而優(yōu)則仕”開始,傳統(tǒng)的文化,非政治體制的東西也影響人對權力的思考與追求。比如,一提到腐敗,人們就講到了權力。權力、權力的運作、權力的恐怖性,專制、專制的運作、專制的恐怖性必須從民間的角度去解答。盡管民間是被動的一方,但被動的一方是土壤,官方的腐敗是在它的土壤上成長起來的。這是一個毒蘑菇,但在它的土壤上長出來。這就是為什么幾千年來的農民起義歸結為一個起義的原因。“三玉”表達的也就是這個?!叭瘛睂嗔Φ淖非笫亲陨淼?,內心有這個基因。我們不能完全把她們當作受害者。我對玉米的同情是極其有限的。在《玉秧》中,玉米是一個女流氓了。這個過程太重要了。1981年的玉米基本上是女流氓,特別能喝酒,打牌賭錢。我沒有過分地渲染她,權力在身上釋放得越來越完整?;仡^設想如果彭國梁退伍了,回到老家了,玉米嫁給了他,也就是玉米作為少女悲劇沒有發(fā)生。她成了干部娘子,到處耀武揚威。她依舊是《玉秀》中的形象:施展淫威,這是不可更改的。在與彭國梁的戀愛沒終結時,她給彭國梁寫的信時說,“你要聽領導的話,要要求進步?!睙o論是彭國梁還是郭家興,誰都無所謂。玉米本身就是這樣。她不可能像母親一樣是權力的犧牲品,這一點相當重要。我在《小說選刊》中也談到“這個鬼不僅依附于權勢,同樣依附于下層、平民、大多數(shù)、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周:你筆下的女性形象寫得很生動。同是江蘇的男性作家,對女性的描寫都是出類拔萃的,蘇童筆下的女性陰柔,但你的筆下女性更堅強,這個評價是否準確?
畢:如果把小說擬人化,我的作品女性其實不重要。我的作品的氣質應當是中性的:女人像女人,男人像男人。無所謂把女性貶低或把男性抬高。我寫女性活靈活現(xiàn)因為我身上有俗骨?!八坠恰睂σ粋€小說家來講至關重要,否則不能了解。對一個小說家而言,不能用你的俗骨去支撐你的社會行為,但這種俗骨一定要放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去。高度的世俗性不能把自己變成俗不可耐的東西,但一定要有這種能力。當打量這個世界時能讀懂,就是有的人是懂事的,有的人是不懂事的。對作家而言,必須具備這種能力。作家必須是一個“懂事”的人。他未必是個世俗的人,但一定是個懂事的人。如果不“懂事”,面對那些人情世故是無措的。創(chuàng)作中,讓作家與作品的人物換位。說到底是對生活的敏感程度的問題。我寫得出這些,得益于我有俗骨。
我認為蘇童從本質上講,是一個詩人。他是一個詩性很重的人。詩的色彩在他的作品中體現(xiàn)得更多,因而,人物也得到了充分渲染。蘇童小說中的一些東西在此前的中國小說系列中是沒有的。他真是一個個案。
周:蘇童寫女性總是忽略男性,把男性置于很弱的位置,寫女性與女性的勾心斗角,而你更關注人性,把女人放在男人的框框之下,寫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較量,也寫女人與女人之間的較量。
畢:我不渴望放在男生宿舍里寫男人,也不渴望放在女生宿舍里寫女人。我渴望放在家里寫人,把男人與女人放在一塊寫。
周:能否把“三玉”界定為一部成長小說?你在創(chuàng)作中是有一個隱形結構還是主觀安排?
畢:說得通的。“成長小說”是1996年前后提出的,帶有成長小說的痕跡。我寫作時并沒有隱形結構。我寫這幾篇時,我的狀態(tài)很好。寫作時,心態(tài)并不復雜。沒有過分的追究與奇特的想象,沒有把文學背景與精神背景做很認真地梳理。作品中寫到的事情我并沒有經歷過?!拔母铩辈]有什么記憶。
周:一般的成長小說是自敘傳式的,用第一人稱。而你稱之為“第二人稱”。
畢:我按第一人稱的心態(tài)去創(chuàng)作,用第三人稱的口吻去寫作,介于它們之間就理解為“第二人稱”。這中間我用了一個伎倆。我渴望這個作品可信。最可信的辦法是用第一人稱,但第一人稱可能會撒嬌。反過來,第三人稱太客觀。我用一種客觀的第二人稱手法,盡可能客觀的主觀形態(tài)?!暗诙朔Q”是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的平均值。
周:你的作品給人總體感覺是冷峻的,但有不可忽視的“詩意化”傾向。例如《哺乳期的女人》、《懷念我的妹妹小青》、《枸杞子》,經常用一些詩意化的意象。這是否與你早期做詩人的努力有關系?你怎樣處理現(xiàn)實冷峻創(chuàng)作與詩意化的關系?
畢:我覺得我的語言還是比較詩意的。當我過分用勁時,語言就不對勁,當我放松、隨手涂鴉時,語言就越來越好。語言一方面與創(chuàng)作有關,一方面與經歷有關。我是一個頑固的古典主義者,在精神上恰恰追求非常現(xiàn)代的。落實到語言上用最簡單、最中國化的語言,很質樸。我早期的先鋒小說句子很長,后來,句子很短,很口語化。當然,口語寫作不同于口語化。我們可以口語化寫作,但不可以口語寫作??谡Z有地方的小語法,但口語化寫作要遵從語法規(guī)范,又有口語色彩。
周:能否給自己的作品幾個關鍵詞?
畢:我作品的思想意味或者母題是傷害。作品讀了以后,給人的感覺是不愉快的、壓抑的。我的美學趣味是喜歡悲劇。這是與我的個人愛好有關。上大二時,我對文藝美學很感興趣。我記得別林斯基說過,藝術發(fā)展到悲劇時達到了它的顛峰,當它走向喜劇時,就走向了下坡。我寫的悲劇不是英雄史詩式的,基本上是家長里短的,一般講不喜歡悲壯的,大場面的,巨大沖突的。我喜歡的悲劇是發(fā)生在內心,不聲不響,外人看不見的。比如筱燕秋、玉米、玉秀都是靜悄悄的。我特別渴望真正地寫實,把生活的本來面貌展現(xiàn)出來。當一個人遇到不幸時,承受痛苦都是安靜的、沉靜的、自我消化的。我希望我的小說在這一點上切合我們的生活、心理的寫實,寫肉眼看不到的悲劇。為什么選擇這種方式呢?可能與中國人的文化心態(tài)有關。中國人內心很隱秘,《玉秀》就是一部《紅字》。
周:先鋒作家考慮的似乎是如何讓自己的敘述更現(xiàn)代化,如何在寫作中貫徹某種先鋒的哲學思想,因而大多數(shù)作家遠離內心寫作。而你的作品“向內轉”,無論先鋒還是現(xiàn)實,都注重寫人,注重人物內心心理的挖掘。你是怎樣處理這個矛盾的?
畢:這還是因為有俗骨,懂得人,懂事。說到底,文學形象不同于影視形象。文學形象要抽象得多。我干脆讓它抽象到底。我更多地愿意讓人看到人物內心。作品就是作家內心的表情。這與我的文學觀是互動的。
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靈地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精神畫像。你對60年代作家的心態(tài)是如何評價的?
畢:所謂60年代作家群是一個很龐大的作家群。我與他們很疏遠了。我天生是個獨唱演員,不適合做合唱演員。誰也沒有規(guī)定60年代作家必須是一個什么樣的面貌。文學平臺之巨大,可以站在任何一個地方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個空間與生活一樣大。作家的最后價值體現(xiàn)在內心有幾間房。如果只一間房,一定是沮喪的。如果有幾間房,那要寬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