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德庫
事后我捫心自問,不得不承認是受了女售票員的吸引上車的。
女售票員似乎是穿了一套國營售票員常穿的深綠色制服,在這秋末冬初滿眼蕭瑟枯黃的季節(jié)里十分搶眼,既有別于當前“職業(yè)”女性給人以美麗陷井的誘惑,又脫離了低層次的俗艷,給人一種身份可靠的信任。其腳上也似乎是一雙坡跟的皮鞋,穿著省力,又在挺起個頭的同時繃出了女性的曲線。不過我說的這些都帶著“似乎”的限制修飾,因為我在長途汽車中轉(zhuǎn)站下車后,眼角也就是那么不經(jīng)意的一掃,視覺中的影像還沒清晰地呈現(xiàn),目光就仿佛受了強大的磁場作用,倏地一閃,便集中定格在售票員的頭部。售票員留著類似男孩兒的短發(fā),透出一種清純,臉白中泛紅,大小形態(tài)均極合適,五官恰到好處地嵌在上邊,真真的唇紅齒白鼻巧目秀,一顰一笑都奪人神魄。況且,這位售票員也不似同行那樣“盛情難卻”,比摟抱自己的男人還要熱烈,撕撕巴巴非把你“綁架”到自己車里不可,而是看你來了,只是媚眼一勾,皓齒輕啟,“請”,胳膊再輕輕一抬做出京劇中甩水袖般的姿勢配合,便以柔克剛地把一個個旅客“俘虜”了。
本來,我已拿定主意坐大客車的,為能節(jié)省一塊錢,也是為安全。現(xiàn)在,是不管什么車都能上道,也不管什么人都能開車,因而危險性增大了。大客車呢?質(zhì)量好,抗撞;體積也大,坐中間也不易傷著。這是我出門坐車無可奈何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但在這時,面對著這樣一位佳麗,我也不顧了對我來說應當節(jié)省的一塊錢,也不顧了自己的生命危險因素增大幾多的概率,進了這稱為“小客”的面包車。這一路看著她,算是免費看模特表演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難怪聽說飛機上的空姐都很漂亮,我在心里為自己的行為辯解,腦子里又冒出“傾國傾城”的詞匯,為了女人需要這么大的代價,也有點太不值。
我的腳剛邁上車門的臺階,心里就徹底地后悔了。不僅這車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外面干凈利落得可以接待外賓,內(nèi)部卻非常符合縣城到農(nóng)村的國情,座墊什么的都油膩的可以,幾只加座的折疊凳瀟灑地擋在過道間,果核瓜子皮也都順其自然心安理得散落著,似乎沒有人去招惹它們。更讓我心里發(fā)毛的是,車里坐著七、八個穿軍品商店里賣的仿軍棉襖、剃短發(fā)的二十多歲上下的小伙子,一律如十八羅漢般兇狠表情。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看到國民黨中將師長張靈甫穿八路軍的棉襖棉褲和千層底的布鞋到南京晉見蔣介石,指出這種服裝既經(jīng)濟又實用的長處,遠勝過國民黨軍隊的服裝,沒想到在已是新世紀的今天,被農(nóng)村的青年集體無意識地繼承下來。一個冬季從十一到五一,連外衣也不罩,穿得越油膩也越有身份,穿完一扔;也就三五十元。其中的兩位顯然是剛“進去”了,被“公家”免費剃了光頭,白頭皮上滿是茁壯的發(fā)根,幾道不規(guī)則的疤痕赫然其上,顯然是不要命的主兒。這么幾位一坐,讓人聯(lián)想到勞改隊押送犯人的專車。這些人中間,在汽車發(fā)動機的機蓋上還領(lǐng)袖般地坐著一位三十多歲相當茁壯的男子。此人顯然是熬過了“打手”的階段,上升為有身份的人物了,坐在機蓋上的目的也大概是不愿受座位的束縛,并能在一群中處中心地位。他隨隨便便地披一件質(zhì)地高檔但有些過時的茄克,內(nèi)穿粗針有點立體感的高領(lǐng)毛衣,下著粗道趟絨的寬松老板褲,腳蹬一雙有相當品位的皮鞋,鞋面一塵不染,整個穿著透出居高臨下的身份。顯然,這是群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上成了氣候的惡霸。
我想下車離開,邊轉(zhuǎn)身邊用眼角觀察這一群人的神色。這幾人顯然沒把我當盤菜,沒有什么表情。我暗自高興,沒想到身后售票員的一只胳膊拉住了我,隨即咣的一聲車門關(guān)上了,我被“軟禁”了。
“我下去有點事。”
“車一會兒就開了?!?/p>
“一會兒是多長?”我不甘心,也有點油腔滑調(diào)地挑釁。坐車常了,你就會明白這個一會兒的詞匯是一個彈性相當大的變量,是個體的長途汽車司機和售票員把中國語言精華的運用發(fā)展到極限的結(jié)果。
“一會兒就是一會兒,廢話?!卑凑盏葍r交換的原則,現(xiàn)在的售票員決不吃虧,上車前他(她)把多少微笑給你,車開后就把多少冷漠多少怒怨還給你,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也免得旅客接受了太多微笑心里失衡。不過這位還得似乎太快了些,車還沒開就拋過了“廢話”的炸彈,在我們家鄉(xiāng)一帶,“廢話”是幾近罵人的意思,因為說“廢話”者即廢物也。同時,它還是一場爭斗的臨界點,對方拋出它,即等于發(fā)表戰(zhàn)爭宣言,你若還言,便是開戰(zhàn)了。這時,售票員美麗的面龐已變得扭曲,還有意無意地掃了那一群綠棉襖。我心一驚,“不好!他們原來認識?!惫?,有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只好乖乖地走到車廂后面,挑了個倒數(shù)第二排的座位坐下。一場爭斗以我的無條件投降避免了。其實爭端我是絕對不敢的,不僅是力量、身份,更重要的是我的不起眼的空空如也的破皮包里有一萬元錢,一萬塊東湊西湊給姐姐蓋房子張羅的錢,要是弄丟了可是天大的亂子。我這次回鄉(xiāng)就是給一輩子多災多難的老姐姐送錢。從到城里讀書起,我就常在城市與故鄉(xiāng)之間旅行了。結(jié)婚之后,精明的妻子便給我這旅行抹上了灰色的色調(diào),不僅每次要有嚴格的經(jīng)濟預算,而且使我永遠沒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每次都讓我穿一套舊衣服,“農(nóng)村灰塵暴土的,像點樣的衣服還是在城里穿吧?!边@次,妻子又給我穿一套單位發(fā)的運動服,硬把三十好幾的我弄成個不倫不類的學生樣。
面包車就在售票員小姐所說的“一會兒”中靜靜地停著,小姐仍在車下向旅客設以美麗的陷井,收羅著一個個乘客。車里,那一群綠棉襖在帶有黑話色彩地有一句無一句談著一些打架弄錢和“進去”、“出來”的經(jīng)過。在這種環(huán)境刺激下,我心里老是打鼓,手心出汗,時不時打開皮包的拉鎖,裝作拿東西的樣子,摸一摸裹在破衣服中的一萬塊錢。又陸續(xù)上來些旅客,只有我身旁的座位因在車輪的凸起部分,坐著窩腿,還沒有人坐,其余座都滿了。我掃視一圈,才發(fā)現(xiàn)全車旅客竟全是男性公民,推測大概是因售票員是漂亮的女性,異性相吸的原因。這時又上來高而年輕矮而猥瑣的兩位,坐到了后排。直覺判斷他們都不是省油的燈。高而年輕的足有一米八五出頭,卻不怎么魁梧,穿筆挺西服,扎艷麗領(lǐng)帶,多了分城市人的干凈,也帶了點公子的味。他坐下后,便自然而然注視打量起綠棉襖群中的那位“首領(lǐng)”,目光一對,便自來熟地拋煙搭話。當“首領(lǐng)”報出“三小”的大名時,便極恭敬親熱起來。
“三哥,你認識鎮(zhèn)里分局的劉警長吧?”這位想搬出個靠山撐門面。
“哦,認識,前幾天還在‘楓林聚一回?!笔最I(lǐng)淡淡地回了句。
“他是我二姑家的三姐夫。
“我叫小勝,以后車站那塊,有什么事,三哥看得起吱一聲。
“三哥,你這是?”
“啊,前幾天哥倆兒進去了,今個我去取出來,擺了一桌子,酒高了。”
首領(lǐng)仍是舉重若輕地說,驚得小勝嘖嘖贊嘆。矮而猥瑣的上車前就喝多了,滿臉通紅地偎在座上,長一下短一下地喘著酒氣,瞇縫著眼睛,下巴上幾根稀疏的黃胡須一動一動,一看就知道是個破褲子纏腿惹不起的奸邪主兒。他見自己的這位同行被“首領(lǐng)”不怒自威的派頭罩住,便不時地喘氣,晃身子,以爭取小勝的注意力。見不起作用,又挺身坐起,敞開懷,掏兜點錢,點了左兜的七八百的一疊,又掏出右兜的一捆,咔叭咔叭手指嫻熟地點,點完又裝了回去,吸引了車內(nèi)不少目光。那群綠棉襖眼中帶鉤,恨不得一把把錢搶了去。我怕這位施了什么魔術(shù)把我的錢搬運去,再次悄悄把手伸進皮包。
小勝仍和首領(lǐng)“三小”親切地嘮著??粗锨意嵉倪@位因被人冷落而焦急生氣的樣子,我心里好笑,尋思在現(xiàn)在這個車的世界里,在這些人群中,似乎拳頭應排第一位;其次是金錢;再次是……然而矮而猥瑣的這位真的急了,一把拉過了高而年輕的小勝。
“兄弟,今天喝沒喝好?沒喝好一會兒下車咱再喝。”
小勝到底是場面上的人,知道這位心里想著什么,便對首領(lǐng)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臉來和他嘮起來。
“我常在站前擺攤,媽的什么工商、稅務、城管、警察都來忽悠,除了穿開襠褲的小孩不算,凡戴大蓋帽的都能管我。這回認識你小勝,往后好不好使?”
“好使,好使?!毙僖菜坪醴荷狭司屏Γ砝锴ご?,一副天下者我們天下的樣子,什么都敢扔。
售票員仍是極有耐心地招喚著最后一位旅客。
車里的人于是也陪著耐心地等待,像千萬群眾等待領(lǐng)導的接見,又似無數(shù)的觀眾望眼欲穿地盼望崇拜的明星上場,車里的人終于等到了一位大慈大悲的女旅客。在我的心目中,這時她上車的目的已不是為自己坐車旅行,而是專來幫助解脫我們的焦急心情。
這位女旅客五十多歲左右,披一件紫中泛著金光的風衣,穿著同樣閃光的體形褲,挎一皮包,燙洗保養(yǎng)很好披散著的卷發(fā)襯著一張白凈的臉,雖然體形偏胖,面部肌肉有點松弛,但還是相當引人注目的,應了“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老話。
這位徐娘在售票員的指點下款款走到我的身邊,一看是被車輪凸起占了空間坐著窩腿的空座,便十分矜持地對我說:“往里串”,自我感覺十分的良好。
我沒吱聲,支開的兩腿往座邊靠了靠,示意她進去,她面帶慍色看我,我便投以輕蔑,心里說你尋思你十八二十呢,我還夠不上為你這張老臉犯賤。
她只好坐里座。無奈地方太窄,她又偏偏胖了些,腿邁進去身子卻進不去。這時,她的胖胖的屁股便一拱一拱地往里擠,我沒料到女人屁股還有開路攻關(guān)的功能,隔著多層衣物,我還是感到自己的腹部隱隱地有一陣肉質(zhì)的接觸,似乎還有熱量的傳遞,于是我只好乖乖地讓她進去。
座位已滿,車該開了吧!我心中盼望著,偏偏這時,車后座的那個奸邪的主卻真能添亂,要下去方便方便。大概他中午喝的酒已經(jīng)大部分流到了膀胱里,有些承受不住。售票員也借這機會把“一會”再抻長些,因為還有扔在過道的“加座”沒用呢。又好頓捱,見到奸邪的主邊系褲帶邊慢悠悠地走回??催@位回來,也不知是條件反射的緣故,還是剛才的擠動引起生理的變化,我身旁的“徐娘”也要去方便,并把上廁所說得像去出席什么大會一樣自豪。
我有了剛才的經(jīng)驗,忙靠腿躬身,讓她快快開路。
車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通過車窗的玻璃或開著的車門,護送著這位“徐娘”去茅廁。“徐娘”是見過世面的,為了大家的注目,因此走得很款,透出一種傲氣。世界上有些人是專以折磨別人而快樂。
“這人?”坐機蓋的“首領(lǐng)”盯著女人的背影,自言自語問?!笆敲簣龅倪t大姐。”馬上有人告訴。
“我說怎么這么面熟呢?”眾人嘖嘖,仿佛幸運地邂逅偉人或明星般。
遲大姐回來了,“首領(lǐng)”起身,“大姐是你,剛才沒看出來?!闭Z調(diào)透出歉意。
“我早看出你了,三小,我當你怕給我讓座,裝呢!”遲大姐嘴不饒人,邊說邊還神氣地掃了我一眼。于是車里的人除了我和司機之外全部站起讓遲大姐坐。遲大姐謝絕,感覺十分良好地坐回到我身邊。
“遲大姐該是雄雌的雌吧,原始社會的女性崇拜?!?/p>
我想。
車開動了?!笆最I(lǐng)”三小和遲大姐有一句無一句嘮著,談到她的丈夫仍是某市某某銀行的辦事員時,遲大姐則仿佛是丈夫開了某某銀行一樣的自豪。我身后的“小勝”也巴巴地搭話,又一次提到他二姑家三姐夫劉警長,遲大姐也頗給面子地說了幾句。
隨著車的顛簸,遲大姐胖胖的身體不時擠壓過來。不知怎么的我的思緒也圍繞著她,牽牽扯扯的,如同一團五顏六色亂糟糟的橡皮筋,抓一條抻長、縮回去,再抻長。
驀地,腦海里陽光一閃,橡皮筋變成了天邊美麗的彩虹。“這位是二哥當年崇拜的小遲子吧?!蔽也聹y。
大伯家的二哥念過正規(guī)中學之外被稱為野中的半耕半讀中學,又從農(nóng)機手做起,到了城里成為拖拉機廠的正式工人,可謂見多識廣。二哥除常穿讓村里人眼熱的勞動布工作服之外,還有值得炫耀的三件寶,一為帶有類似襪子筒以用來防止風沙迷眼的風鏡;一為油亮的皮茄克;一為軍勾翻毛皮鞋。這些都足以說明他與眾不同的身份。二哥愛講城里人的事,如阿Q講城里的麻將叉法,魚的烹法。二哥講到小遲子時絕對肅然起敬,“那長相,那打扮,那……能耐,給誰開煤票不是人情,那叫權(quán)?!倍缣焐Y(jié)巴,卻正好用來吊我等的胃口。
其時我正是七八歲的樣子,對二哥崇拜得了不得,而二哥崇拜小遲子就更是我崇拜的幾次冪了。
不久,我和二哥崇拜的小遲子之間發(fā)生了一段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故事,直到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頗不好意思,臉上發(fā)燒。那年也是深秋季節(jié),父親不知怎么高興了,帶著七八歲的我跟隨著生產(chǎn)隊送公糧的馬車進城買煤。
在我童年的視角里,那煤場也太大,拉煤的人也太多了,讓我想到下雨前忙忙碌碌的螞蟻窩。中午,父親到城邊的大姑家吃飯,回來給我?guī)Я藘蓚€熱乎乎的大菜餃子。大姑一生豪爽出名,這菜餃子也像她老人家的為人,是高梁米面、蘿卜絲拌油梭子餡的,非常好吃。父親又給我買了一角錢兩支的冰棍。我心里真切地感到這趟城沒有白來,幸福極了。
煤場靠墻的一邊堆著些直徑比我還高的空心圓木。聽父親說是炭材,電鋸鋸開賣給城里人做爐子的引火柴的。我又一次感到城里人的高貴,連生爐子也有專用木頭引火,而不是農(nóng)村用苞米骨子什么的對付。我鉆過一個較大的空心圓木,坐在木頭上,在這屬于我的世界里吃菜餃子和冰棍。
大姑的菜餃子也實在大了些,剩了半個實在吃不下去了,我只好戀戀不舍地扔掉。然后爬上鉆下地玩耍,玩著玩著,有了尿意,就尋一個沒人注意的墻角,掏出小家伙就痛快淋漓地排泄。說來還真有點害羞,那小家伙不知憋急了還是什么原因,竟紅紅地挺立起來,我便邊尿邊好奇地擺弄觀察著。
萬萬沒想到,我的這一切都被一扇窗戶后面的一位美麗女人的一雙眼睛看到了。當我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被人偷窺了隱私之后,就狼狽不堪地鉆進一根圓木的空心中。停了一會兒,我便爬回探頭偷偷地察看??吹轿抑螅敲利惖呐吮泔@出非常溫柔的微笑,涼風般拂去了我的窘迫,結(jié)束了這次近乎失貞的經(jīng)歷。
汽車在農(nóng)村的公路上顛簸著,我利用顛晃的機會,觀看遲大姐那張臉,和記憶中的美麗印證,越看越覺得相像。我便側(cè)過臉去,看著她問:“大姐,你是在煤場工作?”
“唔?!边t大姐愛理不理地應了一句。
“二十多年前,我到過那煤場。那時,靠地枰的辦公室南邊,堆著一些大空心圓木?!蔽矣^察著她的反應,又說:“那時,我就七八歲,鉆在那圓木里玩?!边t大姐聽了,便仔細地打量著我,“你就是那個調(diào)皮的小家伙?!闭f著還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我的小腹,臉上泛起隱隱的青春潮紅?!澳菚r,我剛畢業(yè)分配不久,還是個年輕姑娘吶?!边t大姐說著,習慣地甩了一下頭,又攏了攏燙過的頭發(fā),無限的感慨。
“那么,你今年有三十多歲,還念書?”女性就是話多,她打開了思路。
“我在省里進修”
“黨校吧,要升官了?!彼劾镆涣痢?/p>
“升什么升,對付吧?!蔽夜首錾畛恋夭黹_。其實我念的是自費的文學院,操練爬格子的。同學們聚在一起,受時代風氣影響,不研究寫作,倒整天做發(fā)財?shù)膲?。從煤城來的,便說能買到煤;鋼城的,有鏍紋圓盤;化纖城的,搞長絲短絲落地絲。一個個胸脯拍得山響,賭咒發(fā)誓,仿佛自己是什么礦長、廠長和公司經(jīng)理。我呢,沒這些出名項目,也不甘示弱,常用家鄉(xiāng)的蘋果、海蜇皮什么的跟別人扯。時間長了,也不知是在對縫還是在構(gòu)思小說,倒把自己整得五迷三道的了?,F(xiàn)在,看到這位煤場的,就條件反射似地往上扯。
“大姐,你們的煤場進煤都什么渠道?”
“什么渠道都有。關(guān)鍵是你能走什么渠道。”大姐也玩深沉。
這場“對縫”開始入戲。于是我把同學之間侃的一套毫不臉紅地說了出來。我偷眼觀察一下,全車的人都被鎮(zhèn)了,一個個聽故事似的聽得入了神。
等我講完,遲大姐仔細地看了看我的臉,又下意識地往下掃了一眼,意味深長而又極帶女人身份地說:“學生,我們也算是多年交情的了。按歲數(shù)我能做你的母親。我勸你一句,好好地讀你的書吧。倒煤的事我見著的比你聽著的還多。哪一個不是有背景有說道的呢?”
騙子最怕老鄉(xiāng)親。在她這位“倒煤”內(nèi)行面前,我只好自認倒霉了。于是沉默。
遲大姐卻不甘寂寞,思緒順著當年那窺視我秘密的場面展開,打聽起我的情況,妻子干什么的,孩子多大了等等,還拐彎抹角地問了妻子是不是漂亮,讓我老往當年情節(jié)上聯(lián)想。我便望風捉影地編了妻子長得很漂亮,其爺爺是黃埔軍校四期與林彪同學,父親名牌大學畢業(yè),文革中受迫害還鄉(xiāng)務農(nóng)的故事。聽得她如醉如癡,并把肉感的身體和我靠得很緊。
我猛然警覺起來,天,我的破兜子里還有一萬元錢吶,可不能讓她做了手腳,這美女纏身破財?shù)氖挛铱陕牰嗔?。我便打開兜子,像尋找什么的尋找了起來,順手又捏了捏那包錢,感到還在,才放下心來。接著又裝模作樣地尋找,我還真從皮包的夾層中找到了兩張挺有身份的名片,使我從窘境中解脫出來。一張名片是我讀師專時的班主任張老師,改行后做了某一座城市的領(lǐng)導。應該說我們師生關(guān)系不錯,多年來常有走動。半年前我曾跑去要通過他搞點化肥,名義上說家中親屬種地用。張老師說可以可以,批了五噸的一張條子。我心想五噸掙不了幾個錢,要是味素夠我吃一陣了,便沒提貨,只剩下了這張名片。另一張是北京某名牌大學西語系趙主任。他老人家被請到文學院講現(xiàn)代文學,京油子衛(wèi)嘴子,講課后他就跟我們侃。當他得知我是海邊長大的打過魚駛過船的經(jīng)歷后,便問我對我省一位寫海出名的小說作家的作品印象,我便順著他地域性民族性的文學主張,說這位作家作品中的海是城市人眼里的?,F(xiàn)代人的海,缺少真正漁民那種與海息息相關(guān)的血脈的東西,因而得到他的贊許。后來我提出要銷一汽車海蜇皮給他們系的教職員工或食堂,趙教授也就可以可以地答應,并給了我一張聯(lián)系的名片。結(jié)果我按上面的電話聯(lián)系時,卻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也不知是名片的錯誤還是教授的假冒。
我百無聊賴地翻弄著這兩張名片,同時也感覺到遲大姐那窺視的眼光一如當年的窺視。人真是奇怪,都以窺視到別人的秘密而滿足。我故意弄得挺神秘,捂著看了一氣,又用筆在后面寫了幾個字:“鐵皮和玻璃圍成車里的世界,我不知它是真是假?!睂懲晡揖桶衙У竭\動服的插兜里。
車終于到站了,我起身有點惡作劇地順手把兩張名片“落”到座位上,然后下車揚長而去。去吧,這面包車里的世界,連著女售票員,連著“首領(lǐng)”小三和一群綠棉襖,連著高而年輕和矮而猥瑣的兩位,還有我身邊的遲大姐……
第二天,我返回時坐的是大客,沒有想到車上竟出現(xiàn)了令我哭笑不得的一幕。車上有那么一位小伙子手拿兩張名片,向人們大講自己的故事。故事中我的那位現(xiàn)在當市級領(lǐng)導的班主任竟成了他大舅,現(xiàn)在他正去找大舅搞化肥。而北京某名牌大學的西語系趙主任趙教授,也成了他的表叔,而且前不久還給他銷了兩車海蜇皮呢。我苦心經(jīng)營已久的兩件事,竟被他一宿之間編得非常圓滿??磥砉适掠肋h比現(xiàn)實好。
我湊上去,接過他正在炫耀的名片,翻過一看,昨天我寫的字還在,我笑了笑,把名片還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