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笑怒罵，驚世駭俗

劉育新

在塑造人物形象上，萬國華極具功力，這是在讀了他的小說集《臉色》之后得到的強烈印象，待讀過其新作《大膽刁民》(《含笑花》2002第6期)之后，這個印象就更加強烈了。

人物是小說的靈魂，描寫人的生存狀態(tài)，揭示人的內(nèi)心世界，展示人物性恪發(fā)展形成的歷程，從而塑造出典型的人物形象，無疑是小說家不斷追求的終極目的，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作品，無一例外都因為成功地塑造了典型人物而成為經(jīng)典。作品中人物形象塑造的成敗，決定著小說寫作的成敗，被認(rèn)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條定律，萬國華深知這一定律并在《大膽刁民》中，成功地塑造了侯囊瓜這一文學(xué)形象，讀后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侯囊瓜是支撐《大膽刁民》的核心人物，被萬國華刻畫得栩栩如生，這是一個居住在邊遠(yuǎn)山區(qū)，與界河近在咫尺的麻栗寨的一介刁民。他本是邊界那邊的一個棄兒，是他善良的養(yǎng)父到“那邊”趕集將他放到篾籃子里帶回家來；他是吃人奶、豬奶、牛奶長大；養(yǎng)父養(yǎng)母相繼謝世，他十五歲那年便輟學(xué)回家，獨自一人守著養(yǎng)父留下的土木房子，過著渾渾噩噩的墮落生活。侯囊瓜讀書不多，又沒有良好的家庭教育，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侯囊瓜只要十天半月不沾葷，那么寨子里就有某家的雞鴨被偷去，之后要是有人尋上門審問，他也承認(rèn)，從不抵賴……無論怎樣罵他，他都受得了，甚至作揖磕頭，表示道歉……”

在《大膽刁民》中，侯囊瓜一直在行動中。沒有鋌而走險之前，作者先給我們寫了精彩的三筆；一是平白騙來一個婆娘。在一個趕集的日子里，用花言巧語欺騙，讓模樣屬于上等的姑娘盧爪秀“情愿將身子給了他”并領(lǐng)到家里給他做婆娘。二是辦結(jié)婚手續(xù)。在盧爪秀生了大女兒滿月之后，侯囊瓜領(lǐng)著盧爪秀去鎮(zhèn)上，先賣了兩只雞，請民政助理史湯湯美美地享用了一頓狗湯鍋，順利地獲得了兩張結(jié)婚證。事后，他告之盧爪秀，原來那兩只雞，是他徒步5里山路，專程去史湯湯的農(nóng)民婆娘家偷來的，這叫用史湯湯的骨頭炸油給史湯湯喝。三是對州委書記說的一番話。州委書記訪貧問苦，到了侯囊瓜家，掏出私款300元給他，并鼓勵他想法致富，他竟出語驚人：“……譬如牛馬，是最勤勞最辛苦的，所以他們只能活二三十年；又譬如烏龜和蛇，因為它們不勞累，只知道吃了就睡，所以能活幾百年甚至千年吶。”將州委書記噎地嘴皮顫抖。只寥寥數(shù)筆，便將侯囊瓜的刁鉆和大膽，表達(dá)得淋漓盡致。

小說的開篇“心境獫幔心兒癢癢”，在一個秋末初冬，陽光明媚的大好時光，寨子里的人都盡早填了肚子鎖上門，或者盤田地種小春去，或者趕街做生意去。小說的主人公出場了，請看：

惟獨頭發(fā)長，下巴尖的侯囊瓜，趿著一雙破膠鞋，一邊蹲在房檐下曬太陽吸水煙袋，一邊在心里頭盤算著如何少勞多獲，甚至不勞而獲，并且一步蹬天的美事。

水煙袋被他吸得咕嚕咕嚕地響。

至此，侯囊瓜這個獨特的文學(xué)形象，活靈活現(xiàn)地躍然紙上。侯囊瓜繼續(xù)想著心事：抑或水煙起到了興奮神經(jīng)的作用。侯囊瓜終于下定了這樣的決心：不辦任何出境手續(xù)，就要率著老婆兒女，非法離境；往界河那邊去定居，安身立命，發(fā)財，發(fā)大財，大大地發(fā)財。

此后的侯囊瓜費盡心機，顛沛流離，受盡千辛萬苦，百般凌辱，最后導(dǎo)致家破人亡，悲劇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其實，侯囊瓜本來大可不必鋌而走險。這幾年，隨著民間邊貿(mào)的開放，他經(jīng)常帶著一些電池洗衣粉之類的日用品踩著連接這邊和那邊的竹橋，去那邊趕集和耍風(fēng)流。再從那邊采購一些土特產(chǎn)品，過來銷售?！鞍凑f，只要勤奮進(jìn)取并注重積累，幾年之后家境就會有所改觀?！比欢?，侯囊瓜不是安分守己之輩，“天生是個不聚財?shù)呐髯?，手中有錢心里就撒歡，多有多的派場，譬如賭一賭嫖一嫖，少有少的用處亦即：吃一吃喝一喝，醉生夢死。”

侯囊瓜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因為雖然地處邊遠(yuǎn)，卻并未與世隔絕。近些年來，大眾傳媒無孔不入，并以不可抗拒的強大威力，永不停止地宣傳著享受、消閑、時尚。毫不掩飾地誘導(dǎo)人們睜大眼睛向錢看，不顧一切為人民幣服務(wù)。在大眾傳媒肆無忌憚的狂轟濫炸下，社會上刻意經(jīng)營多年的生活準(zhǔn)則和價值取向早已改變，人們崇尚的、信仰的東西也不斷消失殆盡，何況一個偷雞摸鴨的刁民。請看侯囊瓜：

侯囊瓜那樣的刁民種子，在這樣的氣候下，做出非分的舉動，完全合乎生活的邏輯。因此，大膽刁民侯囊瓜這一文學(xué)形象，既驚世駭俗，又真實可信。

做出重大決定之后，侯囊瓜行動起來了：

先是將要走的屁叮當(dāng)山響地放出去，引起村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注意。侯囊瓜以過境要挾領(lǐng)導(dǎo)：不走可以，但要免繳超生費和砍伐盜木罰款共計1650元，政府還要補助其1200元，以償還偷王拜腳的牛債。遭到拒絕之后，決意以全家人的命運冒險。接著殺雞宰鴨，賣糧賣房，大有破釜沉舟之勢。在賣掉家里的口糧得了錢，卻在鎮(zhèn)上請兩個酒鬼喝酒，酒足飯飽之后，又看了一通黃色錄像，在施副鎮(zhèn)長最后做他的思想工作，希望他回心轉(zhuǎn)意的時候。侯囊瓜竟然說：“……其實，我就是那邊血統(tǒng)那邊人，如今我一家回到那邊去，可以說是回歸自己的祖國呀……就是遇上天大的困難，也不再到你們中國來了!”第二天黎明以前，趁著村人還沒起床，侯囊瓜率領(lǐng)家人遑遑離開麻栗寨。過邊界竹橋、跋山涉水鉆山洞、被掠進(jìn)神秘的寨子、睡阿葉和十幾個女人……一步步走向死亡。

侯囊瓜這一文學(xué)形象無疑是萬國華可喜的收獲，這個形象不是干巴巴敘述能塑造成功的。它是具像的，鮮活的，有血有肉的。侯囊瓜這個人物的外貌，也是隨著心情的變化而變化：得意之時，人們會看到他“梳著兩塊瓦而且很滑帥的頭發(fā)”，還不斷地伸手抹上兩抹。而在他灰心喪氣之時，便“一只手把梳得滑帥的兩塊瓦揉得亂七八糟，另一只手又把煙卷遞到嘴里，咝咝地吸個煙氣騰騰”，如此生動的傳神之筆，無疑是作者平時注意觀察生活的結(jié)果。

侯囊瓜設(shè)想帶領(lǐng)全家非法過境，本是一條危險之路。當(dāng)他的計劃說出之后，在家庭雖然也遭到婆娘盧爪秀和兩個女兒的反對，但沒有受到應(yīng)有的抵制。于是，隨著心想事成，每一步驟都按照侯囊瓜的預(yù)想前進(jìn)，最后導(dǎo)致家破人亡的悲慘下場。如果，一個家庭有制約機制的話，也許可能制止悲劇一直演繹下去。然而，這個家庭一切都由侯囊瓜一個人說了算，我們在這里不能不提及侯囊瓜的婆娘盧爪秀。盧爪秀長期以來受到侯囊瓜愚弄，這次又受到他更大的愚弄。當(dāng)侯囊瓜將頭發(fā)梳成很滑帥的“兩塊瓦”故作深沉地說出“一箭雙雕”的招數(shù)，盧爪秀不屑地啐他一口，大罵他狗嘴里長不出象牙來，別白天說夢話之際，侯囊瓜卻擺出“大丈夫”的派頭，“伸手在盧爪秀的臉龐上輕輕拍了拍，又警惕地向門外瞅了瞅，才對著盧爪秀的耳朵說出了心中的計謀，果然，就獲得了盧爪秀的高度贊揚?！闭媸且慌募春?，夫唱婦隨。原來，盧爪秀是個得過且過的傻貨。她從來都沒有反對過侯囊瓜小偷小摸的行為，享用所偷物品，也有她一份，小說這樣寫道：

這個盧爪秀與侯囊瓜真是天設(shè)地配的一對!

盧爪秀在即將分別鄉(xiāng)親遠(yuǎn)離故土，險走異邦之時，并沒有留戀，也沒有傷感。而當(dāng)兩個花季女兒荻美和荻蘭，雙雙被阮頭目的孿生子霸占之時，沒有看到盧爪秀有什么抵制——雖然，在特定的環(huán)境里，她無能為力改變女兒的命運。但是，她連一點反抗的表示也沒有。我們不知道盧爪秀的“剌疙瘩腦殼”都在想什么。大女兒荻美懷孕，她竟然不知，荻美在歸國的囚車上一路流血不止，已經(jīng)看到流血的盧爪秀，還以為“正常來大潮呀”。荻蘭不同于荻美，肯定早在被凌辱后就有自殺的念頭，只是心系祖國的少女，忍辱負(fù)重，堅持回國，在自家老屋結(jié)束自己的年輕生命。一個人大凡自戕之前，都會有反常的表現(xiàn)，盧爪秀后來說：“自從去了那邊，又進(jìn)了那個神秘的村落之后，她就沒見過荻蘭開懷地笑過”，特別是荻蘭死前，她的舉動也不是沒有透露出任何信息的，在“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夜晚，“荻蘭總是把目光盯在樓棱上”，那天晚上，是盧爪秀與惟一幸存的女兒荻蘭相擁而眠。經(jīng)歷了震人心魄的暴風(fēng)雨之后，次日清晨，“歷來憨吃愣長腦袋一沾枕頭就睡去的盧爪秀”一覺醒來，荻蘭已經(jīng)吊死在另外一間臥室的樓棱上。荻美和荻蘭兩個年輕生命的悲慘命運，作為母親的盧爪秀，不是沒有責(zé)任的。生活對她的懲罰也夠嚴(yán)酷的：一子二女全部夭亡，落得孤身一人，患了精神病。

《大膽刁民》中的幾個次要人物中，要屬施副鎮(zhèn)長寫得很見功力。相比之下，侯囊瓜的兩個女兒就要遜色一些了。那個受盡煎熬，飽嘗凌辱，后因流產(chǎn)失血過多，慘死國門，拋尸荒野的荻美；還有在異邦忍受洞心鑿肺的痛苦，心系祖國，回國后在風(fēng)雨交加之夜，吊死在老屋的荻蘭，這兩個富有張力的年輕生命，應(yīng)該更加張揚，筆墨更加飽滿一些?；蛟S限于篇幅的關(guān)系，這一雙苦難的姊妹顯得單薄，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小說的結(jié)尾，令人驚心動魄。一個五口之家，經(jīng)過一番折騰，到頭來只剩下一個盧爪秀。

如果小說最后墻倒砸死的不是侯囊瓜，而是盧爪秀，那侯囊瓜將會如何?無非是兩種可能：一是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從此沉默寡言，安分守己地種田；二是孤單一人，難耐寂寞，再一次心境獫幔心兒癢癢，將失去親人的傷痛忘得干干凈凈，骨子里的欲望死灰復(fù)燃，再圓舊夢，重蹈覆轍。讓我們還是再從作品中尋找答案。請看侯囊瓜被遣送回國來的表現(xiàn)：當(dāng)我國外事官員在對方文件上簽字之后，侯囊瓜一家人走下囚車，狼狽地走在中國的土地上，這時侯囊瓜的獨子荻龜已被阮首領(lǐng)擊斃，大女兒荻美瀕臨死亡，換了一個人必定心隨魂飛，無地自容。而侯囊瓜卻毫無痛心疾首，悔恨慚疚之意，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眼睛中依然放射出一種不顧廉恥的意象”，據(jù)此，我得出的結(jié)論是：后一個可能會更大。

侯囊瓜這樣永遠(yuǎn)打擦邊球的邊緣人物，政府做到了仁至義盡。但是，只靠說服教育是不會完全解決問題的，因為不勞而獲貪圖享樂的思想已經(jīng)浸入一些人的骨髓。況且，社會上方方面面一些人的每時每刻都要對他施加影響。電視熒幕上一個露著肚臍少女的精彩展示，或者開飯店的“大屁股婆娘”一個慷慨的媚眼，對于侯囊瓜的潛移默化作用，勝過施副鎮(zhèn)長五十次口干舌燥的說教。所以，對于侯囊瓜之類的人，應(yīng)該有相應(yīng)法律手段，譬如盜砍林木，譬如私自過境等等。不僅可以挽救侯囊瓜之流，更重要的是以警后尤，此話似乎離開了文學(xué)的話題。

萬國華的語言詼諧幽默，生動形象。在嬉笑怒罵中，講述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傳奇性故事。應(yīng)該說，貫穿全篇獨具特色的語言，恰恰適合塑造侯囊瓜這樣的無賴人物，請看：

如“我日他爛娘!”僅憑這么一句話，就能極其恰當(dāng)?shù)乇憩F(xiàn)出侯囊瓜志得意滿的無賴相。又如：“侯囊瓜再經(jīng)盧爪秀一連的數(shù)落，便像一只染上瘟病的公雞，縮頭縮腦地蹲在門檻上……”將他那落魄樣子寫得活靈活現(xiàn)。還有“至于那些雞呀，鴨呀，也賣不了幾個錢，干脆每天殺一只，吃掉最好，這樣既可以醫(yī)一醫(yī)全家人腸子生銹的毛病，又可以向村人抖一抖每天殺雞殺鴨大吃大喝醉生夢死的威風(fēng)，難得呀!”將侯囊瓜貪圖享受且追求虛榮的心態(tài)刻畫得入木三分，這樣生動的語言，通篇俯拾即是。

小說在語言動用上也有不足之處。在故事的敘述過程中，使用了諸如“當(dāng)然”、“并且”、“至于”、“或許”等詞語，雖然對整個小說無傷大雅，但我仍然覺得這一類詞語少用一些為好。

我與萬國華接觸不多，但我知道他是個在文學(xué)道路上的苦苦追求，從不間斷的人。雖然他“飽嘗許多姑且不說外人，即便直系親人也曾經(jīng)不予理解的苦頭”，卻本著“把一切痛苦埋藏心間，無論歲月多么蹉跎，待遇多么不公，地位多么卑微，你都不要計較；只要一如既往地做好該做的事，你的心情就會平靜得多，從而對于生命也有益得多去“讀一點，寫一點”。他那執(zhí)著的精神令我肅然起敬。《大膽刁民》是萬國華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成果，期望他再接再勵，寫出更加優(yōu)秀的作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