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玥
踩泥做瓦
田里的青苗和河邊鳴唱的翠鳥每年依然,但父親并不關心這些風景。他吆喝著兩條水牛,在泥塘中正反轉圈,右手拿著尖端開花的棍子,左手拿著底上有幾個洞的破盆,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在泥塘中轉圈。那破盆是裝牛糞便的,只要牛一拉屎,必須用這破盆接住,否則出的磚瓦必是廢品。一塘泥被踩得粘了,有筋骨了,便開始做泥墻。父親用割泥的弓,把泥塘的熟泥一塊塊割起來,使勁砸在一個半圓形的基座上,待有一定的高度,便仔細地用泥弓把面修平,做瓦的第一道工序就完成了。每做一筒瓦(三片),父親都要用泥推在泥墻的上面割出均等厚度的泥,然后把泥片雙手抱在胸前,準確地箍在瓦筒上,抹平接口,用泥刀潤水后輕輕拍打,把面抹得光滑無痕,切去上部多余部份,提起瓦筒,快步奔向曬瓦場。圓形的瓦坯這時極易損壞,因此從芯內(nèi)取出瓦范絕對是個技術活:瓦筒是可折疊的,往中間一合,瓦坯的內(nèi)部只剩一層套在瓦筒上的帆布,瓦匠們輕輕撕下這層布,一個漂亮的板瓦坯便立在了曬瓦場上。瓦有板瓦和筒瓦之分,板瓦大,筒瓦小,板瓦作溝,筒瓦作脊,構成房子的頂,但兩種瓦的做法都是一樣的。瓦坯曬得半干,就用劃刀輕輕刻劃內(nèi)部的等分線,然后輕輕一磕,瓦坯散成三塊,瓦匠們把這些坯子有序地靠在一起,曬干后就可以裝窯,然后燒制。
不是所有的坯子都是成功的,抑或有一片瓦中夾上細石、草木屑之類的雜物,這片瓦就是廢品。而且,瓦坯還要經(jīng)歷一系列的變動,有一部分又被損壞,但泥總是有用的,重新著水后,再讓水牛一腳一腳地踩熟,又可以做瓦了,所以泥巴總是有變成瓦的機會。父親說,人若能像泥巴那樣有重塑的機遇,那將是一種多么美妙的事,你將被鍛燒成一個完美的人,不至于一失足就再沒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一整天的強勞動,有半斤白米飯的報酬,但這一碗雪白的米飯不屬于父親,它是弟弟的食糧。每天踏著暮色歸來,父親習慣地在灶房的水缸舀一瓢涼水,咕咕灌進肚中,然后疲憊地靠在墻上抽旱煙,等著母親做晚飯。
我常在泥塘邊看父親趕著水牛踩 泥。那泥塘極像一座老式的時鐘,一前一后兩條牛加上父親在泥塘中轉,恰似鐘面的時、分、秒三根針,而父親就是那根秒針,在泥塘中他占的面積最小。在這一鐘面上,時間是一個組合起來的物件,人和牲畜的腳踩著泥土,原本一錢不值的泥巴踏進了財富的大門,待這堆泥變作出窯的成瓦,被蓋成屋頂,人和牲畜的付出有了結果,有許許多多的家庭其實就居住在父親和水牛的腳下,那些變作瓦的泥土,每一個顆粒都和父親的腳掌、水牛的蹄子親吻過。父親說,世上的事物實際上就是一個整體,無論人、牲畜、樹木乃至所能見到的一切,能走動的和不能走動的,從分開到重歸一起,只不過是一個過程而已,比如人活著時在地上走,死后埋入土中又變作泥巴。所以人生下來僅僅是為了完成一個過程,只要你實實在在地走著生活的路,你自身的過程就是心安理得的,如這泥巴做成瓦,就是有用之材。
父親的很長一段人生過程就是赤著腳在泥塘中轉,他一度機械地重復著上一秒的動作,因為他僅僅是一根秒針。父親不是那種偉岸高大的男性,他的處世為人沒有一樣被他的兒吸收接受,他只是真實的一個人而已。譬如說話,有客人在家中吃飯,他說:“吃飽了嗎?”“吃飽了。”“吃飽了就收拾碗筷?!庇秩琊B(yǎng)豬,他說:“豬養(yǎng)肥了就是要被人殺吃的?!倍宜€說:“光吃肉不行,還得有蔬菜?!蔽覇査@是為什么?他毫不思索地告訴我:“這樣你的肚子里舒服?!贝以谛鷩痰某鞘欣锷盍嗽S多年以后,我才深刻地認識到父親的話其實是這個世界上最健康的:沒有偽裝,無須防范,認真地踩泥,專注地殺豬吃肉,真實地講著想講的話,到位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沒有過多的解釋,更無須深奧的哲學含義,真實成為一生的腳印,也成為一生的財富,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過程一完,一切重歸于零。因此父親死后無褒無貶,了結得干凈利落,沒有給塵世再添新的污染。
開荒喝酒
鐵鍬、板鋤和砍刀,父親開荒生涯的三件寶。而生活的三件寶卻是鑄鐵鍋、銅茶壺和煙筒。在那離村莊很遠的山坳里,父親是寂廖大自然里的一個獨處者,同時是一個無意識的體力修行者。
父親的生活勞動節(jié)奏如他的人生那樣古舊刻板:清晨,帶足旱煙、水和干糧的父親登上了那條通往拓荒地的山路。他雙手反背著,步子邁得很穩(wěn)健,他說:“走山路性子不能太急,要保持一種均勻的步伐,否則很容易累垮,一累垮了就得停下來喘息,反而耽誤更多的時間”。保持穩(wěn)步前進的姿態(tài)始終是登山者最明智的方法,只要不停下來,你的速度就是最快的。后來我才知道,這就是欲速不達的道理。當然,解除疲乏的另一種方式就是吼上一兩聲粗俗的調(diào)子,父親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使一個孤獨的人得到了大自然的承認,行路人的心靈就獲得了慰藉:我是一個活得很好的人,我不但存在,而且生機勃勃,你聽,大山正在回應著我的聲音。
那些開墾荒地如今又長滿了荒草,有一個夏天我曾經(jīng)去看過,那些草長得很肥,是每一次來到這里的牛羊的美食 。父親實際上只是一個存在著的人的個體,他的存在于別人沒有多大意義,他凡俗得如同從他身邊走去的牛羊。只有一點是值得我記起的,父親不在有森林的地方開荒,他挖過的土地原先就只長草,那些是祖先們很早很早以前開墾過的土地。在父親生活的那個社群里,人們總愛毀林開荒,種上幾季糧食后拋棄,再去砍樹墾地,林中就留下了一塊塊被剃過頭的荒坡。父親去撿這些荒地,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為父親死了。
拓荒累了時,父親會坐在地角上小憩。這時,隨身的酒壺就成了父親的寶物,他呷兩口,然后點燃旱煙,支起枯瘦的胳膊,瞇著眼睛,眺望遠處的山嵐以及天上的白云。父親興許會想到墾荒的祖先,想到出沒這林間的野獸和獵人,想到兒童時的天真快樂。父親是那種善于平衡心態(tài)的人,他不像兒孫那樣心高氣傲,想去博得一個什么功名,他這一輩子最理想的生活就是把土地侍弄好,讓它長莊稼,讓它養(yǎng)活家里的每一口人。
當然有時父親會遇到雨。父親不是那種大智的人物,對自己的一生完全無法估計,也沒有估計,只到遇上了事,父親才會總結出生活的經(jīng)驗。正因為這樣,我才在他拓荒的地方找到一個洞,那洞很窄,僅能蹲下一個人,這也許就是父親的防雨防曬“工事”了吧!
夏天父親會去看好幾次開墾的荒地,那里有青青的玉米苗。他時不時地去除草、松土,很滿足地欣賞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可是秋天他會被更艱苦的勞動拖?。耗切┯衩壮墒炝?,他得一趟趟地往家里搬,幾公里崎嶇的山路上,父親極像一只回巢的工蟻,一寸寸地挪動著家人的食糧。終于有一天,父親再也搬不動了,就把地送給了別人。但他羨慕別人勞動,他說:“一個人不能勞動了就沒用了,知道自己沒用的時候,死期就到了?!睆母赣H的口中,我想到了昆蟲世界:那些蟻們一但不能負重回巢,就死在路旁了。
因為不能勞動了,父親就坐在院中喝酒,與他一起喝酒的人都無法忘記父親。他酒量很大,常喝得酩酊大醉,特別是心中有了高興的事,那怕就著幾粒蠶豆,也能飲下半斤白酒。久而久之,父親反而比干勞動時更有名了,他常在鄰居家醉得不能走路回家,許多人都說他是個十足的酒徒,但父親真正的內(nèi)心世界是什么連我當兒子的也不知道。
生前我曾為他擬了一個墓志銘,最后一段我以為是“得意之筆”,但父親一直不滿意:“公花甲逢盛世,散于家政,放乎山水田野,每醉而歸,飄飄欲仙?!庇行┰娨?,不像是寫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識字的鄉(xiāng)鄰都認為“文屁沖天”,我至今不知道怎樣為父親寫墓志銘。我們這些出村莊的后生,雖然脫離了父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氛圍,但我們卻成為人群中的“另類”:我們自認為懂得鄉(xiāng)村,鄉(xiāng)鄰們卻早已把我們開除出他們的行列;我們自以為認識了城市,但在城市人的眼中,我們永遠是鄉(xiāng)下佬。也許,這正是我們的優(yōu)點;我們比鄉(xiāng)下人有文化和見識,比城市人懂得什么是生活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