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女兒講我初戀的事情

曹懷玉

女兒算是漂亮女孩，正讀高中。她平時話不多，文文靜靜地挺討人喜歡，可就是學習不好。孩子的毛病，做爸的當然清楚。這孩子靜不下心來學，也吃不了苦，她趴在書桌上，照鏡子的時間有時比寫作業(yè)的時間還長。一天晚上，她寫作業(yè)時又照鏡子，我忍不住說，看你也做不下去，過來和爸爸談談心。女兒過來說，又要上課了，你的那些道理我全都能背誦，告訴你，就是考不上大學，我也能找到工作。我說你憑什么呀，她說，就憑你女兒這個形象。我說，爸今天不給你講道理，給你講個故事，女兒說這個我愛聽，我說，你以前不是常問爸爸有沒有初戀嗎？說沒有，是爸爸騙你的，爸有。

我上初三那年15歲。過年時，母親叫我去新華書店請一張毛主席像。在新華書店里，我見到一位非常漂亮的營業(yè)員。她大約20歲，穿一件雙排扣的女式軍大衣，扎兩條神氣的小辮子，臉色白里透紅，眼睛又黑又亮。她對我說，小朋友，這是你的毛主席像，請拿好。我至今還能記住她當時的樣子。

從那以后，我開始把自己的零花錢省下來，經(jīng)常去她書店里買書，我總是揀最便宜的買。因為，我去書店的目的是想見她，我不敢正視她，只是偷偷地看她。有一天，我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長大后一定要寫一本書放到她的書店里，然后我要大大方方地走到她面前說，請給我那一本我寫的書，我想她一定會吃驚，一定會喜歡我。

上高中不久，我們家從市東邊搬到西邊，我也轉(zhuǎn)到另一所學校讀書，再去那個學校要坐很長時間的車?？晌疫€是想見她，有時做夢都會夢見她。我攢夠車錢和買書錢，星期天去看她。夏天，她穿著雪白的襯衫，在柜臺前忙碌著，汗水濕透了她的襯衫，潮濕的襯衫把她的胸脯裹得緊緊的。她臉上流著細汗，微笑著對我說，這是你的書，請拿好。她不再叫我小朋友也不叫我同志，因為我一下長到了一米七高，我多么想讓她叫我一聲同志。

四個月后，我再次去她書店時，我受到一次沉重的打擊。本來是兩個月左右去她書店一次，因為學校組織野營拉練給耽誤了。走進書店第一眼見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挺著大肚子，笨拙地走來走去，她臉上起了很多黑斑，樣子非常難看，就連微笑也變得難看了。我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無法接受一個天使變成一個丑女人?；氐郊椅疑藞龃蟛?，我發(fā)誓我再也不想見到她。

高中畢業(yè)了，我要去農(nóng)村插隊落戶了。臨行前我想，我要在農(nóng)村干一輩子革命，恐怕再也見不到她了。我決定見她最后一次，這次見到她我感到吃驚，她大肚子沒了，臉上的黑斑也沒了，她又像過去一樣微笑著走來走去，像以前一樣漂亮，只是稍胖了一點。我知道，她已經(jīng)是別人的妻子，孩子的母親了。她微笑著把一本書遞到我手里說，同志這是你的書，請拿好。我還記得，這本書是《共產(chǎn)黨宣言》。

多年后，當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再次萌發(fā)想見她的念頭。在那個讀書無用的年代里，我并不是一個愛學習的孩子，當我走進書店見到她，我便開始努力學習了。最初完全是為了她，沒有她我不可能考上大學，我決定去見她。這次見到她，她和我想象的差不多，她變了，不再是我朝思暮想的那副容貌。她胖了，臉上有了皺紋，行動再也沒有過去那么輕盈，只有她的微笑沒變。我想，我該了結(jié)一樁心事了，我不會再有想見到她的欲望了。

在大學讀完碩士，我被分到一所高等師范院校當教師。幾年后我編寫的一本書出版了，在祝賀的酒桌上，可能是我多喝了兩杯，我忽然又想起了她，想起我小時的一個愿望，寫本書在她書店里賣，她就會喜歡我了。我知道這本書只印了三千冊，她的書店里不可能有這本書，可我還是想見她一面。第二天去了她的書店，我感到書店又小又舊，她也變了，如果不是專門來見她，走在街上，我肯定認不出她，她和所有普通婦女沒有任何區(qū)別。在書店里，我隨便買了本書付了錢便走出門去。沒走多遠我被她叫住，她說，先生，你的書。我付了錢卻忘了拿書。陽光下我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我看著她的眼睛，二十多年了，什么都變了，惟有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她說，先生，認識我？我說，不，不認識，對不起，不，謝謝你！她茫然地看我一眼，走了。這時我想起她的一句話，小朋友，這是你的毛主席像，請拿好。

我講完后，女兒臉上掛著淚花，她說，她永遠都美麗，我要見她，你帶我去。我說書店早就拆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現(xiàn)在，我女兒已是大二的學生了，她正值青春年華，就像當年的她。（ 責編丁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