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劍珊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幾乎把整個街面的道路都快淹沒了。我擔心地問丈夫:“這樣的鬼天氣對方肯定不會赴約!我們還是通知律師取消算了。”丈夫扭頭笑道:“你不了解美國的法律,再說今天是‘Closing的日子,所有手續(xù)只等今天最后的簽字才算完?!?/p>
我們是為了買一幢自己的房子決定今天去簽約的,可對于今天要賣房子的主人我們早在兩年前就打過交道。她是一位孤身的老太太,記得兩年前看到這所依山傍水的房子,我心莫名地一動,仿佛在冥冥中一直就盼著它,它淡蘭色的外墻油漆斑駁,幾許褐綠色的藤蔓攀沿而上,草地荒蕪得不成樣子,但正是這種殘破中依舊呈現(xiàn)出的生命力令我心動,我想只要稍加整理,這個天地將如天堂里的花園一般。經(jīng)過幾番討價還價,最終達成協(xié)議,可末了還是沒買成,固執(zhí)的老太太又變了卦。
幾年來我和先生為了買一幢經(jīng)濟又實惠的房屋,看過幾乎上百幢房子,有時房子滿意了,可手頭的錢又不夠;要不就是剛剛下定決心買下來卻被別人搶先一步買去了。有時候我抱怨說,得了吧,干脆就這樣租房也過得挺好,但說歸說,其實每次租房都會惹來不小的麻煩,特別是現(xiàn)在這個房東,我們月月準時把租金存進她的戶頭里,可她隔三差五還是老在我們面前說某某處的房價多少,言下之意就是后悔給我們定的租金太低,她不想想為她夏天無償割草,冬天掃凈大雪,有幾個租房人會這么好。這不期限一到還真就伸手要漲房價,要不立馬搬走。
在國內(nèi)也是租過房子的,但絕沒有如此頻繁地搬來搬去。先生說,沒辦法,我是屬羊的,命相上說屬羊的人終身都過遷居的生活,你跟了我看來命里定了這份罪。我不服氣,說到底是沒有自己的房子,每次去朋友家看見他們寬敞明亮的新居就羨慕得不行。
可對于我們這種剛來美國的人,說到買房談何容易?為這,丈夫一人兼三份工作,兩個孩子一到周末就去餐館打工,我自然也是拼命去賺錢。
現(xiàn)在終于找到一幢令我們?nèi)覞M意又足可以買得起的房子,自然希望能成交。然而,回想第一次看這幢房子時那份驚喜,我敢肯定是對方故意如此,真正原因也許還是錢的問題,不過,聽說這位老太太已80高齡,她丈夫早幾年就去世了,也沒有子女親人,怪不得滿院子雜草叢生,她還能有幾分精力去打理這個大庭院?說實在的,當我們又一次看見這房屋的售賣廣告時,幾乎沒有打算再買它的欲望,可想起第一次看它時推開窗子那一眼望不到頭的浩淼煙波景色,禁不住心頭又浮起想擁有它的愿望。那位賣主老太太這次也顯得格外恩賜,在得知我們是第二次來洽談買屋時竟主動把價格作了讓步,但我們是真希望不再出意外啊!
雙方的律師到齊,對方卻傳來一個不好的消息:梅格夫人不能來了。我們表示理解,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讓一位80高齡的老太太出來簽字,自然很難辦到,所以她不能來也無可厚非?!安贿^,據(jù)我所知,由您替代她簽字也同樣生效?!蔽覍Ψ降穆蓭熣f,同時目光轉(zhuǎn)向我們的律師征詢意見。“這當然可以!可有一個小小的問題?!睂Ψ铰蓭熗掏掏峦碌卣f,“能不能簽了合約,讓梅格太太暫住幾晚,待她找到合適的住所再搬出?”
我心里咯噔一下,瞧,陰謀到底顯露出來了。要不,我說呢,在美國有這么好的老太太,會主動降價售房?就憑你誠心的第二次?這不明擺著是讓我們?nèi)フJ一個老太太作親戚!倒不是我們不近情理,這實在是在美國呀!一切都很講究私人化,我們與老太太非親非故,萬一有個什么糾紛或者說可怕一點是陷井怎么辦?
我們相視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丈夫扯住我們的律師:“為什么會這樣?要知道我們已經(jīng)是第二次被耍了!”見我們激動的神情,律師極力勸慰,他同對方的律師相約到外面商談。
按照美國的法律,今天簽完這個字,房子就是買主的了,賣方無權(quán)再呆在原先的房子里。如果我們不簽這個字呢?我們的損失可謂慘重,因為從房子的檢驗,找銀行申請借貸,許多費時費力費錢的地方,這一切都意味著付諸東流。
兩個律師回來了。我們的律師攤了攤手說:“沒辦法。不過對方可以附加一個協(xié)議,決沒有別的企圖,并且保證至多一星期后離開!”
我有些不明白,老太太在我們洽談期間應該有足夠的時間搬出去呀!要不是我們同租房的東家吵了一架,我們倒真愿晚些來簽這個字。
律師說,你們應該理解老太太,她其實只是有些舍不得搬走。
先生同我商量,簽吧,就當認了個干媽。
當我們的搬家車開進這幢淺蘭色的屋宇時,我心激動了!??!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從此再不受租房搬家之苦,不用看別人臉色去求人,這里的一切都是我們的,我們可以隨便在某個地方種草、種菜,只要我愿意我想怎樣都可以。過去一直看書報上,朋友家漂亮的房子,如今我們也可以把它裝飾得無比完美!
我們真正擁有了自己的天地了!從此任何人想進入都得經(jīng)過我們允許。哦,我已設計好了怎樣把這幢傍水的房子來具體裝扮。
可是,當我們進入里邊,再次見到梅格太太時,我們呆住了,她顯出十二分的不愿意看著我們,但她真的太老了,臉頰布滿皺紋,見到我們她黯然地說:“我不會走,永遠不搬,這是我的房子。”先生上前正言:“不行,手續(xù)已辦好,你至多能在此呆一個星期!”
老太太眼里一下涌出淚水:“我在這里住了一輩子啊,我舍不得離開這里。如果可以我真愿死在這里,安葬在這里!”
“這怎么行?現(xiàn)在我是這里的主人,這里已屬于我們了!”丈夫急了,他真擔心老太太賴在這直到死。
梅格太太許久沒說話,她起身從搖椅里走出去。我們想,反正也就是一個星期,別用辭太過激,萬一她一個喘息接不過來倒真是更麻煩了。
然而,當天夜里老太太便死了,她是喝了藥自盡在那張搖椅里。她留下一封遺書,申明自己的死與任何人無關(guān),遺囑里最后交代賣這所房子的全部款項無償贈還給我們,她惟一的愿望是希望我們把房院打理好。
當這個家終于按我們的愿意重新裝飾完時,那靠壁爐的搖椅早不知去向??墒窃S多年后,我的腦海里總還會浮現(xiàn)出老太太一付失神落魄的模樣。仿佛還是在昨天,她依然坐在搖椅里哀傷地暗自落淚……
我想,我是永遠也忘不掉這令人心碎的情景;忘不掉這位孤苦的老太太——梅格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