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正軒
那個夏天盡是曬得叫人嗅到烤牛肉干氣味的糟日子,然而我總以為那段日子好得不能更好,至少那是一段賣“私煙”的好日子。
六月中,一個烈日當空的下午,家里只有我和媽。我覺得她很想開冷氣,可是沒開。她拉開抽屜,取出三枝萬壽香,擦亮了一根火柴,把香點著了?;鸩癫幌翊蚧饳C,它教你嗅到燃燒的味道,這才算是真正的燃燒——真正的燃燒一定會讓你看到它的枯萎,嗅到它的味道。她把手一揚,萬壽香末端的火焰就熄了,只剩下那丁點的火苗在不知不覺間把那枝像筷子一樣長的香燒盡。
“阿媽。”我說。她看著我。“我女朋友在賣‘私煙,我跟她一起去好嗎?”她繼續(xù)盯著我。我也忘了她盯了我多久,后來她一邊把手中的香插在香爐里,一邊對我說:“也好,總比呆在家里白吃白喝好?!彼D身向著神位說:“老爺,你也該保濤頤侵幸淮瘟合彩吧,要不然白燒香也燒窮我們了?!?/p>
我從來不是一個懂得做生意的男孩子,討厭說討好別人的話。我不會把中年犀牛喚作小燕子,連在犀牛后面加上“小姐”也不屑,我只管把她們一個一個喚作“大嬸”、“阿姑”、“師奶”。幸好我有這優(yōu)點,要不然在中三輟學后便會立刻踏上推銷員這條路。然后在雨水中被銹蝕成一個具有重播功能的鐳射唱機。我決定在那個夏天賣“私煙”純粹是為了陪女朋友,橫豎是躲在家里發(fā)呆,不如到街上坐坐吧!而且有工資。何況,我的女朋友有著一種特殊的魅力,像在七月天蜉蝣在室內游泳池般吸引人。
別以為她是個無知的壞女孩,她的衣著十分保守,連頭發(fā)都黑得不太自然,簡直像個乖寶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愛上這家伙的。然而,她賣“私煙”。她阿媽說:“賣私煙總好過吃谷種,現(xiàn)在經(jīng)濟不好……”之后又是一堆什么九一一、金融風暴之類。對,補充一句,她阿媽剛被減薪百分之三十。
每天去“開檔”前,我倆總會先到“香港大茶餐廳”見一見老板,聽聽他的指示。記得有一次,他正在吃蛋撻,邊吃邊罵我們,因為之前一天我們只賣了三十多包香煙,賺回的錢連支工資都不夠。他說得很激動,一不小心把吃了一半的蛋撻推跌在地上。我想起圣誕節(jié)時,跟女朋友一起看了一套卡通電影,當中的“香港一蛋撻!”十分惹笑,我?guī)缀跣Τ鰜砹?,但幸好沒有,否則一定被老板身旁的幾個把腳放在椅子上,讓抽著煙的人好好地揍一頓。那個蛋撻在地上崩潰,變成一堆一塌糊涂的東西。
老板通常很兇,可是我們都不以為然——有權有勢的人都得裝裝兇。每天,他都會和幾個小滑頭在那茶餐廳坐上一整天,一起喝喝奶茶、吃吃蛋撻和菠蘿包,然而吃得最多的不是茶餐廳里的食物,而是牛肉干,不單老板愛吃,連他身邊的那群小滑頭也愛吃。每天見老板時,總會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包很大的牛肉干,他們就一塊又一塊地啃著。他們的臉有的布滿暗瘡,有的黑得像非洲人,有的嫩白得使我動心,有的丑得令人惡心,有的帥得教人羨慕,不管長著怎樣的臉,這些人都特愛吃牛肉干,這個夏天仿佛流行著吃牛肉干這玩意。
在見過老板后,我們倆就拿著一個大發(fā)泡膠箱子和一個裝滿各種牌子的香煙的小盒子開檔去了。那盒子又闊又扁,裝著的香煙都顯得格外扁平,扁平的香煙一盒盒擠在小盒子里,整整齊齊的,空隙都被排諸盒外。她說她討厭這種香煙,我也不大喜歡,可是這種扁平的東西一定能吸引很多笨學生、笨大叔和笨大嬸來買。開檔時,她把發(fā)泡膠箱子豎起來,我把盒子擱在上面,然后打開,等待笨蛋們走過來,就是如此簡單。
我們一起賣私煙的第一天,在深水埗的一道行人天橋擺檔。那道沒上蓋的天橋真要命。太陽像烤鴨的火爐,天橋的皮在冒煙,我的鞋底也被烤得熔化了,至少比平日薄了一半,可是溶化了的鞋底到哪里去了誰都不知道,或者誰都沒發(fā)覺自己的鞋底在溶化。就在這時候,她從背包里拿出一瓶1.5L冰冷的水,我一口氣喝了半瓶。哈!原來她還有這一點小聰明,懂得在灼熱的陽光下把水保持冰涼。這半瓶水讓我得到了一陣子的暢快,可是那是個“烤人”的日子,十七分鐘后,我又干涸了。我趁她上廁所的時候把余下的半瓶水喝光。真奇怪,她熬了老半天,沒喝過半口水,哪里還有東西可以撒?
那天,收音機不斷地播放著“童黨燒尸,一燒燒不盡,再燒成灰燼”的消息。哈!剛想過“烤人”的事,就有“燒人”的新聞,真巧!我趕快地把突然下大雨的事想了一遍。那個夏天的新聞我特別熟悉,但并不是因為我特別感興趣,只是因為有時我們在一些小商店門外擺檔,他們老是把那收音機的音量調得很大,我不得不聽它放屁罷了。其實去罵他們一個痛快,再強逼他們把音量調小是不難的??墒悄窍奶焯珶崃?,熱得使人不想徒添麻煩。也有些日子,實在無聊得要命,我和她會無聊地買一份報紙,隨便地翻翻,于是難免有一兩則跑進了腦袋。我記得,那年夏天,燒炭自殺的人特別多。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或許他們根本不想自殺,只是眼巴巴地被燒死。
那天晚上七點鐘收檔后,她拉著我到九龍公園游泳。我們曝曬了一整天,都頭昏腦脹、眼前發(fā)黑,可是在我們跳進室內游泳池的一剎,我只有舒服的感覺。我跟她泡在水里兩個多小時,動也不動,放任水流把我們的身子沖得左搖右擺。從前,我跟女孩子去游泳池,只會專心地看她們的胸脯和兩腿之間,然而這次我什么都沒想,只是純粹地享受著蜉蝣的感覺。現(xiàn)在,我連她穿游泳衣的樣子也記不起,只記得那游泳池的水有香甜的氣味。
每天都在烈日當空之下或站或坐或蹲十個小時是一種煎熬。一星期后我阿媽說我瘦了又黑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洗好的衣服拿到陽臺熨燙。那根本就不是陽臺,只是一個鐵籠罷了,而且是僭建的。她又乘機罵了阿爺幾句,說他怎么不保趟中一次六合彩,讓我不必那么辛苦。擔心我辛苦倒是假的,關心六合彩有沒有中才是真的。我沒有不高興,誰不想中六合彩?中了六合彩就可以買間大屋、挖個游泳池了!她在那個一尺乘七尺的鐵閘子里忙得團團轉,出了一身汗。那個狹小的陽臺就像是因為屋子過分擠逼而被擠了出來的一個空間,放了很多不常用的雜物。她已熨了幾件T恤。她基本上是一個不錯的母親,做家務做得很好,她熨過的襯衣簡直像卡紙一樣平,也不會躲懶,而且會上班賺錢;最差的就是她沒有錢,所以她才對阿爺諸多要求,燃燒的萬壽香也多得很,然而阿爺始終無動于衷。我給她倒了一杯冰水。說到底她是為我和老爸熨衣服才弄得滿頭大汗的。我問她要不要開冷氣,她說不要。
平時,我女朋友不大喜歡叫喊推銷的工作,連客人的查詢她也不會回答,甚至在我跟客人吵架時,她也不會加以調解或跟我并肩作戰(zhàn)(那些大笨象和老虎狗因為曬得頭昏腦脹而反抗“肥佬”和“老嘢”,所以我有必要與他們戰(zhàn)斗,把他們糾正過來)??墒?,有一天,我們在旺角擺檔,她有點兒不同,她主動地向一個男人介紹香煙。她說:“喂,帥哥!買包免稅煙吧!”
那男人一瞟我們,說:“不買!”
他就像剛吞了由整頭牛做成的肉干一樣,滿身都是濃烈的烤肉脯氣味,教人嗅一嗅就覺得很膩。
“別這樣啊!就買一包吧!我給你打個折扣。”
“不買!再說,我從來都不抽煙?!?/p>
“香煙可以光點著,不抽。就買一包來點點吧!”
“傻子!如果我有閑錢也會先買個面包!買煙來光點著就跟燒鈔票一樣——笨?!?/p>
她沒有再說下去。那男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忽然,一陣烤肉脯的氣味襲鼻而來,嗆得我咳個沒了。那時,她遞來了一瓶700ML冰冷的水,我一手搶了過來,一口氣喝光了,才覺得好過一點。
幾天后,報紙上有一則中年男子燒炭自殺的新聞,我肯定就是這個男人。
我倆一起賣私煙的日子一直在增加。我們沒被海關或警察追捕過,也沒有跟老板鬧翻,于是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干下去,總算工作順利。最難熬的是天氣一天比一天熱,真要命!我記得那年的夏天幾乎沒下過雨。
直至七月某一天,她突然自掏腰包買了一包香煙。她用放大鏡把太陽光聚焦在香煙的末端,把它點燃,可是她不抽,讓香煙空燃著。我問她為什么,她沒有回答。她根本不會抽煙,真不明白為何非要浪費金錢不可。
她不理我,我也不管她,徑自去買了一份報紙,想看看有什么好電影正在放映。這天的頭條新聞是“師生苦戀東堤燒炭兩尸三命”,副題是“十六歲女生珠胎暗結負資產(chǎn)老師無力結婚”。在我看著這則標題的時候,她竟偷偷地把娛樂版拿去,用一張完整的報紙折成一架飛機。這天,她有點怪,連折出來的飛機也一樣怪。她扔出的飛機永遠都飛不起,不到兩米遠就掉下來了,可是她還是不斷地折,不斷地飛,不斷地掉下來,然后被月薪三千元的清道夫掃走。
“有水嗎?”我以為她會立刻從背包里掏出一瓶冰冷的水,讓我喝個夠,可是她冷淡地說喝光了。我有點失望,因為打從第一天上班,她每天都會帶一瓶冰冷的水給我喝。我撒野,硬要她給我看看那膠水瓶,她把背包扔到我跟前,叫我自己拿來看。我找了老半天,才從背包里找出一個250ML的膠瓶,空空的一滴水都沒有。我捏一捏那膠瓶,它就干燥得啪嘞啪地作響。
我們一天又一天地熬下去。有人自焚而死,可是每天都被太陽烤著的人,仍死不了。打從那天起,她再沒有帶水上班,我也不管了,反正喝下去的最后都會被撒出來,不喝也罷!我以為沒什么大不了。
后來我們的生意越來越差,她本來就不大喜歡叫賣,我也越來越?jīng)]勁,于是我倆就坐在路旁空等著。有時候等很久了,我倆都忘記自己在等什么。她會呆呆地望著天,有時候,我以為她在看那些掛在大廈外墻的僭建鐵籠,但扁扁的籠子沒什么好看;我又以為她在看那些被擠出屋子外、被陽光曝曬著的衣物,可是也沒什么好看的,全都是一些潦倒的發(fā)黃內衣褲,完全不能讓人聯(lián)想到美女或帥哥。我想她大概什么都沒看。然而,我問她看什么的時候,她總有一兩句瘋話說出來:“沒看什么,只是想看看明天會不會下冰淇淋罷了?!泵看温牭剿f這樣的話,我就會住口,一來不想跟她胡扯,二來想不到可以說什么。她大概是熱得瘋了。我赫然發(fā)覺她的皮膚變得又黑又干。我別過臉,不想看見這樣子的她。
我記得,這些一起發(fā)呆的日子中,曾有一個“香港大茶餐廳”的伙計來跟我們買煙。之后他乘機跟我們胡扯一番—— 跟我們胡扯總比回茶餐廳工作好,他說這叫忙里偷閑。他問我們生意怎樣?我們如實地答了。他說:“唉!怪不得你們的老大最近愈來愈吝嗇了,每天結賬都只一百多塊錢,卻和五六個人坐上一整天。我們老板賠了本卻不敢哼一聲,積了一肚子氣,受罪的自然是我們一群伙計了?!蔽覀z沒什么可說,看來大家都在受罪。身為一個“江湖大佬”不帶著一群小嘍啰去唱K、落D,四處作威作福,卻每天躲在茶餐廳里。這樣倒霉的老大受罪,跟隨這樣的老大更倒楣、更受罪。那伙計從衣袋里掏出一包用透明膠袋包裹的東西,他問我們:“吃不吃?你們的老大請我吃的。”我盯著那包牛肉干,完全不感興趣。他取出一小片,放近嘴里嚼著。她忽然轉身彎著腰不停地吐,吐了一地的穢物。我忙著照顧她,沒空跟那伙計閑聊,那伙計也知趣地藉故走了。我不知道為什么她忽然嘔吐,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忙著安頓她到陰暗處坐下來,好讓她休息一下。
坐了好一會兒,她好像沒事了。我問她要不要喝水?她說要,所以我到附近的小食店買了一瓶1.5L的蒸餾水給她。她喝得很急,我怕她又會吐,著她慢慢喝,但她還是一口氣喝光了。她喝水的樣子很惡心。
“怎么完全不能解渴呢?”她說。
“還渴嗎?那我去多買一瓶給你吧!”我說。
“不用了。反正都不解渴的?!彼f。
見她沒什么大礙,我才放心下來。正想吁一口氣的時候,她忽然給我五塊錢,叫我替她買報紙去。我去了?;貋淼臅r候,只見她空燃著三枝香煙,像囚犯拜祭死者或神佛的模樣。我問她干嗎?她沒精打采地說:“求雨啊!熱死人了!”
那天的頭條新聞是什么沖天大火災,我也沒看清楚,她就把所有報紙拿去了。我徑自在發(fā)呆,也不曉得她什么時候把一張報紙揉成一個大紙團。她把紙團不斷地拋高,像小女孩玩皮球似的,她拋著拋著也不知拋了多少回,只見她越拋越低。忽然,她使勁一拋,那紙團飛得很高很高,就像輕汽球般不斷往上升,越升越高,忽然“蓬”的一聲,平白無故地燒著了?;鹎蛟诳罩袙暝瓭L、翻滾、翻滾、翻滾……最后遺下了刺鼻的紙灰味籠罩著整條街?;蛟S是那火球的煙刺眼吧!她雙眼都紅了。
香煙一天又一天地燃燒。愛吃牛肉干的人仿佛一天比一天多。我和她一天又一天地熬下去。后來,有一天——我也忘了那天是哪個月的最后一天,好像是八月,也有可能是九月,但也不能排除是七月的可能性,我只能肯定那是夏天——她來我家中做客。是我阿媽叫我請她來吃飯的。我覺得阿媽是看準了我今天發(fā)工資,所以想個法子使我自動自覺地“加餐”,說到底是她想吃一頓比較好的飯罷了。她成功了,雖然我不想請女朋友到家里吃飯。每天都見著,已是很令人厭煩的事,我不想連吃飯的時候也要見著她。然而,最終是我阿媽贏了,我乖乖地買了半只豉油雞回家。不過,我的女朋友沒有出現(xiàn),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她了。電話號碼改了,也搬家了,當然辭職了,就像被蒸發(fā)了的水一樣,沒留下一點蛛絲馬跡。
之后,我也沒有再賣私煙了。我找了一份當跑腿的工作,也就是所謂的辦公室助理,但不大愜意。半年之后,我去當水喉技工去了。其實我也不大喜歡這份工作,但這工作有點室內游泳池的氣息,所以我繼續(xù)干下去。然而,我喝到的水,都不及她給我的水好喝。
注:該文獲二○○二年度香港中文文學創(chuàng)作獎小說組冠軍。
(選自香港《文學世紀》2003年第1期)
·責編廖一鳴 / 圖益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