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上帝寫信（外三章）

韓文戈

一個八歲的羸弱盲童，一個孤兒，坐在樓下的花園里，對我說：

你知道上帝的地址嗎?請把上帝的地址給我，我要寫信把我的愿望告訴他。

我回答說：孩子啊，把您的愿望告訴我好嗎?

盲童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說：可你是人，不是上帝呀，你不能幫我的。

我黯然。是啊，我是人，不是神，我對這個幼小的盲童無能為力。但是，一陣風(fēng)吹過后，那個可憐的孩子，還是把他的愿望告訴了我：

我是世上最可憐的人，從生到死，我都不能看到光、鳥和我已經(jīng)死去的父母的顏色和模樣。我想，就是上帝也不能幫我找回我的父母。但上帝會給我一盞燈，一盞長明燈。我雖然還是看不到光，但我能感受到一盞燈亮在我的面前，光會每天包裹著我。好心人領(lǐng)我去找上帝吧。

我沒有再說什么。

我悄然地離開那個盲童，也退出了樓下的花園。

第二天，我從那個花園經(jīng)過時，看到盲孩子又坐在花園里的長椅長上，幾乎一動不動，陽光安靜地照著他，就像不存在一樣。

但我看到，孩子的臉上，有痛苦和絕望走過的痕跡。

我想痛苦和絕望也在折磨我自己。

我不能把有關(guān)上帝的謊言說給他聽，不想打碎八歲盲童的夢。我在想，我該怎樣幫他呢?也許守住謊言就是在幫他了。

事實(shí)上，在難以把握的生活與命運(yùn)面前，我又何嘗不是一個盲人和孤兒!我與那個盲孤子惟一的不同之處是，我知道有關(guān)上帝的祈盼只是一個美麗的謊言，而這種清醒對于我又是多么殘酷啊。

智者和預(yù)言家已經(jīng)被豐富的器物所殺死，想象的神奇的翅膀被急功近利的人心所拋棄。

孩子啊，因著你還心存期待，你理解和認(rèn)同的光其實(shí)早就居住在你的內(nèi)心。你是孤苦的棄嬰，也是一個生存在想象世界里的幸福的人。

你要比我幸福。

時間在流逝，春天過去了，關(guān)于上帝的信，孩子終于無法寄出。

有一天黃昏，天下起了小雨，我淋著雨，疲憊地回到我暫住的樓下，看到幾個老人立在雨中的花園，他們告訴我，那個羸弱的盲孩子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

在雨中，我看到初夏的花園，花朵枯萎，殘枝敗葉。

在雨中，那可憐的盲孩子回到父母的家里了嗎?總該找到上帝的地址了吧?

可我還將繼續(xù)流浪在人間。

音樂工廠

在夢幻終止的地方，音樂開始飛翔。

我是一家音樂制作工廠的守門人。在我與音樂車間的距離里，是一片廣闊的草地，青草們嫩綠、挺拔并且籠罩著淡淡的憂傷，它們正一天天、手拉手向著陽光舒展。

我永遠(yuǎn)也無法走到音樂的中心，我只是一個規(guī)矩的守門人，一個音樂的看護(hù)者，一個默默地圍著高大壁爐取暖的人。音樂的翅膀是薄脆的，猶如蟬翼和巖上高懸的冰片，但她跟我一樣卻包藏一顆沉重的心。在我的眼里，所有的歌(即使是那些輕快的短曲——哼給嬰兒的催眠曲也不例外)都有一顆沉重的心，一顆超脫于塵世之上的煙縷般輕盈、滄桑般沉重的心。

每個黎明，一輛輛馬車，那些曾拉著麥秸、草葉或者黃金稻草，走在月照下鄉(xiāng)村公路上的馬車，如今它們從遠(yuǎn)方滿載著燃燒的朝霞、雜亂的風(fēng)聲、地震的動感、巖石的沉默和清冷的星光而來，它們一輛輛從我眼前駛進(jìn)音樂工廠，滿是征塵和饑渴，滿是人生的困頓。當(dāng)老馬車返回時，那些吉他的弦、提琴神秘的木紋、黃銅歌喉的顫動以及河水的柔順、酒的微熏、一去不回的時光的惆悵，都一一被老馬車載回，彌漫陣陣馨香。我戀戀不舍地注視著這些堪與靈魂對等的事物，它們重新回到民間，并且離我越來越遠(yuǎn)。

我的腦海猛然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多年前，一些與音樂有關(guān)的經(jīng)驗(yàn)，那是所有故事展開的路徑，兩條鐵軌在傍晚時分閃亮，它們從夢里的城市出發(fā)，帶著速度，一直延伸到我的故鄉(xiāng)，就像一個懼怕黑夜的獨(dú)身女郎和她那無人啜飲的紅唇，就像兩顆瞑色里并行的樹，穿越往事的國境：音樂像兩條沒有盡頭的鐵軌和兩株舉向蒼穹的樹，像少男少女羞澀的初吻，它們都同時把激情和渴望推向更遠(yuǎn)與更高的地方。我看到我所暗戀的女人，整日在音樂的幻象里進(jìn)進(jìn)出出，宛如孤單的銀白色的海鷗飛掠過波浪的碎沫，并留下一些旁若無人的歌。在海的永恒藍(lán)色里，懷舊的精靈在飛奔，安靜的琴躺在琴匣的眠床里，而一管蘆笛卻被那個高個子樂手遺忘在海上……

我格外喜歡那些給夢幻以翅膀的人，就像在寂寞時，我愿意聽到一兩聲鳥鳴突然從天而降。

我暗戀著我守護(hù)的、這座遠(yuǎn)離人群的音樂作坊，就像我暗戀著一個遠(yuǎn)方靜美的女人，但我知道，我和她們之間，永遠(yuǎn)有一片無法跨越的青草地，我將無法抵達(dá)音樂和我所愛之人的心臟。

鐘

越來越稀少的鐘，依然懸掛在時間的深處，那是彼此照耀不到的孤燈，是生命迷宮里發(fā)生的回聲。如果鐘懸掛在雨里，鐘就是雨的心臟：如果鐘懸掛在寺廟，鐘就是寺廟的心臟。鐘也將是水的心臟、火的心臟、金屬的心臟和土地的心臟。它那神秘的形體和綿密的顫動，構(gòu)成了所有存在之物的心臟因子——人們所感受到的四季輪回，春種秋收，婚喪嫁娶，戰(zhàn)火流離，其實(shí)都是水的輪回，是時間與鐘的骨骼的呈現(xiàn)——而鐘撞擊著三千丈的空氣，泱泱之水漫過所有塵世的靈魂。

在我的記憶里，與松、鶴、琴以及夜半孤燈同在的鐘所撞擊出的聲音，是最能震撼人心的(而敲鐘人就是神的代言人)，這種聲音不是海與洪水的咆哮，而是天空之下嬰兒出世的第一聲啼哭，它介于人世與天堂之間、混沌與澄澈之間。在遠(yuǎn)離自然的都市，當(dāng)另一個我、另一些我們因奔波而身懷無法拂去的憂愁。委頓于世時，多么渴望記憶的鐘聲來撫慰——它們來自竹林和松林的宮殿，來自月牙、流水的山間。我曾多次獨(dú)自流連于這種況味里，那時我不是端坐，也不是佇望，而是完全放松地平躺在大地上，山地的蒿草深深地掩蓋我，濃郁的泥土氣息、昆蟲和青草的香味鉆進(jìn)我的肺，遙遠(yuǎn)的星星——那些更孤獨(dú)的孩子——透過白檀樹、山榆樹、楓樹的枝杈，把它們一盒子一盒子的光全都潑在他的臉上、身上。在這種時刻，我不再是那個為了逃避才遠(yuǎn)道而來的旅人，作為人的我或我們是多余的，也是骯臟的，人——多么自大的東西——只能褻瀆此刻的神啟。我只能是一株最微不足道的植物，一泓涓小的澗水，一只巢里的蜂鳥，一枚臨風(fēng)晃動的漿果，一縷裊裊飄升的煙嵐。

可我卻在討厭鐘的遠(yuǎn)房表弟。那些掛在墻上、戴上手腕的鐘表，它們怎么配與我相通的鐘攀上遠(yuǎn)親。它們在廣場、在火車站、在家居、在辦公大樓和子夜無處不在地催我老去，奪走我內(nèi)心的自由，小偷一樣把我口袋里和筆下的金幣偷走，專與它們那位隱士表兄背道而馳，讓人們更加混沌。我懼怕那些走動而不是撞擊的鐘。它們從來不會在我的腕上閃動虛榮的光——這些時間的屠夫，富賈與千金的玩偶——我在盡力拒絕一切外來之物所強(qiáng)加給我的不適。

遠(yuǎn)在更遠(yuǎn)處的鐘!那些暮鼓晨鐘的鐘!

——它們?nèi)绻€能在我內(nèi)部的死水上，撞擊出微瀾，那是因?yàn)槲覍ι滋N(yùn)和寧靜澄澈心存期待：有如一片展開的木葉，等待一陣穿過鐘聲的雨滴。

二胡

二胡有一雙最柔軟的手和最細(xì)小的喉，有一片慢慢擴(kuò)大的煙雨里的草地，花萼殘缺的顫抖的圓弧。在我看來，二胡是最接近民間的樂器，它與嗩吶和簫并行于民間，成為血緣最近的三兄弟。

而二胡離我最近，比嗩吶和簫更近，就像小麥和秋收一樣，我們之間沒有距離。在我們冀東山地，果實(shí)從春天一直收獲到晚秋，在這漫長的收獲期里，除了莊稼和土地的馨香之外，二胡流出的曲調(diào)有如無字的民歌，其實(shí)那是鄉(xiāng)村的靈魂。我在這種蒼涼而遒勁的靈魂里，一天天長大，果實(shí)在陽光下由青轉(zhuǎn)紅，我在風(fēng)吹下由白轉(zhuǎn)黑。一個少年如同隱藏在果實(shí)里的核，被時間吐在生命的山水之間。

我想起故鄉(xiāng)的夏夜——此時，我坐在都市的夏夜里，新茶、舊筆、微光猶如三個小小的姐妹，把我陪伴——艾蒿編織的草繩被老人點(diǎn)燃，徐徐青煙飄散在夜晚，那艾草的香氣，把蚊蟲遠(yuǎn)遠(yuǎn)地驅(qū)趕。那是在永不停歇的河邊的高地上，村里的人們隨意圍坐在一起，一個孤獨(dú)的男人，不說話，也沒有嘆息，旁若無人地拉起那把神秘的二胡——在我幼兒的心里，簡單的二胡要多神秘有多神秘。馬群靜立在陰影處，而牛卻臥著，反芻著白天的青草，這些與農(nóng)耕最近的生靈，應(yīng)該有自己的記憶，但卻沒有必來的死亡。冀東的夏夜啊，只有二胡的聲音、生殖的激情和綿軟的感傷，但卻沒有遙遠(yuǎn)的死亡：二胡讓死亡和苦難變得優(yōu)美空靈。

我知道我洗得發(fā)白的書包掛上北墻，兩張陳舊的三好學(xué)生獎狀在幽暗里發(fā)光，折斷一根齒的木梳平躺在木柜上，鄰家的織布機(jī)嗒嗒響著，屋頂?shù)哪敬t漆剝落，護(hù)青人摁亮手電筒往返于山路與阡陌之間，槐樹的影子在月光下被風(fēng)拉長，情侶們(那是多么秘密的心事，又是多么秘密的年代)離人群稍遠(yuǎn)，同時他(她)們也坐在兩塊分開的石板上——他(她)們只能用黑暗處也顯得羞澀的目光來交談。懷有詩一樣心情的還有抱著娃娃回娘家的婦女，她們又回到了女兒時代的親情，啊家鄉(xiāng)!有多少悲情隱藏在善良女人的心中——而這一切都在二胡的歌吟里發(fā)生著：二胡的聲音、月亮滴落的聲音、花朵開放的聲音、螢火蟲提著燈籠飛動的聲音、河水簌簌流動的聲音以及夏夜幽靈來去的聲音溶在一起，夏夜是夢的果園，二胡是夏夜的苦味。

我能看到二胡那豎而緊繃的兩根弦，像芭蕾舞蹈者的腿——勻?qū)?、健康，它們在刀鋒上追逐民間的節(jié)拍。我也看到露水凝在人間，宛若星星的眼淚、二胡的眼淚……異鄉(xiāng)的養(yǎng)蜂人隔著河水傾聽北方的心跳，遠(yuǎn)處的閃電為夏夜告密，在片刻沉默之后，釋放出滾滾沉雷。二胡怎么會是簡單的樂器?它是飛奔的馬(馬尾上的弦)，是一片新雨過后的竹林(竹的筆直的骨骼)，是一坡百年的松樹(冷凝的松香的靈氣)，也是一位大師畫出的夏夜那不朽的靜物(和家鄉(xiāng)、眼淚、歲月站在一起)!二胡不是易碎之物，是一代代敏感的心靈，包容著天地萬物——我的幼小心靈開始。

……那是一把世上最好的二胡，那個粗糙的莊稼人，是我記憶里最優(yōu)秀的樂手。他不懂山外邊還有什么高雅的二胡曲調(diào)，只會拉出(不是演奏!)我家鄉(xiāng)的皮影調(diào)——千變?nèi)f化的無盡的嘆息——他出身于富農(nóng)，高小畢業(yè)，鄉(xiāng)村秀才，終生未娶。六年前，他孤寂地，孤寂地，告別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