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中國根據(jù)《北京專條》及《會議憑單》對日本支付了第一筆總計50萬兩白銀的戰(zhàn)爭賠償,然而令人感到屈辱和震驚的是,這筆中國近代史中第一次對日戰(zhàn)爭的賠款并不是因中國戰(zhàn)敗的結(jié)果,而是對日外交失敗蒙受恥辱不得已吞下的苦果。
日本武力取琉球 領(lǐng)土擴張是國策
如今已屬日本國的琉球群島,島嶼面積約4500平方公里。如果追朔到早年的琉球王國,在1372年(明朝洪武五年)它就與中國建立了正式的宗藩關(guān)系,此后琉球貢使不斷往來于明清兩朝。長期以來,琉球國王由中國皇帝冊封,其中明朝冊封了15個君王,清朝也冊封了8位君王。每王去世,世子承襲,先由琉球國重臣聯(lián)名呈報,向中國皇帝請封,經(jīng)朝廷派遣正副冊封使親往宣讀冊封詔書和敕諭之后,才可正式稱王。這是宗主國向藩屬國行使宗主特權(quán)的重要法律程序。1392年,明朝賜給琉球國閩省善操船者36姓,其子弟能以琉球官生身份進入中國國子監(jiān)讀書,這批移民及其后裔為中琉世代友誼和傳播中華文化作出了輝煌的貢獻。
琉球使用中國年號,在福州設(shè)有商館,中琉雙方一直長期保持著密切穩(wěn)定的宗藩關(guān)系。234年后的1606年,日本薩摩藩的島津家久突然襲擊率兵,攻入琉球,劫走國王,強迫琉球向日本進貢,使琉球變?yōu)閷χ袊腿毡镜膬蓪訇P(guān)系。日本在明治維新后,將對外侵略擴張定為國策,它并不滿足琉球?qū)χ腥针p重所屬關(guān)系,急于把琉球吞并納入它的版圖。日本處心積慮地利用中國政府只重名義不重實際利益的愚蠢無知和宗藩體制的脆弱,欲通過武力和外交手段對琉球進行吞并,徹底割段中國與琉球長期保持的宗藩關(guān)系,取而代之。
1871年7月14日,日本在國內(nèi)實行廢藩置縣之際,單方面將琉球劃為其鹿爾島縣管轄,在此之前,鹿爾島縣呈請外務(wù)省,主張將琉球納入日本。1872年1月,鹿爾島縣吏奈良原繁和伊地知貞赴琉球向其傳達日本國內(nèi)改革情況,要求琉球國王尚泰在琉球也實行同樣的改革。在此期間他們聽說了發(fā)生于1871年琉球船民在中國臺灣遇難事件。這一事件原本是這樣的,1871年11月,66名琉球船民因躲避颶風漂到臺灣,結(jié)果有54名被高山族居民誤殺,12名琉球人幸存脫險后,經(jīng)中國政府撫恤于第二年被送回琉球。日本鹿爾島縣參事大山綱良在獲悉這一消息后,認為有機可乘,趕緊奏本建議出兵臺灣進行報復。日本政要在5月30日進行了討論,日本外務(wù)卿副島種臣主張應(yīng)采取漸進步驟,先將琉球王尚泰任命為華族兼藩王,將琉球的外交權(quán)移交日本接管。日本朝野紛紛贊同副島的強權(quán)主張。9月14日,日本明治政府宣布琉球為日本國土,廢除其國王稱號,設(shè)琉球藩,由日本天皇敕尚泰為日本國琉球王。日本還在琉球設(shè)立了外務(wù)省那霸分部,把琉球和外國所訂條約納入其外務(wù)省管轄,還任命尚泰為日本一等官。日本采取以上措施時根本不通知中國政府。在日本的強權(quán)之下,琉球這么一個擁有完整國家政體、獨特民族語言文化,與中國保持了500年之久親密宗藩屬國,竟這樣被日本強行接管了。
就在日本緊鑼密鼓地加強對琉球的實際控制之際,日本熊本鎮(zhèn)臺鹿爾島分營長陸軍少佐樺山資紀到處游說,主張進攻臺灣。日本朝野為順利接管琉球而振臂歡呼,同時自然把琉球之事視為日本“分內(nèi)”之事,商議用“征臺”辦法對琉球難民死亡事件進行報復,并以此向清政府發(fā)出它對琉球已“絕對控制”的信號,進而從根本上切段中琉傳統(tǒng)關(guān)系。當時的日本謀取琉球?qū)ζ鋪碇v不是容易得手的事。外務(wù)卿副島認為如果僅以琉球漂民被殺事件與中國進行外交談判必然困難重重,中國一定會堅持琉球為自己的屬國立場不肯讓步,如果出兵臺灣,勢必導致中日兵戎相見,況且長期以來日本一直承認臺灣為中國領(lǐng)土。就在日本苦于無策之際,美國駐日公使德朗和美國原駐廈門領(lǐng)事李仙得為日本出謀劃策,使日本終于找到了“題解”。
美煽陰風點鬼火 日設(shè)奸計奪琉球
在清朝統(tǒng)治下的臺灣,其東部高山族享有高度自治,這是中國歷代皇帝的一種統(tǒng)治方式。但美國駐日公使德朗則對日本宣揚臺灣東部是沒有領(lǐng)主的土地,唆使日本搶先占領(lǐng)。1872年10月24日,德朗與日本外務(wù)卿副島種臣祥談過后,心領(lǐng)神會地定了三項原則:第一,中國政府應(yīng)懲處殺害琉球難民的生番(高山族人);第二,中日兩國合力辦理;第三,不經(jīng)中國政府同意,日本可獨自派官員赴臺問罪。德朗還向日本推薦了原美國駐廈門領(lǐng)事李仙得協(xié)助日本具體策劃侵臺事宜,李仙得力勸日本侵臺,還提議日本在采取軍事行動之前先向中國就臺灣土著居民問題進行談判,以證實清朝對此行使權(quán)力的信心究竟有多大。在美國人的煽動下,日本對琉球制定了蓄謀已久的吞并計劃,第一步,推翻中國一向確認琉球的藩屬地位;第二步,依據(jù)美國人的情報,臺灣分生番、熟番和華人地盤,中國只在部分地區(qū)有防衛(wèi)力量,而且十分薄弱,便于日軍武力攻擊;第三,琉球人被害之地,不在華人地區(qū),即可派少數(shù)兵力攻取,一經(jīng)占領(lǐng)即成事實;第四,臺灣的地理位置極為重要,可控制中國海和日本海的進出口,是日本的戰(zhàn)略目標。上述計劃表明,日本在圖謀單獨控制琉球的同時,也有侵略臺灣的野心。為使其侵略活動師出有名,日本決定在動武之前,先通過外交渠道尋找借口。為此,專門派副島種臣率外務(wù)柳原前光和李仙得等前往中國,試探中國對琉球、臺灣的立場,以便找到有利于發(fā)動侵略的借口。1873年3月底,副島奉命抵達上海,5月7日進京。副島負擔著“為生番問罪”的使命,但在外交策略上卻不親自出面與總理衙門商談,也不采取遞送照會的方式,而是指示下屬柳原等人以口頭方式詢問,6月21日柳原到總署詢問:中國對澳門、朝鮮、臺灣藩地能否實施實際的政府管轄權(quán)?在詢問的方式上明確地將琉球作為它的屬國質(zhì)問中國為何未懲處殺害琉球漂民的高山族人,總屬大臣毛昶熙和董恂聽后感到莫名其妙不可思議,納悶日本人為何要管中國的事。于是正面回答:“番民殺之琉民,既聞其事,害貴國人,則未之聞,二島俱屬我國土,屬土之人相殺,裁決固在于我,我恤琉人,自有措施,何預貴國事,而凡過問?”這個答復表明了清政府對琉球事件的基本立場。談話中柳原一面堅持琉球?qū)儆谌毡景鎴D,另一面又故意設(shè)置談話陷阱,詢問:“貴國已知恤琉人,而不懲臺番者?”答曰:“殺人皆屬生番,姑且置之化外……”
1874年2月,日本大臣參議會通過了由參議兼內(nèi)務(wù)卿大久保和參議兼大隈重信草擬的一份侵臺計劃綱領(lǐng)《處理臺灣藩屬地要略》,該要略共九條,日本強詞奪理地把琉球說成是自己的屬國,表示要以“報復殺害我藩屬琉球人民之罪”為名出兵臺灣。日本估計中國不會輕易承認琉球為日本屬國,故規(guī)定:“清國如以琉球曾對該國譴使納貢為由,發(fā)揮兩屬之說,以遑故不理,不應(yīng)酬為佳……決不與清政府徒事辯論”。日本認為中國在臺灣主權(quán)問題上決不會承認臺灣東部為“無主地”,因此,日本堅持“臺灣土蕃部落,為清國政權(quán)所不及之地”的立場。
日本出兵臺灣意在一箭雙雕,首先向清政府表明琉球?qū)儆谌毡?,琉球的事就是我的事。其次是想通過占領(lǐng)臺灣東部并將其竊為己有,日本對琉球是志在必得,對臺灣則垂涎三尺。
文武手段嚴相逼 宗藩體制破缺口
日本為實現(xiàn)上述兩個目標,采取了軍事與外交雙管齊下的方針。清政府也以軍事為后盾與日展開交涉,但清政府交涉的重點是要求日軍從臺灣退兵,而對日本是否有資格代表琉球出兵未能予以堅決有力的回應(yīng),遂使整個交涉過程陷入日本的圈套。
日本侵臺是在未通知清政府的情況下“不宣而戰(zhàn)”。直到4月18日英國公使威妥瑪致函總理衙門詢問情況,接著法國公使德微理亞、總稅務(wù)司赫德等先后到總理衙門府上探問情況時,清政府方知此事。5月上旬,清政府才從各方面打探得知,日本以“為屬國琉球人被臺灣人殺害和侵占臺灣不是侵略中國”這兩個借口為名出兵臺灣。雖然清政府對日本的借口都不接受,但由于臺灣是自己的疆土,而琉球只是屬國,所以清政府僅將談判重點放在維護臺灣主權(quán)上。于是命福建船政大臣沈葆禎“帶領(lǐng)輪船兵卒,以巡閱為名,前往臺灣生番一帶察看,不動聲色,相機辦理”。29日又命沈葆禎為欽差辦理臺灣等處海防兼理各國事務(wù)大臣,并命令福建布政使潘蔚率軍艦前往臺灣。6月中旬,沈葆禎與潘蔚到達臺灣,由于清政府不敢對日作戰(zhàn),他們只能在臺島布防并與高山族人民聯(lián)系,孤立日軍。官兵的到來使高山族人抵抗日軍的士氣大振。中國軍隊上島無疑為對日交涉增添了談判的“籌碼”。
在外交方面,5月11日中國照會日本外務(wù)省,表示了對日侵臺的態(tài)度:“查臺灣一偶,僻處海島,其中生番人等,從未繩以法律,故未設(shè)都縣,而地土實系中國所屬”。5月28日柳原到達上海后,兩江總督李宗義命江蘇布政使應(yīng)保時赴上海協(xié)助蘇松太道沈秉成與柳原進行談判。中方在談判中只是指責日本出兵,要求其撤軍,而日方卻堅持生番之地為“化外之地”,人也是“化外之人”。日軍侵略是“義舉”。日方對中國談判代表只字不提琉球歸屬問題感到十分欣慰,并將情況上報本國政府。
日軍在侵入臺灣后,陷入進退兩難,戰(zhàn)死不過12人,而因傷寒等疾病死亡竟高達561人,士兵水土不服,士氣低落,人心思歸。另外,由于英美兩國就日出兵照會日本政府,提出疑義并聲稱保持中立,使日本在國際上處境孤立。就在日軍征臺期間,琉球仍派朝貢使節(jié)趕到福州,想繼續(xù)保持中琉宗藩關(guān)系,甚至還向閩浙總督答謝中國保護漂民之事,奉送了300兩銀子給臺灣官吏。
與此同時,臺灣民眾的抗日活動也不斷興起,日本政府面對英美仍堅持臺灣全島屬中國領(lǐng)土的立場,為救侵臺日軍脫離險境,于8月派大久保進京與恭親王進行媾和談判。在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shù)恼{(diào)停下,清政府為盡早“息事寧人”竟出賣國家和民族的根本利益,被迫承認日軍犯臺為“義舉”。
1874年10月31日,中日雙方正式簽署了《北京專條》并互換了《會議憑單》,主要內(nèi)容如下:《北京專條》:“照得各國人民有應(yīng)保護不致受害之處,應(yīng)由各國設(shè)法保全,如在何國有事,應(yīng)由何國自行查辦。茲以臺灣生番曾將日本屬國民等妄為加害,日本國本意該番是問,遂遣兵往彼,向該生番等詰責。今與中國議明退兵并善后辦法,開列三條于后:一、日本國此次所辦,原為保民義舉起見,中國不指以為不是。二、前次所有遇害難民之家,中國定給撫恤銀兩,日本所有在該處修道、建房等件,中國愿留自用。三、所有此事兩國一切來往公文,彼此撤回注銷,永為罷論。至于該處生番,中國自宜設(shè)法妥為約束,以期永保航客不能再受害”。
《會議憑單》:“日本國以前被害難民之家,中國先準給撫恤銀十萬兩。又日本退兵在臺地方所有修道、建房等件,中國愿留自用,準給費銀四十萬兩”。
上述表明,日本出兵侵略臺灣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清政府承認它對琉球的統(tǒng)治這一點已完全達到。文件中“臺灣生番曾將日本國屬民等妄為加害。”清政府要對“日本國以前被害難民之家”給予“撫恤”。這就等于完全承認琉球為日本屬國,其人為日本國屬民,難怪大久保的法律顧問法國人巴桑納說:“1874年日清兩國締結(jié)的條約,最幸運的成果之一就是使清帝國承認了日本對琉球的權(quán)力。”昏庸無能的清政府不僅承認了日軍征臺的“合法”性,而且使延續(xù)了500年的中琉宗藩體制崩潰了。清政府同意出錢換取日本撤兵求和是一個喪失原則立場的讓步。因為出錢的名義無非是撫恤與軍費,給日本屬民撫恤文不對題,給軍費更無道理,中國未戰(zhàn)敗,憑什么花錢給人家消災?!清政府想花錢買安求和,其結(jié)果必然是養(yǎng)虎為患,促使日本得寸進尺,對中國更加貪婪。這是中國政府有史以來對日外交的第一次重大失敗,50萬兩償銀雖然數(shù)額不算很大,但從對外關(guān)系來看影響非同小可,因為當時在亞洲,除了近代西方資本主義入侵以來帶來的新國際關(guān)系準則外,作為亞洲最大的國家中國仍然同眾多周邊小國保持著傳統(tǒng)的宗藩關(guān)系體制,它關(guān)系著中國在世界的國際地位。而日本的戰(zhàn)刀將中國恪守幾個世紀的宗藩體制挑開了缺口。
中國政府的權(quán)臣在與日本使節(jié)談判中處處妥協(xié)步步退讓,眾多官員抱著愚昧昏庸茍安求和的心態(tài),施展著他們善于“謀生”的種種腐敗拙劣伎倆。使得日本使節(jié)很快就摸清我方“底牌”,從而在一次又一次的對陣叫板中輕易取勝,達到了它夢寐以求的預期戰(zhàn)略目標。歷史已經(jīng)證明,日本發(fā)動的“侵臺征藩”,是一次為徹底吞并琉球,進而強霸朝鮮,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竊取臺灣實施步驟的預演。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北京專條》竟然規(guī)定“所有此事兩國一切來往公文,彼此撤回注銷,永為罷論?!边@乃是古今中外條約文本中極為罕見之詞。其中奧秘不言自明,這是日本自知理虧強加于人的條款,中國與日本圍繞琉民被殺、日軍侵臺所形成的交涉辯論文書中,充分證明我國是受害國,是寬仁守禮光明磊落的正義大國,而日本是地地道道的軍國主義國家,它的外交文書里充滿了荒謬、詭辯虛偽不實之詞,是典型的訛詐欺騙外交手段。“注銷”的目的是為了掩蓋用武力與外交手段相結(jié)合,實施竊土擴張的罪惡事實。
歷史終究是歷史,它是一面鏡子,絲毫不變的記錄下了當年發(fā)生的一幕幕真相。這是中國宗藩關(guān)系體制第一次被日軍槍炮打開缺口的日子;這是中國首次不是因戰(zhàn)敗而因?qū)θ胀饨皇∶墒軔u辱的日子;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因?qū)θ諔?zhàn)爭而勒緊褲腰帶向日本賠款50萬兩白銀的日子;這是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不應(yīng)該忘記的日子!△